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果然, 曹煜的好運在三日後接踵而至。
李賢看過戶部送來的浙江稅收細目,将人召集文淵閣,急于得到一個解決。
劉文清拱手正色道:“若只有浙江一地保留舊律, 倒也并無太大幹系,盛雲書院的人古板守舊, 也未必是想與京城唱反調,臣以為且看今年秋闱盛雲書院作何表現, 可以選拔人才入京, 逐步分散盛雲勢力。”
李賢皺了皺眉, “說是這麽說, 也只是你的猜測。熹照,你認為呢?”
曹煜輕咳兩聲卻一拱手,“臣願請命南下,替陛下分憂, 一探究竟。”
六月入了初夏,方沁如願見識到了西湖的美景。
一場濕漉漉的小雨過後,小荷初綻, 蓮葉接着薄薄一層雨水,層層疊疊風景如畫, 有似碧綠琉璃瓦。
在西湖邊上住了這麽些日子, 看膩煩了也忍不住收拾齊整到湖邊去散散。
岚鳶忙着燒晚飯,方沁便自己帶着蓉姐兒去了, 自從在孟夫人那兒接了活, 她便極少外出賣畫, 一來不差那幾文錢, 二來也是犯了懶。
蓉姐兒也在孟夫人的幫襯下進了女學, 雖說該儉省度日, 但讀書的銀子可千萬省不得。
“姐姐,這幾日學堂也在教荷花的詩文呢。”在外蓉姐兒也已習慣了喊方沁姐姐,這會牽着她的手走在河邊,瞧着的确就是一對姐妹。
方沁微微笑,“荷花的詩文可不少,當中有許多都是為西湖而作。”正預備出題考考身邊神采奕奕的小姑娘,就見她伸手一指,“姐姐,前頭有賣糖畫的。”
方沁失笑,“蓉姐兒想買一個什麽樣的?”
“買個荷花的!”
二人行至糖畫攤前,靜等着小販熬糖。
此時邊上來了個身形瘦長容貌清秀的男人,目狹長,面帶笑,頭戴幅巾,着蟹殼青直身道袍,才只是站在方沁斜後方,便惹她頻頻後看,不自覺往邊上躲了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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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催了一聲小販,不再回頭。
那書生打扮的男人卻會錯了意,竟上前來,在付賬時摸出一文錢,“我替這位小姐來付。”
“不,不必。”方沁焦急将錢幣放在桌上,道謝後牽起蓉姐兒就走。
男人并不善罷甘休,直直跟上來,卻見她走得更快。
“小姐留步!”
他出言留人,方沁出于禮教不得不站住,回首見禮問他有何貴幹。
男人含笑致歉,得體從容,“望小姐恕在下冒昧,實在是心中喜悅,這才唐突了小姐。”
方沁快快搖頭,根本無暇去品讀他話中深意,“無礙。”
男人又道:“大約三日前我在西湖邊見到小姐賣畫,當時便有心與小姐相交,買下一幅荷花小品,小姐可還記得在下?”
聽他如此說,方沁便定睛将他一看,沒有印象,約莫是因為他那日舉止還算平常。
方沁将眼神從他視線錯開,扶着蓉姐兒兩肩,“記不得了,今日我是帶女兒出來散心,沒有出攤,您要買畫就等下回吧。”
莫說男人愣住,蓉姐兒也擡臉看向方沁,方沁只将她發頂撫一撫,示意她不要出聲。
怎知男人并不善罷甘休,反而笑意更深,“可我适才分明聽到你身邊這個小姑娘叫你姐姐,小姐,我沒有惡意,只是見你頗具才情,實心意想與你交個朋友。”
方沁被拆穿後低下頭,男人以為她羞赧,趁熱打鐵自報家門,“在下蕭順,敢問小姐芳名?”
“官人莫再問了。”
方沁擡首撞見男人機敏狡黠的目光,勾起她往日記憶,連胃都收緊,喉嚨口返酸,難受得冒冷汗。
她倉促地拉上蓉姐兒便跑,身後男人識相地沒再追來,她又在街上多繞行了兩條街,這才回家。
到家裏方沁也沒什麽胃口,本來滿懷期待要吃岚鳶炖煮了一下午的柴火雞,最後也只挾了兩筷子,稍微吃點便早早歇下。
其實開春以來她胃口都算不錯,吃得飽睡得沉,對比在南直隸時好得不是一點半點,只是口味有些變了,魚蝦忽然就不愛沾了,怕腥,哪怕以前是真格的嬌生慣養,也沒有這麽嬌氣。
方沁察覺自己變化,只當水土不服,岚鳶打趣,說那是因為西湖的魚游不進小祖宗的秦淮胃。
晚晌孟夫人帶人來收畫,這已是她們第二次合作,交付過後方沁請她小坐一會兒,問她高靜雪的近況。
得知她近來仍被約束,不得外出,方沁心中焦急,想見見她。
孟夫人想了個辦法,“這樣,小娘子,我是個寡婦,我要見她再方便不過,你跟我去,只扮做随侍,有我出馬呀,高低讓你們說上兩句。”
七月初,方沁将蓉姐兒托付給岚鳶,自己換了身相對體面的衣裳,瞧着足夠像個大戶人家的丫鬟,與孟夫人碰頭,跟着她拜訪周府。
周府今日也熱鬧,三叔家的小兒子周溯今天做生日,叫了幾個朋友來家裏擺曲水流觞,傳飛花令飲酒作樂。
方沁她們只得跟着門房小厮走小路,在偌大的園林裏好一陣穿行,總算來到個最最偏僻幽靜的小院,這便是高靜雪守寡後受周家人排擠,最終分到的居所。
邊上就是府裏的小庵堂,裏頭還養着五六個姑子,她哪天想開了或是想不開了,要削發為尼也十分方便。
“沁兒…”高靜雪見了方沁喜極而泣,不斷拿手絹拭淚,“讓我瞧瞧你,胖了!臉色也紅潤了,真好,這可真好。”
方沁牢牢抱着她,支起腰杆瞧她,“你呢?你一回來我就聽說你每天都在受委屈,将你關在這一間院裏不讓你進出,他們周家也太欺負人了。”
高靜雪拉過她在桌邊坐下,安慰道:“沒事的,剛回來他們總要做做樣子,倘或将我從輕發落了,說出去就失了面子,日子久了還關得住誰?”
孟夫人适時開口,活躍氣氛,“小娘子,不信你就瞧瞧我,我起先也是抱着牌位苦哈哈過了三年,你再看我現在,誰還記得我是個寡婦?”
方沁破涕為笑,“是了,眼下忍一時孤寂,好日子都在後頭。”
孟夫人逮着她打趣,“嗳!什麽叫忍一時孤寂?靜雪你看她,怎的春天過了才動起春心。”
方沁愣了愣,連連擺手,“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靜雪眼下禁足,之後也有出入自由的時候。”
高靜雪并未将方沁在金陵的遭遇與孟夫人傾箱倒箧地說完,只道她是齊國公府命苦的小姐,未婚丈夫也被打成叛軍,死在浙江,無依無靠被方家托付于她。
如果孟夫人知道方沁在南直隸曾被權臣豢養,定然不會以“春心”二字将她打趣。
“不說這個。”高靜雪淺笑将話頭岔開,“我昨日閑來無事烹煮晾曬了些小食,有果脯也有肉幹,就等着你們來的時候可以佐茶吃,稍等,我這就去取來。”
孟夫人不疑有他,嬉笑道:“想一出是一出,慢點走,沒人催你!”
東西端了來,高靜雪熱情招待客人,撕了肉幹給方沁,“嘗嘗這個,試試能不能吃出我放了哪幾味香料。”
方沁哪懂,“我只知道好吃不好吃,至于用得什麽香料,就讓孟夫人來猜吧,我猜怕是要鬧笑話。”
高靜雪笑盈盈的,“那你快吃,告訴我好不好吃。”
方沁擡手以袖掩口,咬下一絲肉幹,在口中細嚼,竟吃出了豬肉混雜蜜糖的腥騷。
她遲遲不将袖子放下,強忍幹嘔,維持體面地将肉幹咽下,那廂孟夫人一嘗是誇耀不斷,将高靜雪的手藝誇得天花亂墜,誇得高靜雪都無暇顧及這頭遲遲不語的方沁。
連日來的胃口反常讓方沁在這一刻心跳如鼓,她飲茶壓下不适,起身道內急,跟着丫鬟腳步如飛往外走。
“小娘子,小娘子不是那裏,請留步!”
茅房周圍不免有些氣味,方沁屏息只覺下一刻便要吐個昏天黑地。
“…別跟過來。”
丫鬟喊她不住,眼看她和茅房擦身而過,直直往前頭汩汩潺潺的水泉跑過去,那周圍植被茂盛,泥土芬芳草木葳蕤。
方沁一口一口深吸氣,總算壓下陣陣酸水,擦擦眼淚直起身來,心卻緩緩墜了下去。
她胃餓出毛病,她曉得,可那症狀卻不是這樣的……
“小姐,你還好嗎?”
手邊遞來一方白帕,白得紮方沁的眼,她見那托着手帕的是只男人手,倏地擡眼,竟撞進雙風流含笑的狹長鳳目。
是他!
方沁驚呼過後跌坐進溪澗,濕淋淋定睛一瞧,來人哪是曹煜,分明是那日西湖邊舉止奇怪,刻意與她攀談的讀書人。
蕭順也愣住,見水濕了她的襦裙,小腿曲線畢露,清楚自己應當立即轉過身去,偏她落水,又是該救。
丫鬟趕來只看到如此狼狽的一幕——
蕭順閉眼睛伸手欲拉那位小娘子起來,可小娘子不領情,兀自爬起,連衣袍都來不及擰,墜着沉甸甸的裙裾便躲進了一棵樹後。
“多謝官人好意,男女授受不親,還請官人避讓。”
蕭順聽她在樹後如此說,心裏有些不甘,閉眼向她,“難不成你又不記得我了?”
方沁很急,“記得的,請官人回避,讓我離開此地。”
“好,好。”今日在周府碰見她,蕭順心中大喜實在有話要講,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講起,只好與她加深記憶,“小姐,你要記得,我叫蕭順,你我有緣,一定還會再見!”
方沁一怔,沒有接話。
有緣有緣,究竟誰才與她有緣?
她只覺自己被困在一個“緣”字,良緣、孽緣,眼前也是圓,頭銜着尾,永無止境地糾纏着她,令她實在不想再聽到這個“緣”字。
人終于走了,丫鬟滿懷歉意來替她遮掩,二人逃也似的回去,高靜雪見她出去一趟變成個落湯雞,好懸沒從梳背椅上蹦起來。
“…這是怎麽弄的?!”
丫鬟搶白道:“适才太倒黴了,姑娘好生在溪水旁站着,來了個四爺的朋友,該是今日來給四爺做生辰的,約莫喝多了酒,上來對着姑娘說了些怪話,什麽記得不記得的,将姑娘生生給吓進水裏去了。”
方沁将潮濕沉重的裙裾提在手裏,搖頭,“沒事的,不是什麽大事,是我一不小心踩到石頭上去,和人家沒關系。”
孟夫人急忙上來查看,“沒摔壞吧?多虧是夏天,要不人都該凍傻了。”
高靜雪将信将疑,“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若是哪裏磕了碰了……”
“不必!”
誰知方沁眼神一沉,斷然拒絕,“我真的沒事,靜雪,只是得麻煩你拿套衣服我換。”
她哪裏還敢瞧大夫,她大約清楚自己這是怎麽了。
八成是讓曹煜陰魂不散地纏上,有了他的孩子。
作者有話說: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