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外間聽到這聲巨響, 果真沖進兩個人來。
寶瓶沖進來是因為要攔着岚鳶不讓她進,岚鳶沖進來則是以為方沁在裏頭受了委屈。
一進門,入目是方沁赤身駭然站在原地, 岚鳶當即抄起衣架子上的大氅将她裹起來,疊聲問:“娘子, 娘子你沒事吧?”
方沁木愣愣搖搖頭,伸手指向曹煜腳面, “是他有事。”
“哎呀!快來人!”
這下輪到寶瓶急切大喊, 她撸起袖子到外邊打進冰冷井水, 端盆要曹煜将腳擱在裏邊, “老爺,快,拿冰水泡着。我叫人去請大夫。”
寶瓶跑出去,方沁有岚鳶陪着也不怕了, 見他僵直着将她盯着,避開目光道:“對不起,我不是存心要拿那個燙你。”
曹煜陰沉開口, “出去。”
這要求絕不過分,方沁往床架子走, “我把衣服穿上就走。”
曹煜卻道:“我是讓她出去。”他目光落在岚鳶臉上, “主子沒有發話,誰許你進來的?”
方沁慌忙拖住岚鳶的手, “你別走。”
她不知道他将人支出去是要做什麽, 橫豎不會是感謝她為了那條紅繩拿炭盆燙他。
岚鳶見她怕極了, 反握她兩手, “我不走, 娘子, 我不出去,你在哪我就在哪。”
曹煜目光如炬将那主仆情深的兩人盯着,揚聲問:“人都到哪去了?還不把這大膽刁奴拖出去,杖責二十,替她主子受過。”
“不要!”方沁失驚護在岚鳶身前,“你要做什麽?你無非是氣我傷了你!你看這樣如何?你要打要罰都沖着我,不要遷怒無辜的人。”
曹煜近乎咬牙切齒,唇角卻上揚帶笑,“您是小祖宗,我如何能真的對您下手,我看以後就這樣,都由岚鳶來代您受罰,你只心疼,絕不叫你疼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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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煜!你敢!”
他倒好說話,轉而朝她伸出手去,“那你把那紅繩子給我。”
方沁陡然回首看他,将掌心紅繩攥得緊緊的,心道這才是他的意圖,打不打岚鳶于他有何不同,他只是想逼她将紅繩交出去,将她和顧夢連之間的紐帶就此銷毀。
只要這繩子還在,他就不可能消停。
方沁裹緊了身上大氅,挪步到炭盆前。
她自己來。
她攤開掌心,牢牢看那紅繩一眼,淚眼盈盈瞧他,話音沒什麽起伏,“你可想好,我燒了這條繩子,就是真的要恨你了。”
曹煜因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堅定怔住,只見她毫不猶豫将紅繩丢進了炭堆,而後轉身便走,沒有回頭。
恨,她此前從未說過恨。
“沁兒!”
曹煜頭腦一熱,見她遠去,徒手飛快将那繩子從燒白了的炭上撿出來,追上去拉住她手,“不燒了…”
他攤開了手将繩子給她瞧,炭盆裏沒有明火,炭也燒白了大半,紅繩幾乎沒有損壞,倒是他右手食指指尖燙紅了些許,但與他腳面的傷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麽。
方沁回首眄視,見他目光灼灼,不由得皺起眉頭,“曹煜,你當真是喝醉了。”
她從他掌心将紅繩取過,無事發生般淡然,“好了,別鬧了煜哥兒,都這麽晚了,你不困我也困了,床上太亂,我到耳房去睡,你也坐下靜等大夫吧。”
她在岚鳶攙扶下裹着大氅徑直去往耳房,将門上了栓子。
紅繩燙壞了一小段,本來就編得不好看,這下更醜,還容易斷,是佩戴不得了。
方沁望着那截繩,嘆出口氣,她本來想着繩子燒沒了還能剩下三顆瑪瑙珠,卻不想曹煜會将紅繩又撿出來。
“娘子,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岚鳶內疚不已,“若不是為保全我,你也不必将連三爺送您的信物丢進火裏。”
方沁搖搖頭,全然不這麽認為,“一段繩子而已,連哥哥不會在意的,他人多好你是知道的,怎忍心讓你因此平白受罪。”
她抹去岚鳶眼下淚痕,“曹煜也只能毀些物件,咱們不去激他。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要是看我何時沉不住氣了,就也這樣勸我。”
小不忍則亂大謀,何為大謀?
岚鳶驀地擡臉看向方沁,“小娘子?”
方沁只拍拍岚鳶後背,與她抱在一起。
望出去外頭天還黑着,因為适才的鬧劇點亮了幾豆燈火。
曾幾何時她才是那個受安慰的小姑娘,而今也被迫成長起來,和曹煜不分日夜地周旋。
夜裏泛起天光,眼看日頭升起,大夫才背起藥箱從曹煜屋中離開。
燙傷棘手,可恨那患者自己也不當回事,竟不在第一時間将傷處冷敷,都是內閣輔臣了,怎的連這點常識都要人教?
難道他不疼嗎?
疼啊,當然疼了。
曹煜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能忍下來,可當時面對方沁,使他痛的根本不是潰爛的傷處,而是她毫不猶豫将那滾燙的炭爐踢向他的決絕。
那條繩子落進炭火時,他竟半點不覺得松快。
就因為她那句話,他恍然明白過來,他燒得掉他們的信物,燒得掉這世間一切令他覺得礙眼的東西,唯獨燒不盡她對自己的厭惡。
這不是他第一回被人燙傷,卻是最痛的一回。
曹煜冷笑連連頹然坐在桌前,看天際泛白,看新年伊始。
酒勁散去,他懊惱地以雙手撐住額頭,深吸氣後一腳踹開腳邊堆放染血紗棉的銅盆。
無眠到雞鳴時分,曹煜換上公服,咬牙套上革靴,一瘸一拐地外出。
年初一他有要事在身,按李賢的意思,順恒的死訊要在新年伊始全城張貼。
此事由他督辦,天不亮時布告應當已經貼遍南直隸,這會兒一準有老朝臣按捺不住,等着到刑部請仵作驗屍。
這倒不是曹煜今日的要事,屍身早就處理完畢,他今日要進宮面聖。
僞造顧夢連之死,是他先斬後奏,李賢尚不知情。
等他跛着腿進宮面聖,李賢尚未有任何反應,反而是劉文清拿手指向他,“胡鬧!曹熹照!既沒死,為何對外謊報他的死訊!”
曹煜目不斜視好似沒有聽見,只對金銮殿上黃袍加身的李賢欠身輯禮。
李賢倒不跟着劉文清罵,只問:“熹照,腳怎麽了?”
曹煜溫聲道:“昨夜除夕飲酒過量,睡前不小心踢翻了炭盆,看過大夫已無礙了,謝陛下關心。”
“那是燙傷啊,可不能馬虎。”李賢偏頭,光線折射,善翼冠上金光熠熠,“汪銘。”
“奴才在。”
“叫太醫院給預備些治療燙傷的良藥送到黃門,讓熹照走的時候帶回去。”
“奴才這就去辦。”
汪銘來去匆匆,李賢笑容溫和,不似劉文清那般吹胡子瞪眼,“熹照,你現在說說,為何要對外謊稱顧家老三已經死了?也是昨夜飲多了酒,不小心說錯的?”
伴君如伴虎,用在此刻再貼切不過。
李賢手段雷霆,上位之前便極擅玩弄權術,他今天重用你,因為你得力,明天不用你,連個理由都不必。
曹煜不卑不亢,“回陛下,顧榮被革職在南京為陛下惹來衆多非議,顧家該除,卻欠缺方法。如今叛軍總兵顧夢連在浙南一帶畏罪潛逃,若人人道他已死,何愁顧夢連不當真?待風波過去,他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回南直隸與顧榮相見,以證自己沒死,更沒有殺順恒投誠。”
李賢品出些興味,蹙眉道:“你是說等他回京與顧榮相見,朕抓他個現行,再定顧家一個亂臣賊子的通敵之罪?”
“正是此意。”
“也并非不可,只是朕革了顧榮的職,發覺他也并不是非死不可,你替我想這麽個辦法,倒真有幾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意思。”
曹煜拱手伸直兩臂,低下頭去。
李賢擺手,“罷了,能使顧夢連自投羅網也好。叛軍之事暫時教由汪銘處理,你和劉中堂先好生将那‘賦稅合一’的策論鑽研一番,頒發下去,要真從根上治理了本朝的貪官,造福了天底下所有的百姓,朕頭一個謝你。”
曹煜重重彎下腰去,“微臣不敢。”
走出金銮殿,曹煜接過汪銘遞來的燙傷藥,道了聲謝,他提着包袱款步慢行,盡量走得不像個跛子。
回府大年初一妝點得喜慶,正堂擺了供臺拜神,桌子拴活雞活魚,兩根紅燭燒得正旺。
曹煜回來得正是時候,換身衣服拜了拜,問方沁有沒有出來拜過。
康嬷嬷舔舔嘴皮,為難道:“姑娘說她和老爺不是一個祖宗,曹府裏拜的祖,保不了她的平安。”
曹煜倒沒什麽反應,“她人現在在哪?”
“在湖心六角亭,今天日頭好,姑娘說有點春回日暖的意思,見有太陽就出來作畫了。”
方沁今日有心思出來作畫,這是曹煜意想不到的,他以為她會為了那根繩子與他好好鬥上幾日法。
起碼在他的腳傷好全之前,不會主動跑出來和他打照面。
那六角亭是起先曹煜初到晉王府時,與晉王幕僚談天論道的場所,六面都可放下竹簾遮擋,避風也避人。
他遠遠走過去,見方沁放下三面竹簾擋風,拿鎮紙壓着薄宣,正認認真真畫湖對岸的樓閣。
蓉姐兒在邊上看寶瓶紮紙鳶,說好紮個燕子的,讓小姑奶奶畫上翅膀,送到天上去飛。
見曹煜沿廊橋一瘸一拐走來,寶瓶趕緊牽了蓉姐兒先走,生怕他二人一言不合又将昨晚沒吵完的架再續上,吓着小孩子。
哪知方沁見他走來,竟擱下畫筆與他笑問:“怎麽年初一都要進宮?”
曹煜愣了愣,上前看她畫紙,初次見她刻畫建築,竟也做得如此精巧細致。
他也做的無事發生般,“有些事不能不處理。”
“我聽說了,今日全城都貼出了布告。”方沁發絲讓湖面微風缭亂,伸手撥開,“煜哥兒,你腳還疼嗎?”
曹煜忡怔望她片刻,笑了笑,看穿了她的粉飾太平,卻無所謂,“疼。”
方沁放下筆,專心與他說話,“我當真不是故意要将它踢向你,昨晚上的事就讓它過去,咱們都不提了好嗎?”
湖面上吹着微風,涼絲絲擦過耳畔,輕易使曹煜點了點頭。
他緊密的視線幾乎沾在她的臉上,方沁被他盯得發慌,繞過桌子上前,拿起他右手,“我看看你的手。”
食指水泡已自行挑破,只是還有些泛紅,方沁擡眼瞧他,帶着薄責,“下次別再那麽魯莽了,誰會伸手進炭堆裏去?”
曹煜仍看着她,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不想拆穿她的關心,最後只将她抱着。
“是我昨晚上喝多了酒,以後不會了。”他埋首在她頸窩,肩胛高高隆起,“沁兒,你給我上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