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久華山下早早停着另一架馬車, 這都是高靜雪事前做好的安排,趙家只有周芸夫妻知道此事。
趙栾起初不願相幫,更不想妻子蹚這趟渾水, 是周芸道出當年自己一念之差險些害了方沁一命,倘若趙栾不幫, 她也要自己想辦法将方沁送出南直隸。
趙栾大為震驚,在他看來妻子從來溫軟可人, 甚至鮮少提高聲調說話, 又怎會陷害他人?
周芸只道, “這世道哪個女人看上去不是溫良恭儉讓, 你若覺得看錯了我,要與我和離,我也認。”
一番話動了真情,趙栾自是這世上除高靜雪外最了解周芸的人, 也知道她不可能是那大奸大惡之人,思量一夜,答應與她一起送方沁出城。
此時那馬車上坐着周荃, 他一知半解只知道高靜雪今日要動身杭州,卻不知道同行的還有方沁, 見她們趕來, 自車裏探出腦袋。
“小姨姥姥?你也是來送行的?”
可方沁滿目慌張,根本無暇回應, 周荃定睛一瞧她兩手赤紅, 霎時跌回轎廂, 而後就見她們魚貫而入, 将他擠到了角落。
周芸板着臉塞給車夫一袋子銀子, 叫他加急趕在天黑前往城外去。
方沁抱着兩臂說不出話, 高靜雪将她護在懷裏,以極輕的音調将她安撫。周荃和蓉姐兒躲在周芸兩臂之下,怯生生将方沁端詳,不明白她為何如此。
高靜雪緊摟着她,手掌溫熱拍在她的背上,“沒事了沒事了,你已經逃出來了,往後再也見不到他,再也不必委曲求全。”
方沁卻只是緩慢擡眼,怔怔瞧她,“靜雪,我真的傷了他…”
高靜雪恍然,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斷拍打她後脊。
方沁泫然掩面,“靜雪,我怎會因此落淚?我是不是病了?”
下山後方沁所有的忐忑都源自于突如其來地自由,她分明渴盼已久,卻在得到的一刻異常不安。
高靜雪是過來人,明白方沁此刻感受。
Advertisement
他們雖然還未行禮,可在青居的日日夜夜都宛如一對新婚夫妻。
就算是盲婚啞嫁,幾月相處下來也都不分彼此,何況方沁與曹煜的孽緣從三年前便開始續寫。
感情之事并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好比她自己與方其玉,哪怕她意志堅定,也會因某一刻空虛而感到動搖。
情愛、愛情本就只有字序之差,她不知道方沁,但她自己并不恥于直面自己作為女人的欲.望。
那她便是個蕩.婦嗎?或許吧,她想方其玉情止于禮,也會想他抛開繁瑣教條,沖破世俗不問結果地苦苦糾纏。
或許她和方其玉都罪該萬死,該死在每個點燈熬油寂寞的夜裏。
可高靜雪只能對方沁說:“不是的,這再尋常不過,你千萬不要得太多,雁過留痕,你與他朝夕相處日子久了難免在心裏留下痕跡,等你離開此地,過上尋常生活,很快便會将他忘記。不論好的壞的,通通抛諸腦後。”
馬車疾馳出城,曹煜人在昏迷根本來不及布置人手将人攔下,方沁快馬加鞭日夜不歇已來在百裏外的常州。
她們三個女人極其顯眼地在客棧落腳,好在只停留一夜,不會留下過多蛛絲馬跡。
周芸帶着兩個孩子在間壁休息,方沁和高靜雪則心神不寧地琢磨接下來該往哪去。
方沁想去遼東團聚,高靜雪打消她的念頭,遼東她去不得,曹煜要尋她首先會往北找,去遼東無異于自投羅網。
方沁在燈火下顯得有些憔悴,她洗過澡,沖洗掉了血腥,卻總覺得鼻尖有曹煜的氣息萦繞。
不是血腥味,也不是熏衣服的沉香,就是她帶在身上的,洗不幹淨的屬于曹煜的氣味。
“那我便無處可去無處落腳了,我方能用芸兒借我的錢勉強度日,蓉姐兒該怎麽辦?她不能随我居無定所。”
二人都沉默下來,先頭只想着先走,能不能走成都不曉得,根本沒想過後話。
高靜雪想了想,“小姨,我總說我要回杭州,卻因着許多事遲遲沒有動身,這回是真的該回去。就是我不回家,伯瑜的靈位在外漂泊多年,也該回到宗祠,不如你先與我同行,往杭州去。”
她二人一夜無眠,翌日天際才泛魚肚白,高靜雪便叫來周荃。
方沁走出去讓他們娘兩個說話,高靜雪有重要的東西轉交給他。
“荃兒,我帶着你和你姐姐從周家出來也有近四年時間,你可想家?”
周荃搖搖頭,“不想,爹死後,老家人都苛待您,您不回去才是對的。”他問出心中疑惑,“娘,小姨姥姥這次也要和您一起回杭州嗎?”
“你小姨姥姥不去杭州,她另有去處。”
曹煜曾為人師表當過周荃的先生,高靜雪不能與孩子說得直白,又擔心他年紀小,被曹煜三言兩語诓去,索性也不與周荃說實話。
“我不能告訴曹先生,對不對?”
高靜雪微微一愣,驚覺周荃也已這樣大了,撫過他的發跡,“對,好孩子,不告訴曹先生,他讓你小姨姥姥傷心了,小姨姥姥不想他知道她去了哪裏。”
周荃遲疑問:“娘,小姨姥姥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但等你長大參加了鄉試,當上舉人,可以去找她,小姨姥姥又不躲着你,她愛護你呢。”
高靜雪說罷,起身從床鋪裏摸出一個藍布袋,交給他,“這裏是你爹留下的契,有地契也有房契,你拿着這些,這都是你爹留給你們姐弟的,你姐姐嫁了人不會再回杭州,等你衣錦還鄉的時候,就拿着這些契收回咱們家的生意,告慰你爹的在天之靈。”
周荃點點頭,又有些不情願,“可我不想做生意啊娘,我有時覺着反而是姐姐比我更像爹爹。”
高靜雪輕撫過他臉蛋,“傻孩子,娘不是叫你當個生意人,叫你把咱們家的東西收回來,是因為他們只認你,只認有出息的你,我和你姐姐在他們眼裏算不上周家人,等你在周家祠堂給你爹磕過頭,咱們就是把生意賣了,也不落到那幫子貪心不足的豺狼手裏。”
周荃一知半解,“娘,那你回去,他們不為難你?要不你還是別回去了。”
“不會的,你們兩個都不在我身邊了,他們還能拿什麽牽制我?不過是要我守座牌坊,清苦度日,娘求之不得呢,娘只要想着你姐姐成了家,想着你刻苦讀書,日子過得有盼頭着。”
“娘……”
“去,和你小姨姥姥道別。”
間壁屋裏,周芸和方沁正盤點着帶出來的銀錢,方沁身上有賣畫得來的銀子,不想周芸又拿了五十兩給她做盤纏。
方沁謝她慷慨解囊,周芸只倒不必,“小姨姥姥,這錢你只管拿着,是我孝敬您的,不用還。”
方沁笑了笑,“我倒是想還,只怕日後也還不上了,出了南直隸,沒人認我的畫。”
“等到了杭州,文人騷客那樣多,何愁賺不到錢。大不了做點小買賣,在西湖邊上支個攤,讓蓉姐兒來吆喝。”
“你說的是,楊萬裏說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等我們到了,也差不多六月,我倒要支個攤看看,這第五個季節是什麽樣的。”
二人笑過,屋裏沉寂下來,都各懷心事,不能發自內心地笑。周芸攥了攥手心,心知錯過這次機會,下次再見怕是難了。
“小姨姥姥。”她兀的提高聲調,“我有一事要與你坦白。”
方沁若有所思,凝眸将她注視,“你說。”
“那年中秋,你吃了我一碗解酒的蜂蜜小圓子,之後便在外頭出了事。”周芸說得一鼓作氣,“是我在碗裏倒了栗子水,我打聽到你吃這東西起疹,嫉妒心作祟,這才鑄下大錯,我對不起你,也不求你原諒。”
本以為方沁會恍地一驚,怎知她只是道:“都過去了,你不必記在心裏,這次你肯幫我,反而是我要謝你。”
周芸大驚,瞧方沁反應俨然早就發覺是她動的手腳,這兩年來卻從未表露。
方沁不尴不尬一笑,“我也是時隔一年,又過中秋才想明白的。那天桌上沒什麽新鮮菜式,唯一蹊跷的就是那碗甜水,但那時也不能确定,便沒有說與別人知道。”
周芸費解,問得急切,“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找我問個清楚?”
“這怎麽問?反而讓靜雪夾在中間難做。”
周芸不禁攥緊手下衣料,只點頭道她說的沒錯,不過心中明白,她和方沁終究是南轅北轍的兩種人,沒辦法真正理解彼此。
草烏毒性稍稍緩解,傷口傳來銳痛,曹煜在泥人巷舊居蘇醒。這是方沁給出主意,要趙栾先別送他回曹府,免得下人們亂了陣腳,鬧出太大動靜。
大夫已經為他仔細清理創口,草烏屬弱毒,并不危及性命,待毒性自行退去便可下床自如活動。
眼下人剛醒,面色蒼白得猶如牆灰,曹煜環視屋內,猝然嗤笑,牽動傷口頓時冒出幾滴冷汗。
趙栾将他救下早就溜之大吉,留了大夫和一架馬車,這會兒大夫走進來,見他醒了與他把脈。
“毒性還未消,可以少飲炙甘草藥湯,我這就為你開方。”
曹煜手足發麻,仰躺着看那大夫低頭忙碌,“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大夫擡首,俨然就是三年前曾救治過方沁的那個大夫,與他笑道:“是,而且就是在這間屋裏。”
“我記得你是杏林醫館的大夫。”
“三年了,如今已自立門戶,就在前頭東雲橋下開設醫館。”
“竟三年了。”曹煜望着房梁上挂下的蛛網,思緒并不在這方寸之間,“已今非昔比了。”
大夫将他上下比劃一番,“我見官人衣着華貴,才是今時不同往日。”
曹煜笑了笑,扯痛傷處,支起身仿佛與老友談天,“你可知道我身上的刀是誰捅的?就是當初躺在這塌上的人,我和她,只差一個月就要完婚,請柬都派發出去,每日,都有人見到我與我道喜。”
他語氣逐漸不好,大夫停筆,怔然看向他,又聽他欣然問:“你可還記得她?”
“記得…還是位國公府的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曹煜覺得好笑,眼睛冒着點寒意,“千金小姐又怎會心如木石,下手如此決絕?”
曹煜虛望着那大夫,沒有焦點,直到将人望得後脊發毛,終于道:“完婚後我定要問她,我太想知道在刀刺進我身體時,她的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