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出常州, 過無錫,乘船入嘉興。
初春湖光潋滟,山色空濛, 方沁與高靜雪帶着蓉姐兒、岚鳶一路南下。
五日後抵達杭州,二人喬裝打扮, 換上粗布荊釵,上岸暫時在漁家歇腳, 十文錢便可換一夜留宿和三餐飽飯。
不過是白薯和鹹菜, 但也有魚肉來佐。岚鳶不肯上桌, 端了飯碗到船艙外頭吃。
方沁不會吃魚, 擎着箸兒遲遲不往魚肉的碟子裏去,蓉姐兒要吃魚,想請岚鳶剔魚刺,方沁将她的碗拿過來, 心道都跑出來了,往後岚鳶必定操勞,她自己也該學着料理生活。
她怕自己粗心大意卡到蓉姐兒嗓子, 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挑,弄幹淨了頗有些成就感, “吃吧, 但你也小心些,難說藏着小刺。”
高靜雪見她挑個魚刺都困難, 不由發笑, “看來是從小将你伺候得太周到, 來, 沁兒, 你跟我學, 魚要豎着吃,你用門牙咬下去自然能感覺得到裏頭暗藏的刺。”
方沁學她仔細咂抹魚刺,第一次難免不夠仔細,挾的又是魚背肉,錯放一根刺抵到舌苔深處,她俯身咳嗽,嗆得眼淚直流。
高靜雪拍打她後背,哭笑不得,“真是的,蓉姐兒都要笑話你。”
蓉姐兒當了真,板着小臉,“不笑話,小姑奶奶給我挑魚刺,幹幹淨淨,真的沒有刺。”
方沁笑着笑着倏忽安靜下來,手持白薯也忘了吃。這幾日她總是如此,腦海總有景象閃回,這次想起的,是曹煜拿過她的碗替她挑魚刺。
她怕極了被與他相關的回憶侵襲,這些景象出現得越頻繁,越像是他陰魂不散在她腦海深處挑釁。
可是沒辦法,方沁拼命讓自己不要去想,到了夜裏反而整晚整晚地做夢,夢裏他不要臉地糾纏,就連肌膚之親都無比真實。
方沁驚醒過來渾身是汗,心跳砰砰,好在那時是在船上,白日裏也不必起身,睡得斷斷續續像是大病一場。
曹煜占有她太多,以至于她一時半會兒還難以抽身,就連那條銀鏈也還像束縛在她腰間一般。
許多時候她望着窗外走神,恍惚間誤以為鏈子還在,便開始悶悶不樂,心道這是他的詭計,肌膚也有記憶,而腰上最為敏感,記憶也更為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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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分明頭腦空白,忽覺腰上有個東西墜着,又叫她想起一些事來。
在漁家過了一夜,四人休整上路,雖然已經到了杭州,但方沁還是無處可去,高靜雪熟悉此地,手頭也算寬裕,便在西湖邊為方沁尋了個住處。
是個巷子口的小院,搬個杌子就能每日看街面上人來人往,販夫走卒來回吆喝,所有人都在賣力地過活,處處是蓬勃生機,使人忘憂。
忙完這些也在杭州住了有十日,高靜雪該回周家,方沁有些擔心她,卻幫不上什麽忙,說的不好聽了,她在杭州不給高靜雪添亂就算幫她了。
于是方沁與高靜雪告別,“蓉姐兒,咱們和表姑說再見吧,等表姑下回有空再來看你。”
蓉姐兒點頭,“表姑姑再見。”
高靜雪雙手撐膝,俯身道:“蓉姐兒乖,等我下回來看你,給你帶好吃的,入夏了表姑姑帶你坐船,摘蓮蓬給你吃新鮮的。”
“我還沒吃過蓮蓬呢。”蓉姐兒揉手笑起來,“那表姑姑要快點來呀。”
方沁直樂,“真的是小饞貓,你想吃什麽我們到街上去買嚒,又不苦了你的。蓮蓬你也是吃過的,不就是蓮子?”
送走高靜雪,方沁岚鳶帶着蓉姐兒也過了幾天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們身上錢財富裕,對外以姐妹相稱,抓阄姓白。言之三個可憐孤女,爹是南直隸的教書先生,身體不好帶她們來杭州奔親戚,半路上病死了,幸而她們仨得遠親照拂,都安置在這兒。
白家大姐姐任勞任怨手腳麻利,走街串巷待人和善,是三個姊妹當中最讨喜的。
白家小妹妹小小年紀就讀書識字了,可見是像她教書的爹,說起話頭頭是道,一樣很得街坊喜歡。
唯獨白家老二不大招人待見,那二姐姐雖說能書會畫,卻寡言少語不大與人交際,遇人只一點頭,不知在高貴什麽,像是拿喬。
她時常到西湖邊賣裝裱好的小品,不常開張但也不見她因為缺錢焦急。
也快二十的年紀卻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畫畫得好有什麽用,将來是能給丈夫燒成飯吃,還是能給孩子裁成衣穿?
這日岚鳶外出漿洗衣物,只留方沁和蓉姐兒在家,方沁趁她不在,趕緊打水坐在院裏洗菜,搶點活幹,替她分擔。
自從搬進來,岚鳶就将自己當個老媽子,哼哧哼哧任勞任怨,可方沁是沒錢給她開月例的,主仆兩個都是重感情的人,相互扶持,将來也并肩走下去。
幾個婆子見方沁人在前院,索性從自家抓把瓜子來她門前攀談。
“小娘子,你那遠親将你們姐妹兩個放在這,也不見人來,這都小半月了,為何從來不走動?”
“嗳!菜不好這麽擇,都擇完了還吃什麽?哎唷,你還是等你姐姐回來的吧。”
方沁也知道自己能耐不大,學着照顧蓉姐兒也許多天了,還是不如岚鳶利索。
她直起腰來,一盆洗菜水潑出去,手腕揿揿額角汗水,“我就要進屋燒飯吃了,你們也回吧,都這個點了,別耽誤了家裏小孩子吃飯。”
拾了幾根柴進竈間,方沁一個人用不來大竈,只坐在門口生小爐子弄了個一鍋亂炖。
那些婆子見她忙碌起來,不好追進屋裏,自讨沒趣地撣撣瓜子皮走了,待鍋子煮沸,方沁抓一把芫荽撒上去,增添些香氣,也叫賣相好看。
她把蓉姐兒喊出來,盛了一碗雜煮到桌上,讓她先自己下米飯吃。
蓉姐兒很是乖巧,搬了小杌子站上去盛飯,在三人的飯上都鏟上一塊焦香的鍋巴。
她“咔哧咔哧”手擎着吃得脆生,再沾點湯,“小姑奶奶,飯上這個棕黃的地方好吃,以前都沒吃過,準是廚房的人留下來自己吃去了。”
方沁拿了箸兒塞到她手裏,“不許用手抓,吃飯的規矩不能忘。”
“是。”蓉姐兒怯怯聳個肩膀,“不用手抓了。”
只是剛好有堅硬的米粒塞進牙齒,舌尖剔不掉,蓉姐兒很是為難地彎腰将臉藏到桌子底下,拿手摳了摳牙。
方沁不想太過嚴厲,也從那邊彎下腰來,故意逗她,“偷偷摸摸做什麽呢?”
祖孫兩個在桌子底下樂得直不起腰,忽聽院外有個婆子揚聲問:“可有人在?”
方沁一怔,以為是街坊,擱下碗筷走出去,卻見是個生臉孔,問話的婆子着玄青的褂,站在最前,身後還有一位端莊大方的美婦人。
婦人着秋香色撒花襖,不佩戴發飾,唯獨挽一個黑亮的圓髻,她的美不同于常理,是種沉寂的如同水井深邃的寧靜,能看得出來,她是位孀婦。
方沁扶門偏首,略帶遲疑,“這位夫人有何貴幹?”
那婦人見她出來應門,微微一笑,“是周家夫人請我來的,她脫不開身,讓我來望望你。”
“快快請進。”
燙水甫一煮沸便沖入陶碗,翠綠的茶葉在碗中舒展,旋轉着沉入碗底。
方沁端茶請夫人在炕上落座,這也是晚上她和蓉姐兒的睡床,這會兒被子疊好堆在角落,擺出扛幾來正好待客。
“夫人請用,器皿有失待客之禮,但茶是好茶,是今年的春茶。”
那夫人笑道:“我們這兒有句老話,讀書讀五經,采茶采三芯。小娘子不必拘泥于器物,你瞧這茶葉,取得的是嫩尖,必然不會差的。”
方沁稍帶好奇擡眸瞧她,覺得她說話慢條斯理,文質彬彬,很是與衆不同。
夫人抿茶将她身份來歷娓娓道來,“方小娘子,你喚我一聲孟夫人便可,我原是周大爺生意上的朋友,後來他出了事,我曾到他府上探望,便和周家夫人有了往來,周家夫人做得一手好針指,我本想留她幫我做事,可她倒好,收到你們書信一封,就往金陵去了。”
這一聽可來頭不小,周伯瑜的船舶生意做得大,浙江往北一帶的商賈要想運貨進京多半走他的船運,這位孟夫人能将生意做大到南直隸,顯見非同小可。
“敢問孟夫人做什麽生意?”
“我是做絲織生意的,但手下也有染坊和繡坊。”
方沁怔愣片刻,邊上蓉姐兒剛吃飽也走過來見客人,嘴角粘着飯粒,方沁伸手就給摘了。
小孩子待在哪兒就進了哪個模子,她怕多年後全家團聚,蓉姐兒天翻地覆變個樣,叫親爹娘都認不出,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蓉姐兒來,見過孟夫人。”
蓉姐兒欠欠身,儀态還在,“蓉兒請孟夫人的安。”
孟夫人朝她張開手,“哎唷,真有趣,好喜人的女孩子。”
蓉姐兒也不怕生,朝她走過去,在她懷裏坐着。孟夫人扶着蓉姐兒一雙肩膀,笑盈盈對方沁道:“小娘子近來可好?”
方沁颔首,“好,靜雪近來如何?”
孟夫人嘆口氣,“她一回去就讓周家人給關起來了,要她在祠堂跪周大爺的靈位,周家現在由周大爺三叔掌家,他非說高靜雪離家多年是在外頭又有了男人,問她荃哥兒在何處,周大爺留下的財産又在何處。”
“竟有此事。”方沁大驚失色,“我就說她不該回去。”
“沒事的,好在族裏還有些明事理的老人,說既然荃哥兒還在,那周家大房的香火就還沒斷,周大爺遺留的財産也理應由大房保管。再不濟還有我在,周家三叔與我也算相熟,他是個要面子的,雖說他看起來是在給大房沒名沒分地打白工,可那些進益也都往他口袋裏去,再不知足也不至于将事情鬧得無法收場。”
方沁怔怔出神,百感交集替高靜雪捏一把汗,聽孟夫人飲茶問道:“這角落裏的小品頗具生趣,為何只淩亂擺着,不好生懸挂起來欣賞?”
蓉姐兒喜聲搶答:“那是小姑…姐姐畫了要拿出去賣的,不是用來看的。”
“這竟是小娘子所作?”孟夫人大喜,讓那婆子替她拿了幾張來,細細揣摩,“好有意思的畫作,手筆頗具名家風範,又不失細膩優美,此處留白更是點睛之筆,叫我覺得豁然開朗。”
那是張河灘小景,柳枝垂懸,舟從中過,分明不見小舟行動,卻能感覺到它不疾不徐,緩緩離去。
孟夫人一擡眼,暗自惋惜,一場變故斷送多少人性命,又叫南直隸多少達官顯貴就此沒落,妻離子散,再難與家人團聚。
方沁見孟夫人喜愛她的畫作,拿過幾張擺在炕上,“孟夫人随意挑揀,我贈送于你。”
“使不得使不得。”孟夫人連連擺手,“我真心喜歡這張蓮葉圖,當出錢買下,方對得起它的價值和你的用心。”
婆子在旁得力地摸出二兩銀子擺在桌上,這遠高于方沁平日賣畫的價格,她清楚這是高靜雪托人來幫襯,自然擺手不收。
孟夫人卻七竅玲珑替她想了個法子,“你看這樣如何?我是做繡品的,近來有件四季屏風缺幅春景,外頭尋的圖樣都太俗氣,春季本就豔麗,要再俗氣便成豔俗了。我見小娘子的畫作不流于俗,不如就請你為我畫來,工錢五兩,也省得我再花費力氣去找別人了。”
方沁十分感恩,自認能夠勝任,也缺這份工錢,“多謝孟夫人幫襯。”
孟夫人笑一笑,“不要與我客氣,我這是麻煩你呢。”
玉走金飛,又是一日夕陽西下。
曹煜從文淵閣出來,朱紅的高牆襯着窄長的甬道,他行走其中,過路宮女誰不小聲道他模樣清俊為人和善。
沒人看出他眼下飽受心魔困擾,數不清多少晚不能安穩入眠,總在夜半清醒,提着燈籠游魂似的行至青居。
青居總是一派靜谧,他挑這時候去,站在院外,像不願打攪屋內人的清夢。
寧靜延續至晨曦破曉,府宅陸續傳出清掃的動靜,青居仍舊無聲。
此時他便回主院換上公服,去往禁中上朝,回來在書房小憩三兩時辰,再到文淵閣為那賦稅大計調閱各地檔案,攜同戶部監督春季稅收和各地的進程。
回府已是夜深人靜,用飯時孤零零面對門外,聽監察院的人來彙報往北尋人的最新消息。
此事他拜托了王書愚,監察院調動各地府衙可看做尋常抽檢,比曹煜親自示下來得更為隐蔽,也更為簡單了當。
即便如此,時至今日他仍沒有得到過方沁的近況。
已過去兩個月,甚至北平都傳回了方家人抵達遼東的消息,他拿着那張薄薄的信紙,竟感悲戚,洋洋灑灑三頁紙,都像是在諷刺他的求而不得、癡心妄想。
那日他在泥人巷解毒清醒,回曹府頭件事,便是派人去往趙府請趙栾夫妻上門做客,可是派去的小厮卻說趙栾今晨去往揚州公幹,現下人并不在京中。
彼時曹煜根本還未完全恢複,連自行下床都十分困難,創口不深,可毒性未消,只得等到三日後身體複原,親自登門造訪。
那時周芸已送走方沁從常州回來,她将人約在趙府之外,面對曹煜很坦然,有問必答。
開了春曹煜還披着大氅,臉色煞白,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绀紫,“她人在何處?”
二人坐在茶樓,窗下便是人潮湧動的長街,南來北往有各型各色的人,賣力地賺吆喝。
周芸也因此膽大一些,“我不知道,她要走是不會透露半點消息給我的。”
曹煜未必相信,冷然問:“用草烏下毒是誰的主意?”
早就在方沁離開前,周芸就問過她如何應付曹煜,方沁想了想道:“與其一五一十地坦白,不如将所有傷害曹煜的主意都歸攏到我的頭上。”
橫豎她打定主意不再回來,多幾項罪名又有何妨?
“那自是小姨姥姥的主意。”
“她不會!”曹煜猝然低吼,将斟茶的周芸吓壞,手一抖,給桌上添了一灘水漬。
“曹熹照,你這是做什麽?”
眼見他起身上前,周芸身後是牆退無可退,脖頸被一把扼住,她驚愕得瞪大雙目,全然不敢相信曹煜會有如此殘忍麻木的一面。
“我再問你一次,她去了哪裏,不要以為我當真不敢拿趙家如何,倘或你不想讓趙家人因你袒護方沁下獄,你便繼續替她隐瞞。”
周芸咬定牙關不放松,她知道,就算是說了實話,眼前這個瘋子也未必善罷甘休,倒不如按方沁所說,與他以硬碰硬。
“你松…手!”
曹煜連日神思緊繃,時有過激之舉,見周芸臉色漲紅,終于将手撒開。
周芸得以喘息,癱坐着大喘起氣,眼睛不敢懈怠地将曹煜瞪着,暗道自己當年果真瞎眼,竟不能看穿他的僞裝。
“你想怎麽誣告趙家?你去吧,動用你在朝中的人脈讓趙家因為方沁付出代價,曹熹照,你明明是個聰明人,為何遇上她便變得如此蠢笨?”
曹煜嗤笑一聲,蹲下來胳膊擱在膝頭,“你這是上趕着要讓趙栾去死?”
周芸扯動嘴角,冷眼向他,“你還不明白?你就是真的用趙家人逼她回來,她也只會恨你!你要的到底是什麽?是一輩子囚困住她,還是要她心甘情願留在你的身邊?”
見曹煜陰沉下臉,周芸升起些底氣,“你是聰明人,如何得人心不用我教,相信你此時已經明白自己錯在何處,只是不願面對罷了。”
她頓了頓,“至于小姨姥姥在哪,我真不知道,她既然要走,就不會給你留下任何線索,你有時間在這兒與我浪費,倒不如去請你那些官場上的朋友多替你想轍。”
臨走曹煜口幹飲盡杯中茶水,眼梢輕飄飄落在周芸臉上,“你娘,當真回了杭州?”
作者有話說:
下章小顧上線,即将遇到誰,很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