第68章
都察院內, 監審曹煜的是王書愚,王書愚近日才到北平,接風宴上二人還短暫碰過頭, 今次再碰面,誰也想不到會以如此方式。
“曹中堂, 近來還在忙碌宮殿營造的事宜?”
“不,已差不多結束了。”
“這幾天的雨下得可真惱人。”
“好歹不再那麽幹燥了。”
“說的也是。”王書愚颔首, 下屬端茶進屋, 擱在二人面前, “金陵帶來的茶葉, 請用。”
窗外雨水自屋檐傾洩,又是一年春,枝條抽芽,贈了入目幾分春色, 有些像南直隸。
事前曹煜已經獨自将供詞書寫,現下王書愚将紙張對着收入前襟,“這應當是有人在背後搞鬼, 曹中堂不必憂慮,萬歲爺登基以來從未調查過官員受賄, 不一定處以重罰, 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際,若是牽扯開去必然會拉更多人下水, 萬歲爺未必願意看到這個局面。”
曹煜目光清淺, 淡然飲茶, 的确是金陵帶來的好茶葉。
“萬歲未必願意, 但劉文清卻不遺餘力在想辦法扳倒我, 連汪銘也被他收買。”
“可是汪銘為何送你齊國公府?”
“并非送我, 他送給了方家人,我妻子。”
王書愚霎時眉眼壓低,錯愕萬分,曹煜見他反應,垂眼吃茶,心中有了計較。
半日後曹煜得以釋放,拉拉雜雜十幾項貪腐罪,都是小項,并未重罰,只左遷侍郎。
李賢親自見過他,相隔牢門一扇,為他此次犯錯感到痛心疾首。
“熹照,這不是從輕發落,而是朕盼你将功贖罪。”
曹煜微不可查笑了笑,埋下頭去重重行禮,“臣定不負陛下厚望。”
“好,眼下有樁棘手的事,朕放眼朝堂無人可以勝任,便交給你,不要叫朕失望。”
“臣領命。”
如此,曹煜得以釋放。
只是李賢說将功贖罪,可他何罪之有?
能治他罪的就是那套府宅,可那府宅,分明是一個局。
朝堂中收受賄賂者不計其數,每年卻仍有達官顯貴因此落馬,無非是皇帝想找個理由将此人革職罷免,收回職權。
這是個局,沒準還是個李賢默認首肯的局。
這是個局,方沁也看出來了,汪銘和劉文清為伍,擺了曹煜一道。
她和楊月仙抱着恕兒在家等消息,兩晚沒睡,還要聽楊月仙口是心非地痛罵曹煜,說他窮人乍富貪得無厭,盡會惹是生非,得到了也守不住。
楊月仙說着拿手帕掩面嘤嘤啜泣,方沁安慰她,她還是嘴硬,“我不是擔心他!我是擔心我那剛有起色的酒樓!可還頂着他的名頭,他被治了大罪,往後誰還敢來我這兒銷金?”
“沒事的,等曹煜回來,再親自問問他。”
這當中有一處環節不明晰,方沁想不通,汪銘為何要送齊國公府給她,難道只是因為她在滿月宴上的那幾句話?
既是做局絆倒曹煜,那每個舉動都該經過深思熟慮,曹煜處事小心,受賄必有定額,絕不會做出悶頭斂財的蠢事。
他們如何知道齊國公府于曹煜是個不小的誘惑?
從都察院出來,曹煜回到府邸,方沁抱着恕兒在門口等他,一襲胭脂紅的襖裙,上穿嫩鵝黃的夾襖,為迎他特意點過胭脂,瞧不出半分疲态,見了他帶着點笑,懷裏恕兒直往他那邊夠。
曹煜瞧着她唇邊笑意,将視線移到她沉默的眼睛,冷臉進門,方沁并沒覺得有何不妥,只是懷裏恕兒被爹爹冷落,大哭起來。
楊月仙拍拍方沁肩膀,将恕兒抱走,“好兒媳,瞧他氣色不太對,你去問問他,恕兒我來看着。”
“嗯。”
方沁跟着曹煜走進院內,入寝室,見他默默寬衣換下沾染囚牢濕氣的公服,她走到桌前無事發生般微笑道:“我這兩天畫了幅畫,北平到春天還是有些顏色的,你要瞧瞧嚒?”
自那日後他們之間便又陷入僵局,她曉得他未必答她,不料他二話不說走過來便要與她行事,方沁好不容易收拾起心情與他破冰,就被他一把從座位上掣起,胡亂地撕扯衣物。
“曹煜!你放開我!放開!”方沁驚聲尖叫,不斷拍打身上肆意作亂的手。
外院岚鳶吓壞了,跑去搬楊月仙,後者趕來的時候似乎已經遲了,房門裏哭聲陣陣,混雜男人的悶哼。
楊月仙捂着眼睛擡腿将門蹬開,抄起把板凳照着曹煜後背就打,拿出老鸨子護女兒的架勢,“發得什麽瘋?啊?你發得什麽瘋!!”
好在塌上二人還在合衣拉扯,楊月仙拉拽住曹煜,方沁立刻瑟縮到床角,半句話都說不出來,被他有如猛獸的舉動吓壞,渾身都在發顫。
楊月仙丢開板凳,指着他鼻子罵:“曹煜!你發的什麽瘋?一回來這是在幹什麽?”
“我幹什麽?”曹煜卻笑,只将方沁盯着,眼圈發紅,“不如你問問她,她和那個姓顧的謀劃了什麽!”
方沁恍惚擡眸,倉皇不已。
其實她也想到了,曹煜此次失利,是有顧夢連在暗中報複,卻沒想到曹煜會懷疑到她頭上。
“我沒有。”
“聽見了?”楊月仙雖然不明就裏,但還是幫着在當中周旋,“沁兒說沒有,你錯怪她了,快和她道歉!”
曹煜冷冷發笑,“即便她沒有做,也定然是顧夢連在背後搞鬼,她難道就逃得掉幹系?”
方沁皺起眉頭,将衣襟交疊着整理,悲哀道:“你真滑稽,到頭來還是将我和連哥哥看做一對,你自己瞧不起自己,只能欺負我來出氣。”
她深吸口氣,細瘦的頸子繃得筆直,“我給過你機會了,我要去遼東。”
曹煜被她切中要害,也在氣頭上不依不饒,“你給過我機會?你何時給過我機會?你連個笑都吝啬給我,我待你難道還不夠好?”
他頓了頓,“誰許你叫他連哥哥!”
方沁擰眉瞪他,看他就像看個幼稚吵架的孩童,她将兩腿夠到床下,赤足去穿被他脫了甩開的如意繡鞋。
“你去哪?!”曹煜一把拉過她。
“放開!我去看看恕兒。”
“平日不見你關心恕兒,我一來就要去看他了?你就待在這屋子裏,哪也不許去,我一日不解決此事,不解決顧家,你就一日別想從這扇門裏出去。”
“你要對顧家做什麽?”方沁忽然驚醒,追着他走出門去,卻被他回身關在屋內,落鎖聲清脆冰冷,毫不猶豫。
“曹煜!曹煜你把門打開!你不許對顧家不利!你要做什麽?你不要亂來……”她在裏頭推門,門外也是一片兵荒馬亂,楊月仙扯着嗓子罵他,卻無濟于事。
方沁不斷拍打房門,“曹煜,不要對顧家不利,我求求你,此事不一定是顧夢連做的,我求你不要害他。”
曹煜怒不可遏,面目全非,“你偏心向他,自然覺得我做什麽都是在害他!他對我動用手段卻都情有可原,他做什麽都是為了你!是不是?”
房裏倏地沒了動靜,他心裏空一拍,緊盯着酸枝木镂花門上一動不動的人影。
“娘——”
恕兒被響動吵醒,“啪塔啪塔”穿着尿布搗騰着兩條小短腿循聲而來,身後岚鳶追着,生怕他跌倒摔疼。
恕兒揪着操袍角,他一段時間沒見到爹爹,與娘親感情也親厚起來,“娘…”
門裏照舊沒有動靜,曹煜心裏滴血,硬撐着哂笑将恕兒抱起,“你聽她可理你?她不要你了,她一心撲在別人家裏,咱們家她從來沒有用過半分心思。”
恕兒聽不懂全句,可是見爹爹紅着眼睛咬牙切齒,怕得嚎啕大哭。
楊月仙痛打曹煜兩下,“你怎麽能這樣和恕兒說?小孩子是會當真的!”
曹煜冷嗤,“你有什麽立場告訴我如何教養孩子?”
衆人不歡而散,方沁被禁足在屋內,三餐由岚鳶送進來,曹煜要她看着主子吃完才能出來。
三日後寬松了些,允許方沁在院裏活動,但堅決不許她外出走動,想來也是曹煜心知肚明,她跑過一次,這一次,她想去遼東的心也是真的。
關了有月餘,方沁再見到曹煜,靜幽幽不說話。二人同張桌上用飯,他若無其事夾菜,說顧家倒是動作快,将一封信寫給劉文清後,遷都沒過多久便舉家搬離了南直隸,就此銷聲匿跡。
無人知道顧家人去了哪裏,他們有自己的人脈,多年軍旅在南直隸早就深得人心。
李賢得知顧夢連便是顧家還俗的二爺,安遠侯府犯下欺君之罪,便派人徹查顧家人去向,其實若非曹煜上奏檢舉此事,李賢根本已經将安遠侯府抛在腦後。
方沁握着瓷勺的手發抖,曹煜給她夾去白切肉,她渾身緊繃,聞到便扭臉嘔吐,後者握着銀箸不動,神色複雜,又喜又驚。
“去請大夫!”
他起身過快,碰倒了座椅。
方沁慢悠悠以帕掩面坐直身體,告訴他一個他不見得愛聽的真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後來一直用着藥,不可能有孕。”
曹煜的臉霎時陰沉,沉得墜進井水,結上前年寒冰,“你在用藥?”
“嗯。”她只是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給我換海貍香的事我還沒有追究。”
曹煜适才見她難受,起來得急,手上銀箸還握着,此時一把甩到牆根,怒極反笑與她對望,她許是覺得吵架沒勁,低下頭去,撥弄起碗裏的肉片。
“我有恕兒就夠了,我的肚子總能讓我自己做主?你要別的孩子,就去納妾。”她毒起來是不饒人的,兩片嘴皮是兩把軟刀子,“不然你去娶阮小姐嚒,和劉中堂服個軟,你一向看得清利害能屈能伸,他沒準就認你這個自己人,不再為難你了呢?”
“方沁!”
曹煜牙齒都快咬碎,眼珠子透着血絲,他說不過她,因為她說的都是真的,她太了解他,也了解他有多愛她,才更要說這些不在乎的話來傷他。
他揚手掀了飯桌,紅着眼睛質問:“你當我是什麽?我那麽愛你…我那麽愛你!”
巨響過後丫鬟紛紛闖進來,但都在一瞬後悔,大氣也不敢喘,好在得曹煜一聲“出去”,趕緊做鳥獸散。
方沁手裏還端着碗,也學他往地上一砸,耍完狠卻抽噎着哭起來,別開臉不去看他,兩行淚像兩條柔軟的絲帶,纏到了他頸上,越勒越緊,将他勒得氣息急促說不出話。
“沁兒…”
“是你先的。”她見狀道,“是你先故意激我。”
曹煜蹙眉問:“我說顧夢連的不好,就是在激怒你?那你為何不能不怒?”
方沁被他的歪理氣得瞪眼,他自知理虧走過來抱她,想親親她求和,被她偏頭躲過去。
曹煜手叉腰在屋裏踱步,晃悠了幾圈終于捋順了胸中那口氣,喊人進來收拾了地上七零八落的晚飯。
他臨走前告訴方沁,“我本來是想告訴你,得你連哥哥的功勞,我被遣回南直隸赈災平亂,你不是念叨着要回金陵?收拾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