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賣畫女子的身邊, 是不是跟着個小女孩?”
蕭順盯着冒血的大腿,疼得兩眼發直,連聲答話, “…是!是!”
曹煜丢開茶刀,站起身來因酒勁搖搖晃晃, “你在哪買到的她的畫?畫的是什麽?”
“西湖邊!我在西湖邊買到的畫,畫的是荷花。”
曹煜最後照蕭順面門踹上一腳, 自己也沒站穩, 堪堪扶住羅漢床, 在蕭順的求饒聲中慢悠悠仰面睡倒下去。
外頭即刻進來兩個随從, 将蕭順給拖了出去,順帶把門阖上,令中堂大人安睡。
只是他如何睡得着?他被方沁心狠手辣地放在火堆上炙烤,将那顆本就被踐踏得只得東拼西湊起來的心, 烤得化為焦灰,徹底不複存在。
他确有預感她在杭州,就在哪個地方快活地度日, 而他卻只能靠酒來麻痹精神,連夜晚入睡都要住在紅粉青樓, 短暫地從現狀逃避。
他不必點名花娘陪伴, 只需一張床鋪合衣休息。
在被曹老漢花三兩白銀買走以前,他就是睡在這樣的一張床上, 有時屋裏甚至殘留狎客體味, 卻能頃刻入眠, 算得上無憂無慮。
他是花娘和狎客生下的野種, 出生便不知姓氏, 被親娘賣給別人當兒子, 從小飽受欺淩,像狗一樣地謀求生路,折斷脊梁拼命地活着。
她們會抛棄他,也是情有可原。
晨間西湖邊游人如織,六月裏是最繁忙的時候,方沁卻沒有外出練攤。
大夫叫她盡量不要外出,四個月的身孕正是剛剛穩定的時候,應當安心養胎,少往人多的地方去。
才教她如何保胎,岚鳶便拿出那藥包與大夫檢查,請他看看那落胎藥有沒有不穩妥的地方。
大夫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見這屋裏只有女人沒有男人,大致明白這孩子來歷不明,将藥包拆開清點,點點頭,道藥性溫和并無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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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鋒一轉,“只是月份太大,夫人腹中胎兒已經成胞,若以湯藥堕除,效果甚微,甚至有可能會致使胎死腹中,死胎難生,一不小心便要危及性命。”
“不可!萬萬不可!”岚鳶七手八腳将藥材歸攏,抓進藥包藏到身後,“娘子,娘子不能喝!咱們不喝!”
這孩子發現得太遲,錯過了落胎的最佳時機,方沁聽過也怕,可除此之外應當還有別的堕胎之法,“大夫,不喝湯藥,你可還有別的辦法?”
見他有條不紊,也應當見多識廣。
大夫沉吟一陣,“有,我聽聞金陵一間行院有個老婦,擅針灸推拿,秦淮娼妓有娠便請她以針落胎,她以此漁利,聲名大噪,夫人執意不留這個孩子,可以去往南直隸求醫。”
岚鳶聽娼妓二字氣紅了眼,“你這老猢狲,我家娘子豈會去那種地方!枉你還是個在醫館行醫的大夫!竟叫病人去尋個虔婆!那是什麽幹淨地方!吸進口氣都要染病!”
大夫無所謂道:“橫豎該說的我已經說了,就先走一步,你們要不信我說的,就另請高明吧。”
金陵……方沁一顆心緩緩下沉,閉上了眼睛,擡手請岚鳶送大夫出門。
此時再想想那道長所說的話,方沁難免動容。
這孩子和曹煜已沒有關系,只是她一個人的,既然人之初性本善,他不經手管教,孩子便也不會像他。
岚鳶近來也累,方沁怕她憂心,等她回進來,見她哭得以淚洗面,拉過她到身邊坐,“別哭,你怎麽比我還怕?”
她從未見岚鳶哭得如此放肆,涕淚橫流,“小娘子!這孩子可怎麽辦吶!”
方沁将手放在小腹,低頭看看,“既然如此,生下來也無妨。這孩子和他有何關系?他是生了還是養了?要留下來,這就是我一個人的孩子。”
岚鳶急得眼睛發紅,“可是娘子…你從今往後帶着這個孩子還怎麽嫁人?”
況且那終究是曹熹照的種,說一千道一萬,在她看來都不該降生在世。
聽她如此說,方沁也該與她交心談談往後,她想了想,含笑與岚鳶規劃,“我應當是嫁不了人了,只想将你送嫁,再将蓉姐兒撫養長大,若有幸去往遼東團聚,那是最好,要不能夠,有個孩子相伴也不算太差。”
方沁松快道:“何況我還沒有決定,這才只問過一個大夫,我不相信此地就沒人懂得如何落成胞的胎兒,再容我想想。”
岚鳶情真意切地跪下去,只差對天起誓,“我不嫁人!我一輩子不嫁人,我永遠陪着娘子!”
話音擲地有聲,帶出串正經腳步,二人扭臉去瞧,見是孟夫人突然造訪。
“哎唷,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要跪在地上。”
“孟夫人…”岚鳶趕忙起身,撣撣褲腿将藥包踢進牆根的櫥子底下。
方沁起身迎她,“沒什麽,叫孟夫人看笑話了,岚鳶磕碎了一塊老家帶出來的玉,不是什麽大事。”
“玉是靈物,碎了準是替你們擋了一災,拿紅布子包起來,埋到這房子的東南角,還能繼續保佑你呢。”孟夫人讓身邊婆子拿出封信,“小娘子,這是靜雪叫我轉交于你的。”
孟夫人是得了高靜雪送去的信,加急趕過來的,她也不知道高靜雪是怎麽了,清早人都沒起,就派個她家庵裏的小姑子來送信,還不是給她的,竟是要她轉交給方沁。
那何不直接叫那小姑子給她送去?倒像是刻意兜個大圈子,在躲什麽人似的。
孟夫人被差使這一趟,老大個不高興,“這信我可老老實實交到你手上了,你是現在看呢?還是等我走了再看?”
“這就看了。”方沁朝岚鳶微一擺首,“岚鳶,煮水給孟夫人沖五果茶吃。”
她說着将信紙展開,逐字逐句默念下去,孟夫人笑盈盈找個地兒坐下,就聽方沁逐漸沒了響動,一瞧她,小臉白得簡直沒了血色。
搞得孟夫人也提心吊膽,“怎麽了這是?可是靜雪那兒出了什麽事?”
“不是。”方沁匆匆将信紙對折,扯動唇角,“是南直隸那邊,你知道我是跟着靜雪逃出來的,若沒有她,這會兒我和蓉姐兒也不能在杭州。”
孟夫人一怔,“可是南直隸那邊發覺了什麽?”
方沁點點頭,唇抿作線,“是,但無妨,杭州那麽大,我又改名換姓,他找不到我的。”
她單說一個“他”,垂下眼簾,五指将信紙捏得起皺。
孟夫人揉揉膝頭,愁眉不展,“那是要緊,難怪叫我加急給你送來,不過她是如何知道的?難不成是派來的人已找到周府去了?方小娘子,那你可千萬不能再去探周家夫人了。”
“嗯。”方沁心跳一聲快過一聲,手不自覺撫上小腹,“不去了,斷然不能去了。”
信紙上說,曹煜親口道出顧夢連假死真相,但并無證據佐證,只有他一面之詞,可方沁哪裏需要證據,光這一句話,就足夠分量。
高靜雪在信上叫方沁不要輕信,她現在身上沒有籌碼,見到曹煜無異于自投羅網。
即便顧夢連真的沒死,曹煜那言外之意分明就是要親手了結他的性命,方沁若願意回去,他便大發慈悲讓她見上顧夢連最後一面。
他不會放過顧夢連,這是他對她出逃的懲罰。
眼淚落在信紙,将“籌碼”二字氤氲成一灘墨跡。
籌碼……
人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前頭這個孩子可有可無的時候,她覺得并非不能留下,現在這個孩子成了與曹煜交涉的籌碼,她竟想當即将這塊肉給堕掉,索性埋頭走進個死胡同,別再叫她有所期冀。
顧夢連當真還活着嗎?
那日見到的屍身被大火焚燒,莫說容貌,就是肢體都攣縮變形,她沒有在那具屍身上看到屬于他們的信物,也沒有看到獨屬于他的特征。
哪怕是從南直隸跑出來,她也再沒有戴過那條紅繩,仍舊珍藏枕中,圖求安慰。
可倘若他真的還活着,她又有何顏面再站到他面前去?
接連幾日飄風驟雨電閃雷鳴,方沁閉門閉戶,隔窗看雨水順屋檐傾斜,雖是夏季,但想到與他在同片天空望着同一場雨,她便冷得入骨。
如此三日過去,方沁未有動靜,并非沉的下氣,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唯有一天天拖延,照吃照睡,看不出緊迫。
岚鳶問她作何打算,她只道:“該來的躲不掉,你我只當照舊生活,我不會去找他。”
曹煜沒有給她期限,或許就這麽拖延下去,他會相信她不在杭州,然後灰頭土臉地向高靜雪坦白,其實顧夢連早就不在人世,是他尋人不見無計可施,這才一通捏造,騙她現身。
可惜事與願違,該來的也沒能躲掉。
雨過天晴那一日,方沁照舊帶畫在西湖擺起攤子,一上午卻只賣出兩條岚鳶打的扇墜。
她的畫作在路邊無人問津,她也都已習慣,搖搖蒲扇,将鬥笠往下戴,蓋住半張臉,靜等新的一日消磨殆盡。
“今年的海棠還沒開,這張海棠,是畫得哪年?”
男人指向畫作的手骨相韶秀,青筋微起,方沁不必聽他聲音,哪怕鬥笠擋住大半視線,只瞧見這一只手,便輕出口氣,壓下渾身顫栗。
“…官人要買畫嗎?”
“買。”曹煜摸出一顆碎銀,擱在小攤,話音淡淡,“你走以後我才發現,我竟從未擁有過一張你作的畫。”
來去游人不斷,嬉笑着或推或搡,唯此處寂靜,方沁将銀子推回去。
“太多了,只要三文錢。”
此時雨水不期而至,方沁手忙腳亂收拾起攤上畫作,曹煜站到她身邊去,并肩與她一道有條不紊地整理。
她小指無意觸碰到他手背肌膚,感受從虛幻變作真實,眼淚頃刻間自面龐滑落,顆顆砸在紙面。
“哭什麽?”他笑問:“你刺傷我那日,可見我哭了?”
言訖方沁止住了眼淚,卻垂手不再動彈,像是束手就擒。
曹煜沒再多說,只替她将擺出來的東西一一收進包袱皮,收拾齊整牽起她走到街上,仿似一對不過分隔半日的尋常夫妻,相愛的眷侶。
方沁自始至終沒有掀起鬥笠看他,跟着他一路走,來到一處燈紅酒綠的歡場。
老虔婆見曹煜領了外頭的女人進來,大呼小叫着上來要阻攔,讓他掏出一兩白銀遣退。
方沁随他上了一層樓,推門進屋暖香撲鼻,酒氣更是熏人,頭頂一輕,讓他摘了鬥笠,手一揮丢在旁側。
方沁這才瞧見他的臉,他徑直躺上卧榻,閉眼小憩,臉頰消瘦輪廓淩冽,此刻眉心輕結,找不見半點往日清潤斯文的模樣。
她道:“岚鳶和蓉姐兒還在等我回去。”
曹煜動動嘴皮,“她們先坐船回去了,不必管。我累了,你陪我在這兒再過一夜,随後也坐船回金陵。”
都讓他安排妥當了,方沁頹然吸進一口氣,右手不受控制輕動了動,“曹煜,顧夢連真的還活着嗎?”
曹煜沒有睜眼,口吻輕淡,“你見了我頭一個問題,為何要問他呢?”
作者有話說:
曹狗:就不能先問我痛不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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