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請柬一出, 方沁和曹煜的婚事就這麽落了聽。
本來預備在初夏行禮,曹煜将日子往前提到了五月,他挑了個好日子, 請媒人上門與二人下婚書。
之後便是征納過禮,他将此事全權交由媒人去辦, 按習俗将每樣聘禮和嫁妝都預備齊全。
夜裏梳洗了睡下,曹煜一面求歡一面和她報備婚儀的進程邀功。
方沁覺得他大可不必如此, 心裏很是別扭, “哪有新婦的嫁妝是新郎籌備的, 真叫多此一舉, 別指望我領情。”
曹煜聽她“新郎新婦”的叫着,喜上眉梢,“別人家成婚有什麽咱們家也不能少,你的嫁妝是我備的, 不說出去有誰知道?何況我的就是你的,而你也是我的,我們兩個不分彼此。”
他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是存心的還是碰巧, 與她确實是為一體。
方沁坐在他身上,兩手環着他脖頸, 掌下就是那條泛着光澤的銀鏈, 曹煜留意到她心不在焉眼睛盯着那鏈子瞧,将人緊抱着, 伴随一浪一浪的快意逐漸陷入癫狂。
她的聲音在紅绡帳中像極了一抹冤魂, 幽幽怨怨不悲不喜, “我和你真的可以摒棄前嫌, 不分彼此嗎?”
“可以, 只要你願意…”
方沁埋首下去, 一口咬在他肩頭,濕熱的淚自臉孔滑落在他平坦寬闊的脊背,隐入二人身下雜亂的衣物。
烏兔奔走又是三日,春風和煦來到清明這天。方沁帶着日前和高靜雪一道疊好的元寶,挎着籃子上了馬車。
曹煜緊随其後坐進車裏,去到久華山,趙府馬車已經在山腳靜候。
今日幾人祭拜老夫人都做素淨打扮,周芸和高靜雪帶着趙栾,卻不見荃哥兒,這倒稀奇。
“周荃呢?怎麽不見他?”曹煜并非有心,只是信口一問,卻見周芸眼神倏忽一變,竟是些微的緊張之色。
高靜雪得宜将話接過去,“他昨晚上吃錯了東西,鬧了一夜的肚子,今早臉都發白,怕他在山路上有個好歹,就不讓他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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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煜道了聲原來如此,彎腰将蓉姐兒單手抱起。上山路險,幾人棄車徒步,曹煜抱着蓉姐兒,順勢還想接過方沁手裏裝滿紙錢的竹籃。
方沁搖搖頭,回絕了他的好意,“這又不重,你顧自己走吧,看顧好蓉姐兒,我提着籃子。”
又往上走了一段,高靜雪趕上來,掀開籃子上的藍布頭,放了個什麽進去,“沒事,掉出個果子,再往前走吧。”
周芸眼睛幾乎黏在曹煜接方沁的後背,并非探究,而是真切的慌張,高靜雪擡手在她肩上輕拍,“芸兒,看路,別只顧着看風景。”
身側趙栾接過她手中包袱,“娘子,我來。”
到了老夫人墳前,按曹煜本意是讓下人跟着上山,将墳包打理,再擺上一幹貢品,不必自己動手。方沁卻要親力親為,還道他是官老爺當得久了,連掃墓都要別人代勞。
方沁将東西都暫時交給岚鳶,牽着蓉姐兒行至墳前,“嫂嫂,我帶着蓉姐兒來看你了。”
“老祖宗…”蓉姐兒驀地抽噎,轉而大哭,孩子的聲量高,哭得衆人也都紅了眼睛。
待她哭聲消減下去,方沁蹲在她身邊,捏着她小手與她商量,“我和靜雪要将這周圍的雜草都拔幹淨,還要給老祖宗擺上許多好吃的,蓉姐兒也來幫忙,好不好?”
蓉姐兒不說好,只抽泣着拿小手拉拽碑旁雜草。
“乖孩子,這個我來,別傷着手。”
方沁拿起鐮刀學高靜雪的樣子割草,鐮刀每一下都向着自己,她到底不是幹活的人,頭回用它根本不敢真的使力,生拉硬拽也不能算作割草。
她身側遞來一只手,擡眼見是曹煜,她問:“怎麽?”
曹煜徑直将她手裏鐮刀接過去,挽起箭袖,“我來吧。”
不等她答應,他人已彎下腰去賣力氣地割草,動作利落,全然不畏手中利器,一看便是從小幹慣此活。
方沁怔然觀他片刻,恍惚回神提起旁側竹籃去擺羹果,腳下不穩,險些絆上一跤。
在通力合作之下,不消一刻鐘墳包周圍便幹幹淨淨。今日山上無風,是個萬裏無雲的好天,待倒完酒,燒起紙錢,青煙垂直往上袅袅升起。
“嫂嫂,我帶蓉姐兒來看你了,你在天之靈要保佑方家否極泰來,保佑蓉姐兒身體強壯,快快長大,保佑你的兒子兒媳在遼東無病無災,平安健康……”
方沁在高靜雪的安慰下哭得泣不成聲,她忽然踅足,獨自往林子裏去,曹煜原本站得離她有些,好讓她哭得縱情,見狀急忙跟上,不知她這是要往哪兒跑。
“走得慢些!留心腳下!”
山風過耳,忽聞一聲清脆鳥鳴,喚醒曹煜頭腦片刻明銳,但方沁仍沒有停下的意圖,他随即抛卻雜念更快地追趕上去。
曹煜一把将她手腕掣住,“你這是要往哪去?”
方沁轉動手腕,只一味想着掙脫,“你放開,叫我一個人靜靜!”
曹煜如何答應,以指背揩去她淚水,溫聲哄她,“別這樣,早都在家裏哭過幾回了,怎的出來還這麽多的眼淚?”
見她只顧着哭,無暇應答,又笑話她,“瞧着小祖宗個子不高,跑得倒挺快。”
方沁垂頭哭得更厲害,痛哭流涕,卻全然不似在為逝者而哭,倒像有別的情緒在尋求出口宣洩。
她淚眼瞧他,哭花了視線,“曹煜,你為何要待我好?”
他一愣,給她拭淚的手也頓住,“說什麽傻話。”
她實在哭得太動情,睫毛濕噠噠黏成一簇一簇,情緒激昂,唇都是紅豔的,曹煜颦眉看她,伸手拍打在她後背。
“別哭了,哭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你跑出來就是為了不叫他們瞧你笑話?”
“曹煜…”方沁上前依戀地抱住了他的腰身,竹筒倒豆說了好些話,“我太心軟了,我太沒用了……我不想,我真的不想,曹煜,你不要怪我,千萬不要怪我。”
此時他終于察覺可疑之處,可是她哭得太傷心了,緊緊抱着他,叫他不忍放開,“我怪你什麽?”
說話間,她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柄精致的小刀,不過兩指寬一指長,她咬牙迸發蠻力,刀身陡然沒入懷中勁窄的後腰。
方沁聽見曹煜自喉嚨深處冒出聲錯愕的痛呼,而後他竟違背本能地将她緊抱在懷死不松手。方沁被他的力氣驚呆了,一瞬以為自己脫不了身。
她臉孔被迫埋在曹煜胸前,瞧不見他的神情,只嗅到最外側衣料上濃濃水沉香的氣味,和他适才沾染到的野草芬芳,混雜泥土和血腥,令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感到驚顫。
“放手,放手!”
她用力推拒,慌亂中沾染滿手溫熱鮮血,驚懼道:“我求你放手吧,就讓我走,曹煜,別再執迷不悟了,是你逼我不得不這樣做…都是你逼我的……”
曹煜不覺疼痛,只覺渾身冰冷,将她死死禁锢,咬牙道:“我不放,你想走去哪?”
他們密不可分,像一對樹林中愛侶,時間流逝,方沁感受到禁锢着她的雙臂正漸漸放松,那不是曹煜本意,而是事前高靜雪在小刀上塗的草烏起了作用。
草烏是藥材,卻也蘊含毒素,會使人肌膚麻痹,四肢酸軟,筋肉無力。
此時刀上的毒當已随血液行遍曹煜脈絡,他不會死,方沁的胳膊不過曹煜一握,力量又能有多大,即便是奮力一刺,刀刃非但不能完全沒入,也傷不到重要髒器。
方沁背身讓曹煜靠着自己,步履蹒跚将人倚在樹旁,她手上猩紅一片,攤開手心害怕得後退連連。
曹煜面白如紙靠坐樹下,只有黑似點漆的雙眼死死盯住了她,像極了只蟄伏暗處的兇獸,卻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
這一幕不由得叫她想起三年前,他身受重傷在方家後罩房裏養病,她為了不讓顧夢連開年秋闱受阻,端着一碗參湯去探了探他。
三年過去,曹煜執迷不悟死不悔改,竟是沒有半點改變。
方沁卻有了長進,或許袁碧瑩說得對,她是方家膽子最大的女人。
“曹煜。”方沁不住搖頭,軟言安撫他,“你放心,我只是想走,不想背上官司,趙栾等會兒就來帶你下山,他們随行有大夫,我們都算好了時間,你不會有事的。”
“我們”,好一個我們,就連趙栾都是她的“我們”,幫着她一致對外,一起來算計他。
見他四肢因草烏和疼痛的作用下抽搐抖動,方沁面露動容之色,不敢看他,“求你不要追究趙家的責任,我求你,眼下我們兩清,不要再逼我恨你。即便你想方設法拿趙家開刀,我也無從得知,更不會就此回來……”
岚鳶追趕上來,朝她一個勁的招手,“娘子!快來,快走了!不要逗留!”
許是因為失血,曹煜渾身發冷。她身邊親近之人都知道她的計劃,或許早在月前她說她要上山祭拜,他就已經步入了她謹慎編織,拿乖巧妝點的陷阱。
是他小瞧了她。
方沁朝她急跑兩步,踅身又看了曹煜一眼,想起什麽,從懷中掏出一只小巧的布袋丢到了他的手邊。
“還有這個,還給你!”
她衣袂翻飛跑得時有趔趄,卻猶如被虎豹追趕,再也沒有回頭。
曹煜癱坐在地,視線內枝葉密匝,天高雲淡,本是個晴朗好天,他以為這樣的天氣會延續到他們的婚期,等入初夏,才有烏雲蔽日電閃雷鳴。
為何陰翳來得這樣快?
草烏使曹煜四肢末端麻痹不仁,甚至暫時體會不到傷口的痛感,他用盡力氣勾過手邊布袋,裏頭跌出半截銀鏈,勾纏在他指尖。
曹煜眼底清寂,驟然吐出一口血腥味濃重的濁氣,凜凜發笑。
他曾經真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被人傷害,但也從未歇下防備,唯獨對她算得上毫無保留。
這便是他換來的,她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