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娘, 當真回了杭州?”
周芸一驚,而後坦然道“是”。她對外向來如實說高靜雪回了杭州婆家,因為此事隐瞞不得。
方沁早就說過, 曹煜心思重,必然懷疑高靜雪的去向, 千萬不可捏造高靜雪去山西投奔堂哥,曹煜一查便知真假。
他若發現她們連高靜雪的去向都要隐瞞, 便可斷定方沁離開後是與高靜雪同行。
其實杭州是個不錯的藏身之所, 畢竟江南一帶連皇帝都有所忌憚, 曹煜的手更是難伸過去, 也算加了一道保險。
見過周芸之後,曹煜再也沒有去過趙府,但他還是暗中使計,另人參了趙家老爺一本, 說趙家有個親戚在揚州買官,本來都是三年前的舊事了,突然翻出來, 鬧得趙府惶惶不安,花了大錢才将此事擺平。
之後調查兩個月, 曹煜确定方沁沒有往北去。
可是時間過去那麽久, 要再找她更是件難事,他飲酒到深夜, 苦于人脈局限, 找不到在浙江尋人的辦法。
眼看婚期錯過, 他醉酒獨自寫下一封封信箋賠禮, 道未婚妻子開春染病, 一直不見大好, 不得不将婚期推遲,望諸親好友見諒。
提筆腹部陡然銳痛,一口腥甜入喉,曹煜嗆出滿桌血點,信箋上霎時綻開朵朵紅梅。
曹煜柳眉倒豎伏案掃下一地零碎,外間丫鬟聽到動靜疾步趕來,見屋內狼藉,失聲驚叫後急傳太醫。
太醫道他飲酒過量又茶飯不思,腹痛也并不當真,直到胃部受損,在酒液辛辣的刺激下噴出這一口黑血。
往後定要戒酒,萬不可再拿自己的身體當做兒戲。
康嬷嬷見曹煜陰恻恻靠在床榻,似乎并未聽進太醫所言,這才幾個月,自表姑娘不辭而別,老爺便纏綿病榻,毫無好轉跡象。
他自暴自棄,那可不就是藥石難醫?
心病還要心藥醫,可偏偏他的那味可以救命的心藥,早就丢下他沒有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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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康嬷嬷煎了藥端了白粥來勸他用些,曹煜也只叫她放下,禁止任何人出入主院。
“這可如何是好?”康嬷嬷沒轍,卻聽門房來報,說有個姿容豔麗的女人正帶着寶瓶等在府門外求見。
寶瓶在表姑娘出走後便被逐出曹府了,她是方沁的貼身婢子,該是比她左右手還得力的幫手,可她竟連表姑娘謀劃着出逃都察覺不到,兩月前曹煜大病初愈便将她給趕了出去。
此時她登門,康嬷嬷不明所以但也出去應門,只當她無家可歸有什麽難處,自己若幫得上也幫一幫。
卻見寶瓶衣着體面地站在門外,身邊那個女人更是光鮮亮眼,紅瑛般奪目,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好。
康嬷嬷不解,“寶瓶,你這是?”
寶瓶咧嘴一笑,“康嬷嬷,我帶這位夫人來瞧一瞧老爺,他二位是故交,得知府中變故,始終放不下心,特來探望。你只管通報一聲,就說是一位楊夫人求見。”
康嬷嬷皺眉,她吃了多少年米,這楊夫人不湊近了聞都能嗅到濃濃脂粉氣,十有八九是煙花地的花娘。
可她到底只是個嬷嬷,外頭有誰求見都要如實禀告,于是叫二人候着,又跑了主院一趟。
曹煜披着外衣正坐在樹下搖椅松怔出神,見她折回來,神情平淡無奇,卻反手往地上擲了一只茶杯。
“滾。”
康嬷嬷膽都吓破,顫着腿道:“老爺,是外頭有位姓楊的夫人求見,您放心,我這就叫她走。”
“慢。”
那廂剛走出兩腳,曹煜便将人叫住,“讓她進來。”
這二人也是許久未見,楊月仙趾高氣昂跟着寶瓶和康嬷嬷來在主院,老遠見着樹下那個靜止不動的瘦削淩厲的身影,一雙肩膀瞧着就硬,從衣料下頑強固執地透出肩頭輪廓。
瘦了這麽多!
“沒出息的!”
楊月仙破口便罵,叫康嬷嬷險些跪倒在地,怎知樹下那人影根本不動,等楊月仙走近了才掀起眼皮。
曹煜嗓音粗嘎,“你怎麽會來?”
楊月仙将他上下打量,環胸冷哼,“我不來誰給你收屍?”
“哎喲喂。”康嬷嬷一記哀呼,“可不能這麽說!”
寶瓶嘻嘻笑着将康嬷嬷扶住,“嬷嬷莫慌,老爺不會介意的,咱們就別操心了,到外院候着去吧。”
就這麽着,康嬷嬷被連拖帶拽帶了出去,諾大個庭院只剩樹下一坐一站兩個人。
春季裏花香陣陣莺歌燕舞,卻只襯楊月仙此時與他久別重逢的心境。
她塗抹蔻丹的手輕盈落在曹煜肩頭,彈走一片吹來的葉。
“她都敢捅你的刀子,你還惦記什麽?趁早斷了念吧!也真有你的,她在南直隸無親無故只有你可以倚仗,你卻還能将人逼成這樣,瓶兒說是你上趕着要娶人家,人家不願意才跑的,那還有什麽可留戀?你而今什麽身份地位,正經的高門貴女不去求娶,偏惦記個滿門獲罪的。”
曹煜深吸氣脖頸上青筋都暴起,閉上眼,“你來就是為說這些?”
楊月仙在他腦門上戳一下,“來看看你嚒!我就你這麽一個,只恨趁年輕時沒再多要幾個,要再多生幾個,一個二個都孝順我孝順得不行,哪還有空來管你的死活。”
曹煜閉着眼沒答話,只搖椅被戳得前後動了動,搖得他頭昏腦漲,愈發不想說話。
楊月仙湊近了一瞧,倒吸氣,“臉怎的這麽白?你皮膚淨白是随我,可日曬風吹也不見你有這麽白呀?嘶,怎的湊近了一股子苦藥味!”
她提起裙裾往屋裏去,就見桌上擺着一碗涼透的藥湯和一碗涼透的粥水。
“曹煜!你個缺心眼的,別想再去尋她回來!你要尋她回來,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惡婆婆是如何治家懲治兒媳的!”
曹煜讓楊月仙身上的濃香熏得頭昏腦漲,“你走吧。”
“沒良心的,你以為每月叫人拿那些銀子來我就過得好了?就可以對我發號施令了?”楊月仙端了那冷粥冷藥來,“快,聽話,吃下去。”
沒反應。
“曹煜!你連你娘的面子都要撅?!”
曹煜睜開雙眼向她,眼白血絲遍布,“你既是我娘,當初為何将我賣給曹家,別再說是為了我,我已不像兒時好騙。”
楊月仙脾氣上來,當場摔了藥碗,“現在還有誰為你好?除了這些你出錢雇的,也只有我還記得你!渾身的酒味我裝沒聞見,你自己還能裝作不知道?你要不要拿鏡子好好照照?看看你現在的鬼樣子和曹家那個死鬼像不像?”
曹煜扶額不語,定定望着樹梢透過來的一束光,全然沒有聽見。
他要聽勸,也不會造成今日局面。
他們像嗎?沒有血緣的兩個人,只是因為常年生活在一起,他的惡習他便也要染上嗎?曹煜不得而知,也沒有理由阻止堕落。
近來曹煜攜同戶部督辦稅收一事,雖身體不佳,卻從未稱病,李賢當他是為朝政心力交瘁,賞他大紅賜服,一時可謂風頭無兩。
隔三差五便有官員設宴奉他為上賓,他酒肉不忌,葷素兩相宜,微醺上頭聽舞樂戛然而止,睜眼見廂房裏只剩一個穿着清涼赤足朝他走來的花娘。
朱紅抹胸外僅有一條披帛,兩條腿輪廓修長,在綢褲下若隐若現。
曹煜按按太陽穴,環視周遭,“其他人呢?”
“爹還管他們做什麽?吃飽飯當然都各自找樂子去了。”
曹煜眼下醺紅,輕輕嗤笑,掀眼皮瞧她,丹鳳眼流轉萬般情致,“找樂子,你也是來和我找樂子的?”
“何止呢。”
“你叫什麽?”
花娘側身跪坐下去,将頭枕在曹煜膝上,“回爹的話,奴叫午兒,”
“午兒。”曹煜長吸氣,伸手勾來一只酒斝,“陪我喝酒。”
午兒正欲拿起酒杯,細長的頸突如其來遭人一把扼住,那青筋突現的手捏開她下颌,迫使她仰頭飲酒。
酒斝幾乎滿着,辛辣的酒液嘩啦啦潑灑在她臉上,午兒整張臉孔都漲紅,等曹煜将那酒斝丢開,方得空喘息。
她支着兩條胳膊在地上,深呼吸後竟笑起來,趴上曹煜膝頭,仰起濕噠噠的臉瞧他。
“原來爹喜歡這麽玩。這下聽我的,來行酒令如何?我輸了除一件衣裳,你輸了什麽也不必做。”
曹煜見她沒有落荒而逃,眄視向她,她越發不遺餘力将他讨好。他當真與她玩了幾局,見她要除最後一件,曹煜拿銀箸将她掀開的披帛挑回去,起身步履蹒跚地出了廂房。
第二日他派人給這午兒送來白銀五十兩,擡舉她做了花魁,卻再也沒有去過。
也是這天,南下打探的人帶回消息,高靜雪的确回了杭州娘家。
如果方沁沒有北上,那她會不會跟着高靜雪去到浙江?
這廂紙醉金迷渾渾噩噩,那廂南直隸城樓下,一男一女扮做農戶跟随進城賣菜的老人回到了京城。
他二人隐姓埋名,一路跋山涉水重回南直隸,沿途已對京中現況了解透徹,李賢穩坐金銮殿,曹煜成了內閣輔臣,而方家發配遼東,顧家幽禁京中。
頭戴粗布巾的小婦人将臉抛高,瞧那身高腿長的莊稼漢,“連三爺,您接下來什麽打算?”
顧夢連傷病不能算痊愈,但後遺症已經顯現,他右手失去握力,只得重新鍛煉自己将左手變為慣用手。
“丹筝姑娘,多謝你路上照顧,顧家我回不去但也要報個平安,之後我便會去遼東與沁兒完婚。”
“她一定還在等我。”
各地稅收于五月末陸續進京,按理是樁大石落地的好事,卻惹李賢震怒。
浙江以盛雲書院為首的一幫人反對實行賦稅新法,仍照往年舊律交稅,糧食是糧食,織物是織物。
查點過後折成白銀分文不少,愈發使人生氣。
正當曹煜頭疼萬分,又要借酒澆愁之際,在王書愚處得到個消息。
今日晌午有個村婦鬼鬼祟祟去到安遠侯府,留下字條後便離開,約莫過去一刻鐘,姚恭人推門而出四下尋人,之後警惕心起很快便又回到府門內。
曹煜捎帶酒氣,咳嗽兩聲,“村婦?”
王書愚也習慣了他這段時間的消沉,替他将桌面酒斝扶起,“一個村婦如何會往安遠侯府去?算算時日,顧夢連若沒死,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先頭顧夢連已死的消息散布出去後,曹煜便在安遠侯府附近安插了人手,撒下大網,只等可疑人物出現。
只可惜,早前李賢不願再為尋找顧夢連下落浪費兵力,并不插手甚至根本不過問曹煜的這些安排。
這人抓是不抓,抓不抓得到,與李賢而言,沒有所謂。
王書愚道:“我已經派人跟蹤那村婦,沒準順藤摸瓜立刻就能将顧夢連抓捕歸案。”
“慢。”曹煜頭疼欲裂,手掌敲敲太陽穴,自椅背直起身,“先不要輕舉妄動,再等等安遠侯府這邊的動靜。”
他是對的,當晚安遠侯府駛出一架馬車,直奔城郊,曹煜派人跟随,來在一間荒廢多年的林中木屋。
曹煜都能猜到顧夢連會對安遠侯和姚恭人說些什麽豪言壯語,無非是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家裏人不必為他擔心,他馬上動身遼東,去找他未婚妻子再續前緣。
可惜,顧夢連去不了遼東,也無法和方沁重溫舊夢。
即将要和方沁再見的人,分明是他,曹煜。
五更天的時候,安遠侯府的馬車下了山,木屋裏的人并未即刻動身,十來個外雇的打手一擁而入,擒獲傷勢未愈的顧夢連和一個大呼小叫哭爹喊娘的女子,自稱是方沁身邊的貼身侍婢。
曹煜并未上奏,而是将人關在了京中下屬官員送他的某處房産。
他洗漱更衣散散酒氣,換了身顯他氣色的玄青道袍去和顧夢連敘舊。
顧夢連被關在空蕩的廳堂,像極了個亮堂的囚室,他雙手雙腿被縛在身下官帽椅上,面朝雕花大門而坐。
門推開,光線直射,他擡頭看清來人,輕淡一笑,原來是他啊。
曹煜因他那一笑怒氣填胸,轉而蕩起個更為輕蔑的笑容,“好久不見,連三爺。”
顧夢連坦然道:“是好久不見,自上次在泥人巷分別,你便去了北平,我聽說你現在是吏部侍郎,官居四品,頂替了你契父的缺,恭喜你啊,曹大人。”
曹煜掣過把椅子來在顧夢連面前落座,他身後大門閉阖,屋內不再明亮。
“連三爺是昨日回京?”
“不,是前天。”顧夢連擡頭靠着椅背,乜目看他,“這是你的計謀?通報我假死,而後将我抓獲?”
“不叫抓獲,只是将你先關起來,另作他用。”
顧夢連皺眉,“什麽意思?”
曹煜還沒開口便笑容滿面,“齊國公府被抄以後,我将小祖宗救出來帶在身邊照顧。”他攤開手掌,裏頭竟是一條女人的汗巾,他悵然,“本來今春要與她行禮,她卻突然反悔,丢下我跑了,若她知道你在這兒,沒準願意回來看看。”
“你說什麽?!”顧夢連果真不複适才冷靜,可惜他高大身軀被麻繩所縛,無法施展蠻力。
他動作激起些塵埃,曹煜咳嗽兩聲,細嗅那條汗巾方得以舒緩。
“曹煜!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對她做了什麽?!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曹煜笑了笑,“我這個晚輩能做什麽?不過是全心全意伺候小祖宗舒坦,盡我分內的責任。”
顧夢連一愣,“曹熹照!!我殺了你!!!”
見他嘶吼得面紅耳赤,額面頸部青筋爆起,曹煜心滿意足站起身,身後顧夢連聲嘶力竭地叫罵,曹煜身心舒暢,比喝多少酒都管用。
他知道他的運道來了,沁兒一定會回到他身邊,或早或晚,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