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過去兩日, 順恒遺體連帶幾個叛軍小頭領的屍身運入京城。
這事既交給了曹煜,那便是要他親力親為。
曹煜和兵部借了一處校場,命人将裹在袋中的屍身一字排開, 解開結扣,露出死者或怒目圓睜, 或慷慨赴死的遺容。
冬日運屍肉身尚未腐敗,反而呈現白中透青的凍色。曹煜款步俯身端詳, 果真沒有看到那張叫他牙癢的臉孔, 于是氣血不暢, 胸中怒火燒得更旺。
不死心地問:“這就是全部人了?”
騰骢軍參将身披甲胄随他慢行, 見他面色不佳,暗道他好大官威,“只帶回了軍銜在游擊将軍往上的幾人,其餘都在當地掩埋。”
曹煜偏首問:“游擊将軍往上?”
參将一拱手, “對,不全,有沒找到的, 也有逃了的。”
曹煜踅足向他,“顧夢連呢?叛軍總兵顧夢連在哪兒?”
那參将原先也是晉王手下直隸下屬, 得他質問哪有反應, “逃了,另有一支隊伍追擊, 但抓一個人目标渺茫, 年前就會收兵返京。”
“這是萬歲的意思?”
“萬歲爺的意思是要曹中堂想辦法将劍傷僞造, 做成顧夢連投誠殺了順恒的假象。”
曹煜振袖揚聲, “這滿身箭痕, 如何僞造?”
參将淡淡答:“那便看曹中堂的本事了, 你我都是為陛下效力,下官必當鼎力協助。”
曹煜沉默半晌,聽出他話中輕蔑,冷然一笑,背手在空地走了兩步,平靜道:“請你的人去捆些柴火來,有勞再把麻袋都摘了。”
待到一切就緒,曹煜走在屍體間巡視,終于找到一具身高體态與顧夢連相似的身軀,而後要來一把行軍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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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驚訝自己能記得顧夢連許多特征,他時常對在意的人或事過目不忘,那日顧夢連來泥人巷警告他的一幕,可謂深深烙印腦海之中,被他翻來覆去地咀嚼,細品其中綿長的妒恨。
曹煜垂眼望着那具屍體,捉袍蹲身,豎起尖刀一下一下,将那淤腫的面部刻畫得面目全非,難辨其貌。
參将在旁愕然豎眉,見他目光冷然,終究沒有過問,之後又目睹曹煜命人将木柴擺放在幾具屍體之間,娴熟引燃熊熊大火,将無力逃跑的屍體吞沒。
青天白日,火光将曹煜面容照得分外亮堂,瞳仁晃晃呈現金黃。
他站在上風口颦眉,衣袂獵獵,姿态從容,眉間輕結似乎正在思索往後的籌謀。
下晌,曹煜風塵仆仆從禁中回來,他在外燒了滿是焦糊味的衣裳,換了幹淨衣服才急匆匆趕回來。
青居裏正歲月靜好,方沁握着蓉姐兒的手,教她畫石榴。
高靜雪帶着荃哥兒也在,她晌午得空過來小坐,一坐就到了現在,屋裏歡聲笑語,沖淡了日子裏的苦悶。
“小姨姥姥畫的石榴比真的真,再瞧蓉妹妹的,像個長牙的紅雞蛋。”
荃哥兒非但身量比以前高了,連嗓門也比以前低沉,曹煜站在屋外聽見,先是眉頭一皺,而後反應過來那是周荃。
他挑開猩色軟簾進屋去,目光對上坐在軟塌納鞋底的高靜雪,二人不尴不尬一笑。
高靜雪朝內室道:“小姨,曹先生回來了。”
“曹先生!”周荃幾步從內室出來,笑着迎他。
曹煜與他颔首,微笑着用手掌帶過他發頂,當真如同一位慈愛的師長。
方沁在東室的書桌後邊站着,正拿着芸姐兒的手教她畫石榴籽,聽見曹煜進來,頭也不擡,“今天倒早。”
周荃跟屁蟲似的從後頭跟進來,曹煜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上前看看桌上的畫,她的手筆也不必他再多嘴地誇。
周荃笑盈盈搶過話茬,“曹先生,我教了蓉姐兒一句詩,您讓她背給您聽。”
蓉姐兒被點到名字,擡起臉來瞧瞧,方沁拍拍她手背鼓勵她,“來,咱們背一個。”
“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①”小姑娘嗓音怯怯,到底是背完了。
周荃拍掌稱贊,方沁也跟着誇獎,曹煜在邊上格格不入,他想了想,跟着鼓了兩下掌。
稀稀拉拉的掌聲過去,他聲音不高不低問:“不如留周家夫人在青居用了飯再走?”
方沁搖搖頭,欠身沾來朱紅色,“我和靜雪說好,等會兒到飯點上趙府吃,我帶蓉姐兒去。”話說一半,她心思就跑到畫上去了,“蓉姐兒你瞧,要拿筆鋒這麽一勾,它就成了。”
曹煜垂手不言,不大高興,他是趕回來與她一道用飯的。
這幾日曹煜有心讨好,下值便到青居去和她一起吃晚飯,偶爾還帶些方沁沒吃過也沒見過的市井小食回來給她。
有次賣蒸糕的見他一身緋色雲雁公服,稀奇得不行,會做生意地多給一塊,叫他下回再來光顧。
後來再路過,那鋪子改名換姓叫狀元糕餅,偏曹煜殿試那年趕上門閥子弟受皇帝重用,莫說狀元,就是探花也沒輪上。
這事他還沒來得及當個飯後談資與方沁說起,她就要撇下他去外頭吃了。
曹煜一怔,“你晚上不在家裏吃?”
方沁終于擡眼瞧他,卻沒說話。
家?趙府有高靜雪一家三口,于她而言才更像個家。
曹煜沉聲與她勸說,“平白到人家府上叨擾,沁兒,還是留周家夫人在家裏吃吧。”
短短兩句又觸她逆鱗,方沁凜起眉梢瞪他,惱他又當着孩子那麽叫她,她羞憤,覺得自己是個品行不端的失格長輩。
方沁道:“蓉姐兒,你跟你荃哥哥到外間玩,我單獨跟曹先生說幾句話。”
蓉姐兒拿起桌上高靜雪打給她的縧子,擡眼觀察曹煜,得他眼梢不帶情緒地一掃,縮脖子小鹌鹑似的拉上周荃跑出去,“荃哥哥,我們去院裏喂小魚,它咬你手指呢。”
室內靜悄悄的,高靜雪坐在外間也不知聽不聽得見。
“不去不行?”曹煜繞到方沁身後去,趁她開口前先環抱起她,貼得緊緊的,與她咬耳朵,“怎麽這麽壞?先是去坐坐,現在又去用飯,之後還想怎麽着?抱着棉被跑去過夜?好跑得離我遠遠的?”
“別這樣…”方沁想着內室沒門,高靜雪就在外邊,沒準都能聽見。
她不自覺往外掙,壓低聲量道:“曹煜,你這是幹什麽?”
他說起話悶悶的,“不許去。”
方沁以氣聲對峙,“快放手,別叫靜雪瞧見!”
曹煜俯首偏臉,将臉孔埋在她頸窩,說起話溫熱的氣、濕軟的唇都在她肌膚摩挲,眼睫也在她肌膚癢癢撩動。
“你要走,我現在在這兒蓋個紅戳,叫你連這間屋都不敢走出去。”
方沁果真一動不動,眼眶染上愠色,将筆往紙上一丢,朱紅的墨侵染了大片熟宣,委屈得要哭,又忍着。
“今天是荃哥兒的生辰,我還沒你想得那麽挖空心思要跑。”
“荃哥兒生辰?”曹煜也是一愣,手上松了松,叫她得時機脫身。
恰逢高靜雪聽得那擲筆的動靜,進來替方沁解圍,正好瞧見方沁紅着眼睛從曹煜懷裏掙出來,三人這一碰面都有些無所适從。
還是曹煜臉皮子厚,扯扯嘴角,與高靜雪微問:“我聽小祖宗說,今日是周荃的生辰?”
高靜雪頓了頓,點頭,“荃兒是臘月廿六生的。”
方沁聽他們若無其事說起話,臉上愈發挂不住,赧得恨不能當場死過去,拿眼憤憤斜掃他,“你還有什麽要問的?要沒了,我就和靜雪去陪荃哥兒做生辰了,芸兒備好菜都在等着。”
這下話趕話,曹煜自然要将人親自送去,他在青居有衣服,但方沁一定不願意他在這兒換。
于是道:“你且等我一等,我回屋換身常服,送你過去。”
方沁婉拒,“不了,我坐靜雪來時的馬車去,你吃過飯再來接我吧。”
等走出府,曹煜沒再送出來,高靜雪擔憂地問方沁:“适才沒事吧?我聽屋裏有動靜就趕緊進來了,好像也沒幫上你什麽。”
“沒事,不是大事。”
高靜雪長嘆一聲,有感而發,“我見你那麽委屈,還說沒事?我以前還當他是個謙謙君子,怎的就這一會兒都能将你給說紅了眼睛。不過是來我這小坐,他要不放心大可派個人來盯着。”
方沁一聽,兩腮發熱,想起适才他的無賴之舉,着急忙慌登上馬車。
晚間在趙府吃過正餐,高靜雪又另起爐竈給周荃擀了爛肉面條,肉末在鍋裏炖得很香。
方沁盛了兩碗,簡直是和周荃搶着在吃。
小壽星很是體貼,非要讓方沁給曹煜也帶一碗面,方沁答應下來,替曹煜謝過荃哥兒美意,等走的時候真是帶着食盒出的趙府。
周荃歡欣雀躍了一天,累得沾枕頭就着,周芸等下人收拾了碗筷,先沒回自己院裏,而是陪着高靜雪又坐一會兒。
她給高靜雪捏捏肩膀,“怎的今日去那麽半天,還将人帶回來了,娘,曹先生到底是東閣大學士了,往咱們家跑沒得害公爹惹人猜忌。”
高靜雪一想,“說的也是,下回不了,或者下回我将沁兒親自送回去,不勞煩曹先生多跑一趟。”她扭過臉來,“你看你小姨姥姥今晚與我們一起,笑得多開心。”
“娘,路都是自己選的,人家有什麽好不開心的。”
周芸倒沒惡意,她當真以為方沁舍下了“叛軍”顧夢連,轉而投靠了能幫她度過此劫的曹煜。
“芸兒,別這樣說。”
高靜雪正兒八經将人拉到身前,“哪怕你真是這樣想的,也不能這樣說,你可還欠她的。你只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着覺得無辜的人,他未必真的無辜,看着糊塗的人,她也未必還有別條路可選。”
“…這是何意?”
“你早晚會知道的。”
回去路上肚子撐得鼓漲,馬車颠一颠都難受,方沁靠車壁坐着,手捧着肚子打圈,有助腹中面條克化。
蓉姐兒坐在對面學她,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出來,許久沒這麽高興過了。
曹煜來接她,見了那食盒也好奇,“是什麽好吃的叫小祖宗吃不夠,還要往外帶出來。”
方沁瞧他,“這是荃哥兒要我帶給你的,他的長壽面,是靜雪親手擀的面條,我吃了兩碗,真的很好吃,你回去也趁熱趕緊吃了吧。”
說罷她想起他定是用了飯才來的,改口道:“要吃不下就算了。”
“吃得下。”曹煜爽快答應,“回去我趁熱嘗一嘗,看是什麽樣的美味叫你吃了個十二成飽。”
方沁礙着車裏還有蓉姐兒,只敷衍着應答,“嗯,那你嘗嘗。”
蓉姐兒忽然問:“小姑奶奶,你說我娘他們都到了嗎?”
方沁看着女孩兒不谙世事的小臉,放下緊繃的兩肩,“還沒,就是坐板車也要段日子。”
“是去哪兒來着,叫遼東嗎?”
“對,蓉姐兒記性真好,他們就是去遼東了。”
“小姑奶奶,你抱抱我吧。”
蓉姐兒嘴上對方沁說着,眼睛瞟向她身畔曹煜,就好像曉得他關注着方沁的一舉一動,将方沁視作他的財産他的所有。
“來呀,坐到我腿上來。”方沁笑着朝她張開手臂,蓉姐兒便飛快地窩進她香軟的懷裏,找到依靠地将臉埋進去。
曹煜在旁看着,不發一言,不打擾,心想回去後給她煮些消食的梅子茶就讓她早些歇息。
今晚她那麽高興,就不告訴她叛軍屍身抵京的消息了。
她固然盼着,可盼的定不是個壞消息。
等過了今天再說吧。
她定會為顧夢連與他争吵,或是大哭一場,可他想她笑,也想她每天的胃口都像今天能吃兩碗面條。
作者有話說:
①《石榴》唐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