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夜裏暑氣未消, 方沁搖着蒲扇,坐在院裏的躺椅上看夏夜裏的滿天星鬥。
岚鳶将蓉姐兒哄睡,站在門邊見小祖宗靜幽幽納涼, 抿唇一笑,不上前打擾, 兀自進屋睡下。
方沁聽房門閉阖,方緩緩坐起身, 兩手交疊放在小腹, 吐出口氣, 閉上眼久久沒有動靜, 直到吹起一陣涼風,吹拂過她腳面,激起渾身雞皮疙瘩。
她睜開眼,眼神清明。
若真有了孩子, 她當如何?
抓了藥來将孩子打掉,應當是唯一的答案。
方沁卻在想,倘若她沒有離開南直隸, 眼下會是何種景象,曹煜知道她的身體正孕育着他們的骨血, 他會欣喜若狂, 對她加倍的好,她也會适應他妻子的身份, 或許就此認命, 将孩子生下與他為人父母共同撫養。
只是曹煜不會是個好父親, 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 其次是她, 最後才是孩子。
而她也不會是個好母親, 她這輩子都成為不了一個好母親,她想象不到自己和另一個男人締結姻緣,與他水到渠成生下融合二人的血肉。
甚至如果顧夢連還在,她可能也做不到了。
她配不上顧夢連,這不是出于曹煜對她的所作所為,而是出于她對自己的厭棄。
方沁此前問高靜雪自己是不是病了,并非只是在問一種虛無缥缈的感受,而是她切身體會到了離開曹煜後的惶惶不安,這感覺叫她恥與承認,感到無地自容。
她的确習慣了曹煜,甚至習慣了他帶來的所有感受,習慣他偏執專橫的手段,習慣他掠奪後暧昧綿長的寵溺,好的壞的,樁樁件件……
她知道她病了。
那段日子她在南直隸已沒有了親人,可以依靠的只有曹煜,久而久之她便覺得自己可以依靠的也只有他,事實卻并非如此。
是曹煜擅作主張拔去她的飛羽,他太清楚如何伺候一位千金小姐,只要錦衣玉食地豢養她,她便會死于安逸,沒有膽識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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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沁将手放上小腹,細聲道:“你不該來的,我帶着你沒有辦法生活,我不期待你的降生,你和我都不會好過,去找個好人家吧,來生別再找這樣的人當你的父親。”
夜深人靜,唯有鳴蟲回應。
翌日清早公雞打鳴,岚鳶精神滿滿爬起來,見方沁床鋪異常整潔,登時大驚失色,跑出屋外就見躺椅上擱着一把寥落的蒲扇,躺在上面的人已不知去向。
那廂方沁挨到天亮,走了很遠很遠,從城北走到城南,看街上逐漸有小販推着板車出來叫賣,聽早上起來孩童哭泣,女人往外潑水,男人清嗓子咳痰。
她敲開生藥鋪的門,裏頭夥計剛醒,哈欠連天給她抓了一副落胎藥。
夥計多嘴好事,見她年歲尚輕,問她是不是買回去自己喝,方沁擡眼瞧他,軟刀子捅人,“你要好奇想喝,你也喝得。”
往回走的時候,晨霧缭繞的街口迎面過來個衲衣老道,形容幹癟,手裏還牽着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約莫三四歲剛會說話的模樣,見了她竟手舞足蹈跑過來,方沁一驚,沒有躲開。
小姑娘指着她肚子,奶聲奶氣,“這裏頭有個小弟弟!”
方沁愕然伫立原地,只見衲衣老道撇嘴搖頭,将小姑娘拉回身邊,“走了走了,人家的孩子,與你何幹?”
“且慢!”方沁将那二人叫住,“道長,我懷的當真是個男孩?”
衲衣老道舔舔他幹裂的嘴唇,笑了聲,“是男孩當如何?”
方沁怔怔出神,“是男孩,我怕像他生父。”
老道捋捋他的山羊須子,“男孩女孩都是你的親生骨肉,是去是留也是你為人母的抉擇,你既離開了孩子的父親,便斷了這孩子與他的聯系,何苦再為他煩憂呢?”
“你如何知道我已離開了他…”
老道只笑不答,晃晃他那嘬腮腦袋,牽起了小姑娘,念起個順口溜離開,“桃花帶煞,酒色猖狂,不是此中人偏受此中情愛所困,時乖運舛,情思缭亂,藕斷絲連絲連藕斷。”
一老一小步入霧霭,話音漸遠,眼看就要消失長街那頭。
方沁嗫嚅,“不是此中人?”
老道竟回過頭來,捋捋胡子,“你要是願意,叫我聲師父就與我走吧。”
方沁看着那小姑娘澄澈懵懂的眼神,當真動了動念,很快回過神來,“不…我只是個俗人。”
她提着藥,失魂落魄好像大病一場,腳踩棉絮飄飄忽忽往家走。
岚鳶已外出尋她一圈不見,正焦急地在街上向商販打聽,猛地見方沁從街上走來,一顆心終于不再倒懸,淚如雨下。
“小祖宗!你這是從哪回來?為何也不和我知會一聲?”
方沁并不避着她,将抓來的藥遞給她,“我身子不舒服,就去抓了點藥,前夜沒睡好,去躺一會兒,你來替我把藥煎了吧。”
“嗳,好。這是什麽藥?”岚鳶将那紙包打開,卻見裏頭混雜着那紅彤彤的不是別的,正是紅花。
“娘子?”岚鳶聲音打顫,“這是,這是落胎藥?”
方沁點頭,慢條斯理煮水,走了那麽久,只想倒點茶來喝,她慢悠悠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我近來的确犯懶,吃得多,口味卻越發嬌慣,橫豎先喝了再說,就不瞧大夫了,要是沒有也不妨礙什麽。”
“娘子你糊塗!這怎麽能不請大夫來看一看呢?這可不是兒戲啊!”
方沁眼底一暗,“我不想請大夫來瞧。”
若得大夫親口所說,自己腹中确有一顆跳動的小心髒,不過是平添心痛。
岚鳶正色道:“娘子,這沒準是身體別的不适,您萬不可拖延啊!這藥我先替您收着,我馬上去請大夫!等大夫診過脈,瞧過這些藥材,咱們再決斷也不遲。”
說罷她撒丫子揣着紙包跑出去請大夫,不給方沁時間反駁。
方沁眼見她跑出去,扶桌緩緩落座,瞧見蓉姐兒穿着小棉褂子從內室走出來,新奇地望着她。
“小姑奶奶,你生病了?”
方沁朝她招手,“小毛病,要不了幾天就好了,蓉姐兒別和孟夫人講,她曉得了定會告訴靜雪,咱們不叫她擔心。”
殊不知,高靜雪另有大事擔心,周府昨日給周溯做生日,今日又迎來貴客。
一位使周府蓬荜生輝,始料未及的貴客。
曹煜竟不遠千裏親自找過來了。
其實高靜雪和方沁也想到會有這一天,只是來得太快,也來得太是時候,好在他不是昨日來的,否則真要撞個滿懷。
高靜雪只要一口咬死不知道方沁下落,他便也無計可施。
真來了也好,了卻一樁心頭事,早點打發走,早點讓他放棄在杭州尋人。
曹煜一進門,是周家三叔出來迎的他,自古商人是下九流的行當,生意做得再大,見到朝廷命官,也要點頭哈腰将人往裏請。
周家三叔兩日前便收到信函,告知他曹中堂不日抵達杭州,要拜訪府上。
他大致清楚曹煜來意,月前征收賦稅,盛雲書院為首的那幫人非要遵循舊律繳納本色折色,革新收稅一事本就由曹煜協理戶部,眼下他來到杭州,無非是為了來調查此事。
“見過中堂大人,中堂大人可是專程為了春稅前來查訪?”
曹煜沿途颠簸,水路轉陸路,沾染潮氣又吹了風,讓酒泡壞的身體這下愈發不濟,咳嗽兩聲道:“一來為着春稅,二來也順道拜訪一位老朋友。”
“中堂大人說的是誰?”
“周家大房夫人。”
“什麽?”
當朝東閣大學士專程來訪,還是來尋他那個守寡三年的侄媳,周家三叔當即眉毛一凜,八字胡都恨不得倒立。
好哇,就說她在南直隸有個奸夫吧!
“哎唷,哎唷。”那周家三叔像是牙疼,“您,您怎麽會和她是老朋友呢?”
“她人現在在府上嗎?還請派人通傳,我想見她一見。”
曹煜昨日才到杭州,馬不停蹄在當地衙門為賦稅之事走訪,算得上一夜沒睡,便來周府尋人。
在前廳等了約莫一刻鐘,高靜雪便端穩來在他面前,與他斂衽唱喏,“民婦見過曹中堂。”
她舉目見曹煜猶如變了個人,驚訝萬分,全然沒有想到方沁的不告而別會令他如此憔悴。
曹煜外表本就清瘦書生氣,一張玉面溫潤和氣,而今眼下陰郁,早前風流的丹鳳眼也叫人品讀出些許縱情聲色的放浪。
有些陰恻恻的駭人,高靜雪原本還從容不迫的儀态,在見到曹煜的瞬間便出現了微不可查的裂痕。
高靜雪使人為他倒茶,周家三叔不識相地還在堂上站着,曹煜喝了口茶,朝他一笑,“周老板,還請讓我和周家夫人單獨說兩句話,外間戶部的馬大人也有話要問你,別讓他久等。”
周家三叔只得退将出去,暗道好一對奸夫□□,可算是讓她找着靠山了。
高靜雪示意下人奉茶,“曹中堂為何會來到杭州?”
曹煜接過茶盞輕抿後又擱下,開門見山并不與她兜圈,“我是來接沁兒回去的,還請周家夫人告訴我,她在何處藏身?”
高靜雪微笑着,“既說是藏身,她便不希望你将人找到。請回吧,實話與你說,我的确幫助她離開金陵,且給了她一筆錢,那之後我便與她分道揚镳,不再同行了。”
曹煜輕咳,“可我尋她是有要事,若你也不知她身在何處,顧夢連只怕到死也不能再見她一面。”
“你說什麽?”
“顧夢連還沒死。”
曹煜輕轉桌上茶盞,看杯壁流光溢彩,“顧夢連的死訊由我僞造,目的就是引他入甕,他現在回來了,等我回到南直隸便會将他送入大牢,以叛軍總兵之罪名,斬首菜市口,懸于城門之下,以儆效尤。”
娴靜如高靜雪都忍不住指着他罵,“你…你喪盡天良……”
“周家夫人謬贊,還請原話轉告小祖宗,我在竹洞巷子聚歡樓等她。”
曹煜言盡于此,起身正欲離開,卻聽高靜雪冷然嘲諷,“曹熹照,你究竟為何如此?她厭你懼你棄你而去,你卻還拿她心上人的命來威脅,逼她回到你的掌控之中,何其可悲,你而今也是官居高位,何愁沒有女子相配?”
她一番話問得也算情真意切,曹煜對高靜雪并不反感,不妨與她多說兩句。
“你說錯了。”
曹煜含笑向她,“她離開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她發覺自己并非不能接受我,她羞于承認,在等我先來低頭認錯。”
高靜雪不可置信地擰眉注視他,鼻孔出氣搖了搖頭,搖他的不可理喻。
“你請回吧,她真的不在杭州。”
周家三叔答完了戶部的問詢,候在外頭,見曹煜出來,還想宴請他到花樓吃酒,将他盛情款待,曹煜卻道已有安排,婉拒離開。
送走曹煜的高靜雪沉下心神,思考起應對之法。
她對曹煜不甚了解,想來除了方沁,沒人真的了解曹煜究竟有個什麽樣的為人。
他太善僞裝,高靜雪擔心他真的會為此殘害顧夢連的性命,也擔心他只是詐她一詐,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
可是她若将此事轉告方沁,不論真假,結局可想而知……
那廂周家三叔一步三回頭地送走曹煜,回進廳中,出言打斷高靜雪神思,問她是如何與曹煜相識的。
高靜雪擡眼瞧他,“曹中堂從前是方家大爺的幹兒子,三叔竟不知道?”
周家三叔一拍腦袋,原來他們兩個在方家就好上了!難怪近四年不肯回來,就是因為南直隸有她的野男人,哼。
曹煜離開周府之際,與兩個儒生打扮的男子擦肩,他們身上穿的是盛雲書院的對襟長衫,曹煜不覺回頭多看一眼。
只聽那個高些的對個矮些的道:“你當真是動了心?不是頭腦一熱?”
個矮些的道:“就是頭腦一熱又如何?先與她玩玩,未必談婚論嫁,要真弄不好,我瞧她弱柳扶風也不像個能反抗的女子。”
另一人拜服,“蕭兄這是要霸王硬上弓?竟是連退路都想好了。”
蕭兄哈哈大笑,“只可惜我到現在還不知她叫什麽,她的畫上也沒有落款。不過她來過你家便好辦了,準是和你家哪個女眷相熟,或是上門送畫。”
畫。
曹煜踅身将那二人叫住,笑容可親,“二位小兄弟,你們在說何人?”
周溯和蕭順與曹煜擦肩時便留意到他,此人看上去便身份貴重,該是與周家有些生意往來,但他這一開口卻問得冒昧,蕭順自不可能如實作答。
“你是?”
曹煜笑吟吟,話語卻強硬,“我是誰不重要,将來未必再見,你只需要告訴我你們适才在說的那張畫,出自何人之手?可是個獨身帶着小女孩的年輕女子?”
蕭順将其上下打量,冷冷出言,“無可奉告。”
曹煜笑了笑,不與他糾纏,旋身坐上馬車。
當天夜裏,月光慘慘,昭示蕭順大禍臨頭的不幸,他歸家路上正好端端走着,被人拍拍肩膀,回頭竟被一悶棍打暈。
兩個男人上來将蕭順架上肩頭,步入燈火通明的長街,在旁人看來,就像随從架着一個喝得爛醉的公子哥,根本無人上前施以援手。
冷酒潑灑在他臉孔,蕭順兀的清醒,馬兒響鼻似的甩甩腦袋,只見眼前一切都分外明亮,兩眼難以适應。
映入眼簾便是一張妝奁,再看周遭那氣韻雅致的陳設,該是間女子閨房,只是空氣中香味馥郁,屏風上竟是一幅春宮畫,入目旖旎,此地應當是花娘接客的睡房。
蕭順後背靠着羅漢床,偏臉看去,吓飛了魂,是男人的兩條腿,從剛才就一直有個人坐在他旁側。
擡眼是年輕男人睥睨的目光,他認得他!那個趙府們前多嘴插言的男人!
曹煜和白日見他時沒什麽兩樣,還是身月朗風輕的湛藍色交領直身,只是此刻眼下微醺,透着紅暈,清醒時的恭謙有禮都變作目中無人的懶散。
他丢開手上空了的黃銅酒斝,蹲在蕭順面前,拿手拍拍他臉蛋。
蕭順被捆了個結實,冷汗涔涔,“你究竟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綁架人口,我家中久等見我不歸,定會前往衙門報官,你就不怕嗎?!”
曹煜眉梢微動,被他吵到耳朵,呼出口酒氣,“那賣畫女子的身邊,是不是跟着一個小女孩,大約八九歲的年紀。”
開口竟像是時光回溯,又回到那個使二人白日裏不太愉快的對話。
蕭順狠皺起眉,“你到底是什麽人?”
曹煜當真無甚耐性,醉後跌跌撞撞從桌上拿起把茶刀,重重戳進蕭順大腿,後者短暫痛嚎出聲,而後張着嘴發不出半點聲響。
“那賣畫女子的身邊,是不是跟着個小女孩?”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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