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方沁答應下來, 趁熱打鐵問曹煜何時能讓她再去一趟久華山。
“上次風大雨大,山路不好走只能匆忙送了嫂嫂,我想哪天風和日麗再帶蓉姐兒去拜拜她祖母。”
曹煜沉浸在她适才的關懷, 聽話頭已過,不太知足, 沉吟一陣,“要我看就清明, 怎麽樣?”
“那就清明。”方沁肩膀被他腦袋壓着, 只得偏首和他商量, “靜雪也想去, 我還要和她學怎麽疊紙元寶,我想過幾天去趟趙府。”
眼見話頭岔得越來越遠,曹煜不再尋覓安慰,也不敢問她是否真的恨他, 點了下頭,将她放開,“小祖宗自己定個日子, 早去早回。”
日來月往,時間過得極快, 方沁不敢懈怠, 早早抽了一日和高靜雪約在街上,買些蠟燭香油, 黃紙白幡靈化財。
周荃牽着蓉姐兒走在前頭, 二人哥哥妹妹感情甚篤, 不用囑咐, 周荃就将蓉姐兒照顧得妥妥帖帖。
方沁和高靜雪肩挨着肩走在後頭, 高靜雪道:“怎麽買得這麽早, 這才剛過完年,你就操勞起清明的事了。”
方沁将手上裝着黃紙的籃子遞給岚鳶,口吻輕松,“放在店裏是放,放在屋裏也是放,早點辦好我心裏舒服,你就當我是沒事做,想辦法纾解纾解。”
高靜雪聽出她話語裏的苦悶,與她手挽手。
方沁偏頭一笑,“我不懂這些,多虧有你,不然真不知該備些什麽。”
高靜雪只笑,“這些東西你問別人也是一樣的,我能幫上什麽,無非是教你怎麽疊元寶,可是這個你就是買現成的也行。”
“要自己疊的才是心意。”
“我也要疊,我也有心意給老祖宗。”蓉姐兒回過頭來,正色道:“表姑姑,小姑奶奶,你們也教我疊吧。”
方沁上前牽過她另一只手,“好,我們現在就到你表姑姑那兒一起疊元寶。”
她心疼蓉姐兒,小小年紀爹娘不在身邊,跟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親人生活,要不是隋嬸子私下裏和她說,方沁還不知道有段日子蓉姐兒的枕頭睡醒了都是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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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個孩子面上從來不顯露,也不到方沁面前哭,就因為隋嬸子和她說,“你小姑奶奶過得比你想得難,她背着人也哭呢,你乖乖的,別叫她勞神。”
方沁很在乎蓉姐兒,她怕蓉姐兒和她一樣,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唯獨缺少親人的陪伴和教導。
她不想看到蓉姐兒變成第二個她自己,下決心要教好她,教她意志堅強,更要教她明辨善惡。
到了趙府是周芸出來接待,趙家夫人和趙家長房媳婦也來坐了坐。
府裏都知道方沁是方家小姑姑,但她和曹煜現今的關系,還讓高靜雪和周芸瞞得很好,外人只當是曹煜和萬歲美言,救下了方家內眷。
趙家夫人擱下茶盞,“那你們聊着,我不打擾了。”
方沁起身送她,姿态穩重,別具大家閨秀的風範,“您慢走。”
趙家夫人見了方沁覺得心歡,退出去還在和長媳說,“哎唷你瞧瞧,那個粉雕玉琢說話謙卑的方小娘子,我真是喜歡得不得了,順眼得不得了。”
趙家長媳掩嘴笑話,“您這是看她順眼,還是替您舅舅覺得順眼?”
“你還真別說,他們兩個年紀相當,還都是家裏大輩,是有點相配的。”
趙家長媳心裏輕嗤,心道真是來個出色的姑娘她都想要禍禍。
她這婆婆家的小舅舅現年二十有一,眼看都快過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家裏頭不知給他相過多少個閨秀,都嫌這嫌那挑出一堆毛病。
燕環肥瘦、家世門第,總有他可挑的,可他自己家裏也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士大夫,毫不出類拔萃的門第。
趙家夫人還在念叨,“這回這個方小娘子,身段模樣都是一等一的。”
趙家長媳替方沁往回找,“可是方家到底是被判了發配,論出身……”
趙家夫人拿帕子一甩,嘆她眼光淺,“方家發配,你也不看看她如今住在誰的府上?要我說這能坐到高位的人就是有本事、有眼力,齊國公真是慧眼識珠,誰能想到當年的一個翰林編修,如今已是朝廷四品大員。”
長媳無可奈何,暗道方沁命有一劫,“您要想好了,就問問那小娘子什麽時候再來吧,屆時您把您的小舅舅也請來,好歹讓他們見一見。”
這一提議,方沁在屋裏學着疊元寶,打個噴嚏。
高靜雪手上疊得很快,笑了笑,“這黃紙飛紙屑,要不還是放在這兒,等我疊好了小姨來取。”
方沁不肯,打趣道:“我看你就是嫌我疊得太醜。”
二人說說笑笑一面折一面聊些瑣碎,蓉姐兒本來說好要學,結果周荃一下學,她便坐不住跑出去和荃哥哥玩去了。
疊了滿滿一匾,方沁偏首看看天色,快到飯點,“時候也不早了,不好再打攪,靜雪,我這就回了,岚鳶,去把蓉姐兒叫回來,再把咱們帶來的那匹布子請門房的人拿進來。”
岚鳶應了聲好,退将出去。
高靜雪詫異問:“什麽布?”
方沁道:“開春了要裁新衣,我得了幾匹上乘的绉紗料子,眼看用不完放庫裏生蟲,拿來和你分分。”
依照高靜雪的性子,就是收禮也要推脫,這次卻順勢收下,“多謝小姨,我還和芸兒說呢,她開春了想裁衣一身新襦裙,正缺一塊绉紗。”
周芸替她擺手客氣,“娘,我都買好了,不好收小姨姥姥的。”
不等高靜雪開口,方沁就先對周芸道:“拿都拿來了,就收下吧。”
等方沁走了,周芸摸着那匹秋香色的绉紗,語氣豔羨,“織得好密,真是不錯的料子,小姨姥姥只怕這輩子沒用過差的,總有人将她捧在手心上。”
她是真心這麽想的,不是在刻薄方沁,高靜雪因此沒說什麽,将卷好的料子攤開,裏頭竟滾出一根一臂長的木棍,上頭還卷着一幅畫,攤開了是工筆花鳥,落款“妙筆”。
周芸愣住了,不由得揚聲問:“小姨姥姥為何要在這布子裏藏一張畫?”
高靜雪伸出食指在唇邊一比,“噓——”
正當二人說着話,趙家夫人揣手走進來,“親家,在忙嗎?”
她足尖才邁過門檻,高靜雪大驚,連忙穩住神色,從容将畫紙在手中卷好,趙家夫人進來只看到她握着一卷畫紙。
“這是?”
“沒什麽,荃兒畫着玩的。”高靜雪松泛地笑着将趙家夫人迎進來,“怎麽了?親家母,可是有事情找我?”
“是,有要事呢。”趙家夫人揉揉手,“我想問問你那個方家小姨,她有沒有訂過親?要訂過,是訂得誰家?”
高靜雪愣了愣,因着手裏的畫,思緒有些遲緩,“訂過的,不過…”
“怎麽?”趙家夫人見高靜雪話說一半,将眼神落到了周芸臉上,“不過什麽?”
周芸見母親難以提及這樁事,便順着往下說了,“訂了安遠侯府的第三子,已不能作數了。”
“噢!”趙家夫人忽地攥着帕子捂住心口,“天可憐見,你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那是不能作數了,那個顧家小兒子是叛軍,還死了。這麽說來那方小娘子就沒有着落了?”
周芸也讓她問得有些懵,“也不能叫沒有着落了,小姨姥姥眼下和蓉姐兒都在曹府,得曹中堂庇護。”
趙家夫人逮着口子便往裏鑽,“那也不好老麻煩人家,我看她長久住在曹中堂府上也不是個辦法,不如,咱們替她相看相看?”
話說到此處,周芸心下了然,自己這個婆母是要将她那眼高手低的小舅舅給推出來了。
她嫁過來日子不長,卻已聽說婆母家小舅舅的許多事跡,都不怎麽上得了臺面。
眼下婆母相中方沁,更是相中了方沁背後的曹煜,将他當成了方沁的“娘家”,将來能給她小舅舅帶去助益。
殊不知“娘家”不是“娘家”,而是方沁名不正言不順的“夫家”,那二人早就無甚清白可言,哪輪得到她的草包舅舅惦記。
可是這些是不能對外言明的,周芸也只得笑笑,随趙家夫人去了。
街上熙熙攘攘,方沁坐在轎裏往曹府回。
蓉姐兒在懷裏睡着,她叫轎夫走小路,不吵到孩子午睡,她和荃哥兒玩得瘋了,背上墊着塊汗巾,方沁探手摸摸,都濕透了。
如此慢行,轎簾忽扇,方沁餘光瞥見“安遠侯府”四個大字,猛地叫轎夫停下。
安遠侯府高挂喪幡,紙糊的燈籠高高挂起,顧夢連的屍身他們收不回,只怕這靈堂也是另尋理由布置,不可以祭奠叛軍的名義操辦。
諸多情緒好似潮湧,方沁被淹沒過去,情緒紛雜,想起那條損毀的紅繩,牙根痛癢恨不能撕下曹煜一塊肉來。
她哭得無聲,就連懷裏的蓉姐兒都未被驚擾,正欲請轎夫擡轎趕緊離開,只見安遠侯府大門打開,姚恭人面色沉重一身素缟從門內出來。
她頭戴白花,臉孔簡直蒼老了十歲,甚至浮現點點黃斑,眼皮哭得松垮,這是她第二次送走顧家的男人,上一次還是她自己的丈夫。
姚恭人面無表情行屍走肉般坐上車架,巷子狹小,兩頂轎子擦肩而過。
方沁擡起雙手捂嘴,哭得肩膀抽動,都說順恒帝是被顧夢連所殺,她卻不信,可死無對證,誰也無法為他翻案,因為這世上唯一會僞造順恒帝死因的人,就是真龍天子。
可老侯爺和姚恭人該怎麽辦?
他們一家四個男人出了三個南征北戰的軍人,個個骁勇,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
若能重來一次,方沁不要顧夢連去考取什麽功名,什麽武狀元,什麽小顧将軍,都比不了那天下雪,背着她一步一個腳印,走在茫茫白雪間的連哥哥。
若能重來一次,那天晚上他揮手站在這扇府門外,她就該跳下車架狂奔向他,抱住他哀求他不要在第二日護送順恒南下,搭進性命,到頭來換的也只有一世污名而已。
“起轎。”
方沁擦幹淚,抱着懷裏蘇醒的蓉姐兒,繼續前行。
蓉姐兒揉揉睡眼,觸摸到臉上濕濡,嘟囔問:“小姑奶奶,你哭了?”
方沁拿手背蹭過面頰,朝她笑,“吵醒你了,真不好意思呀蓉姐兒。”
“我還以為下雨了呢,跌在我的臉上,原來是小姑奶奶的眼淚水。”
蓉姐兒坐直身,拿袖子在她眼下蹭蹭,幼稚的眼裏閃爍明亮的光點,“不哭不哭,等我長大了,我還帶您去遼東團聚呢。”
“蓉姐兒真是好樣的。”方沁破涕為笑,“我可就等你長大的了,你荃哥哥今日借了你一本什麽書?”
“《千字文》,裏頭好些字我還不認識,荃哥哥說要有看不明白的,就圈出來下次去問他。”
“真好,荃哥兒也成了小先生了,你可要好好跟他學,你荃哥哥将來是要做大學問的,你和他學,一定不會學壞。”
方沁感到欣慰,他們青梅竹馬何其純淨的情感,将來不論自己身在何處,蓉姐兒在南京就都還有一個伴,都有一個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