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同一天裏把多少次脈都不會有顯著不同, 女醫開了調理脾胃的藥給方沁,叫她按時按點服用,調養過後再去為她診脈。
哪知寶瓶端了藥來她根本不喝, 她怕端給她的藥被動過手腳,趁機流了她的念想, 就連一日三餐也要自己到廚房去盯着,曹煜恨得牙癢, 只随她去了。
更氣人的是, 經此一事她頓頓吃得好, 不肯再虧待自己, 也怕真是大夫誤診,叫她空歡喜一場。
方沁不敢在這個節骨眼請曹煜出面收殓老夫人,趁王書愚來府上尋他,拜托了他, 王書愚後來将此事說給曹煜,道刑部的人留了個心眼,沒将屍身擡去亂葬崗掩埋。
曹煜想起方沁這幾日神完氣足, 扶着腰身小心翼翼的模樣,有氣, 但還有理智, “勞王兄替她将此事辦妥。”
三日一過,這天晚間, 女醫趕來再度為她把脈。
望聞問切見她氣色大好, 道她先頭該是脾胃失調所致, 後半句見她變臉, 雙眸失神, 不再講了。
衆人見她眼裏的希冀像輪西斜的日頭, 一點點下沉,她手也沉下去擱在肚子上,承托着她好不容易喚起的丁點希望,可她什麽也感覺不到。
其實,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她大約是知道自己沒有身孕的。
曹煜無事發生般叫寶瓶送女醫出去,徒留方沁原地悵然。
她搖搖頭,“不對,再叫人來把脈,去請太醫來,太醫說的才算。”
曹煜扼住她腕子,将人從官帽椅上拉拔起來,強硬地維持着他口吻的溫和,“你請幾個大夫來都一樣,先頭是你脾胃不适,前幾日你吃得下什麽?那天早上強按着你頭才肯喝兩口餅湯,你胃裏不舒服難免犯惡心。”
被方沁死瞪着,他咽下一口惡氣,“瞪得比鹿眼還圓,看我做什麽,藥不喝,膳食也要親自盯着,我沒空來害你。你侄子成婚多少年得着一個孩子,你和姓顧的好過幾次我不問,你自己心裏清楚,懷得上懷不上難道沒數?”
得他質問,方沁當真什麽也不怕了,吸氣揚聲,“你憑什麽問我?你憑什麽過問我的身體!”
是他強占了她,是他傷風敗俗蔑倫悖理!他有什麽立場來對她指手畫腳?
話畢,方沁發狠掌掴曹煜,這回他卻不打算承受,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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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煜偏臉瞧瞧她細嫩的手掌,“你又要為了他打我?”
他怒極反笑,舌尖舔過牙根,點點頭,兩條胳膊将她捆着,笑起來眼睛比蛇還毒,“好,那就莫要怪我還手。”
方沁陡然噤聲,兩眼死死盯住曹煜,呼吸一下快過一下,後者見她吓住,手指緩緩滑過她面側,扯動唇角輕嗤,“看我也沒用,你打我,我也要打回你,總要讓你長點記性不是?”
恰逢寶瓶送了女醫回進來,見二人緊挨着說話,趕忙垂頭退出去。
曹煜頭也不擡,冷聲道:“把門帶上。”
“不要!”
兩扇門淹沒方沁一聲羸弱的呼叫,他奪了她口中那顆紅似毒果的小舌,貪婪地将毒液覆蓋他的味蕾,果真有毒,分明是甘美的汁液,服下去叫他暈眩。
舌是如此,唇也是如此,帶着胭脂的苦味,混合淚水的鹹,原來二者相合是澀口的珍馐。
曹煜剝開層層糖紙,珍惜地将她安置在膝頭,一番摸索下逐漸變了味,将人面朝下橫置,手高高揚起,切實落在臀上,結結實實一聲脆響。
“還與我動手嗎?”
方沁驚呆了,他真的打了她,驚愕回首見他揚手又是一下,痛呼過後被抱起吞下破碎的喉音。
曹煜鉗她雙手過頭頂,發覺她已很久沒再戴那條晦氣的紅繩,也不知被藏在何處……
她那麽珍視那條繩子,那麽珍視他的骨血,到底是為什麽?顧夢連比他強在哪裏?除了沒有侯府的高貴出身,他到底還有哪點比不上他?
“你告訴我,我比他差在哪?”
方沁聽他醉酒般呓語,覺着他可笑,用盡畢生所學罵了他幾句,咬他一口又被咬回來,她吃痛,“你哪都不如他。”
“不可能。”他丢開嘴裏銜的,笑得得意又狡黠,“我命一定比他長。”
他攥死她的軟肋,方沁身心一并疼痛,好久沒有出聲,後來哭過,一度記不得自己姓甚名誰,痙攣過後頭腦空白,迷迷瞪瞪睡過去。
半夜醒過來要水,黑咕隆咚的,曹煜将她溫熱柔滑的後背托起來,她好像忘了他是誰,就着手便喝了。
她累得沒了脾氣,乖得像個耳朵貼在後背的黑眼珠小兔,他抱着不撒手,她就枕着他肩膀熟睡。
翌日趕上曹煜休沐,他也确實得要正兒八經放了頭發好好搓洗搓洗,方沁被浴桶倒水的聲音吵醒,揉腰坐起來生疼,像來了癸水,腰背酸軟,她頭回遭這麽大罪,沒什麽精氣神地左顧右盼。
寶瓶從外間進來,掀開床帳子見她兩頰緋紅,雲鬓不整,裹了條正反不分的被,肩頭涼飕飕敞着,趕忙上來伺候她穿衣,“表姑娘您是先用點東西還是先洗澡?”
方沁肚子空叫了聲,舔舔幹涸的嘴唇,趁曹煜不知去向,“先喝藥,馬上到生藥房去抓,抓叫人不能懷孕的藥,最好喝一次就管個幾年的。”
寶瓶眉毛撇成八字,“哪有這種藥,不可能的。”
方沁急切,“那些行院裏的姑娘是怎麽做的?”
“行院裏的姑娘…那種法子講長效,得時刻用着,等她們恢複良籍,沒準一輩子都再懷不上了。”
“能管一輩子?也好,你去弄來。”
寶瓶哪敢,心道先與曹煜說一聲,等他示下,哪知剛轉過身要走,又被方沁叫住,“你敢告訴他,我就将你發賣了。”她怕不夠狠,柔聲補上,“賣到私窠子去,你怕嗎?”
兔子急了還知道咬人,寶瓶兩腿抖了抖,點頭跑出去,等跑遠了又反應過來,她擅自去弄了那藥,曹煜還不将她千刀萬剮了?
萬難之際,曹煜從長廊那頭行過來,他天亮打了水擦身,先到外頭處理了些公事,收到李賢派宦官喬裝送來的一封密信。
言之叛軍在浙江金華府被騰骢軍發現蹤跡,悉數剿滅,唯頭領攜十餘人帶順恒帝躲進山林,圍困寺廟,苦戰過後收殓十二具屍身,正運往南直隸等待驗明正身。
這會兒他神清氣爽來瞧方沁,見寶瓶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先将人叫住,問她不近前伺候着急忙慌要往哪去。
被抓現行,寶瓶一下也釋然了,“老爺,是您問的,那我可就說了,姑娘要賣我您可得攔着。”
曹煜皺起眉毛要她好好說。
寶瓶回頭看看,見方沁沒出來,趕緊招了,“姑娘問我要喝了不懷的藥,您是知道那種東西極傷身體的,春香樓的姑娘有用麝香熏屋子的,日子久了都真懷不上了。”
果真是件棘手的事,他還真沒想過這個,但總要先穩住她,沉吟片刻,“去給她弄些海貍香,先糊弄着。”
寶瓶啊了聲,眼刀掃過去,她縮縮脖子,得令到賬房領錢出去尋香了。
這廂方沁泡進浴桶裏,屋內痔留了個丫鬟擦身,周身一熱,複又打起哈欠。适逢曹煜從屏風後頭走進來,她嘴張得溜圓,将沒打完的半口氣生咽回去,默默将前胸貼上桶壁。
曹煜擡下巴示意那丫鬟出去,方沁只回頭看着丫鬟離開,沒說什麽,橫豎這府裏也沒人是真的聽她。
他過來撩水,方沁無甚反應,他又若無其事拿過水瓢,伺候起她沐浴。
窗寮照進明晃晃的光,镌镂出來的亮光浮在水面上輕蕩,也浮在她皙白的肩膀。曹煜垂眼便是粉的紅的印痕,右掌扣着她右側肩頸,拇指蹭過她的後頸紅記。
“小祖宗這記生得好。”
方沁陡然僵直了後腰,曾有一人也這樣說過。
這一次她問:“怎麽好?”
“不知道,許是因為長在你的身上,便引我視線。”
他着中衣将一條腿邁進來,溫水漫過她鎖骨滿溢出去,方沁站起身就走,他也不留她,聽她“滴滴噠噠”捧着巾子站到屏風那頭去。
曹煜看了眼那頭窈窕纖瘦的影,枕着桶沿閉眼輕笑。
方沁赧得說不了整句話,“你真惡心,也不嫌髒,偏要洗我洗過的洗澡水。”
曹煜讓她這句無心的話在柔軟處輕撓一下,拾起小桌上剩的半盞殘茶吃了。
方沁手忙腳亂取來幹淨衣服穿上,坐在鏡前心神不寧偏頭擦拭濕濡的發,眼睛忽然瞥見妝盒的小抽屜,她穩了穩,捏着銅扣拉開一條縫,裏頭的瑪瑙紅繩得見天日,叫她也浮出水面得以喘息。
曹煜隔着絹紗四季繡屏瞧見她小動作,隔着輕淡的水霧将她身影緊盯着,他不知道抽屜裏裝着什麽,但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你說巧不巧,今晨騰骢軍傳回了叛軍的消息。”他一字一頓說得緩慢,“顧夢連死了,順恒帝死了,叛軍被剿滅,屍身不日就到,我就不帶你去見他了,免得你夜裏做噩夢。”
她幾乎是馬上轉過身來,無聲地望着他的方向,等了許久才聽見她一聲,“我要見他…”
曹煜始終盯着她的剪影,“沁兒,你也早該猜到了。別太難過,你還有蓉姐兒,還有我。也別做傻事,你不能吃栗子,我早就吩咐過廚房不可以買栗子給你,剪子和茶刀我也會叫人收好,你院裏的人會寸步不離地看着你。”
方沁只沒頭沒尾道:“他跟我發過誓,他會活着回來。”
曹煜這才發覺自己後來說的話她是一句也沒聽進,從浴桶出來擦了身子,一件件将衣裳和直腿褲穿上,待走出屏風,她還坐在鏡前,曹煜瞥了眼小抽屜裏的紅影,在她身側蹲下。
她定定朝他看過來,與他背書,“曹煜,我和他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曹煜搖搖頭,伸手揩她眼下淚,給她講道理,“你該和我生同衾,死同椁。”
她也搖頭,“我不要。”
“不能不要,小祖宗,他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你們本就回不去了,我們卻是才剛剛開始。”
面頰淚水被細細密密地吻走,方沁覺察情.潮由他指端散布,他在享用顧夢連的死,享用她失去期冀的絕望。
方沁溫聲問他,帶着困惑,“為什麽死的不是你?你才是真的該死。”
“太遲了…”曹煜嗅着她的悲傷,解開她的層層防線,“那個雪夜,他明明可以叫人把我殺了,卻客氣的只想要我一根手指。換做我,誰碰你,我是一定要他死的。”
她眼淚斷了線,“不要在這裏……”
“站好。要對着鏡子,你才能看清楚。”
未到月末,寶瓶便得着外出的機會,揣着賬房領的錢,在熙來攘往的街上如魚得水地穿行。
先回家一趟,家裏爹娘都出去做營生了,一雙弟妹在炕上午睡,她摸出五文錢在桌上,誰也沒吵醒,又往春香樓去。
大白天春香樓只有往外出的,沒有往裏進的。寶瓶自後門擠進去,裏頭靜悄悄,她迳上了樓,敲敲某扇門,沒動靜,又敲了敲。
門裏叽裏咕嚕抱怨幾句,腳步虛浮過來應門,一拉開,是個妝容倦淡打着哈欠的女人。
見是寶瓶,先将她上下打量,“唷,瓶兒,不是說月末回來?怎麽這還沒到呢就念着舊主的好跑回來了?兜裏揣的什麽?”
女人伸手來翻,寶瓶別過腰去,“沒什麽,空的。”
這便是寶瓶原先在春香樓伺候的花魁姑娘,她知道她屋裏有人,壓低了聲音,“姑娘,問你讨些海貍香,你屋裏有嗎?”
“我屋裏有沒有你還不清楚?自己進來拿嚒。”
花魁姑娘讓開半身,寶瓶飛快進去翻箱子,床上卧着個精瘦的漢子,正打鼾,她沒瞧見似的揣了一兜子海貍香便走。
門一開,對上張略施粉黛風韻撩人的少.婦臉孔,她唇畔一顆小痣,豔煞人眼。熟紅的褙子襯得她人比花嬌,嘴上胭脂更是比紅花秾麗。
她聲調懶洋洋的,“小東西,你還回來做什麽?”
寶瓶咧嘴一笑,“月仙姐,我正要去尋你呢。”
楊月仙輕輕颔首,“乖孩子,跟我來,我也有話問你。”
寶瓶一路她進了屋,不等門帶上,楊月仙便朝她問話,“怎麽樣?去了也有一月,那府裏好不好,有幾間屋?幾進院?熹照每日幾時上值?幾時回去用飯?幾時就寝?夜裏睡得好不好?”
寶瓶撓撓鬓角,“月仙姐,幾間屋幾進院我還說得上來,只是那後頭的我都不清楚。”
楊月仙擰眉觑她,“怎麽?你好歹也是我六兩買下的,就叫你做個外院的粗使不成?”
“不是不是,老爺叫我伺候表姑娘去了。”
“表姑娘?”楊月仙笑得聲音都在抖,“他哪來的表親?曹家的?”
寶瓶與她解釋,“不是表親,是齊國公府的小姑姑,身邊還帶着齊國公府的小姐。”
楊月仙柳葉彎眉往高處挑,“他相中那小姐了?”
寶瓶擺手,“小姐才多大,是相中姑姑了。”
楊月仙一拍桌子,五個指頭塗得殷紅,“那姑姑又該多大!”
寶瓶嘿嘿笑着叫她寬心,“小着,瞧着比我大不了多少,該是十七八?模樣好性子也好,該是先頭在齊國公府的時候就相上的。”
楊月仙第一個不明,那會兒曹煜不過一個一窮二白的翰林院編修,齊國公府彼時是何等榮耀的門楣,那麽個樣貌品性樣樣不差的小姐,還挑不出比他更好的男人?
“她瞧上熹照什麽?”
“沒瞧上,到現在也沒瞧上呢。”寶瓶為佐證,從懷裏摸出一兜子海貍香,“瞧,人姑娘管我要避子的東西,我不敢亂來,就問了老爺的意思,他要我弄些海貍香裝成麝香給姑娘熏着,糊弄過去。”
“呸!自己女人都騙,真不是個東西!”楊月仙罵得脆生,眼珠一轉,“罷了,要真用藥也傷身體,依你看,熹照是真心和她好的?”
“該是真心的,雖然總吵,但我覺着都是他自作自受。”寶瓶壓低了聲量,頗為不齒地譴責,“要知道,姑娘先頭是有未婚夫婿的,差一點都要成婚了,這麽一攪合你說她能願意嗎?”
楊月仙登時撸袖子急了,又倏地靜下來,雙手擱在桌上想了想,“行了,不耽誤你了,趕緊回去吧。”
寶瓶“嗳”了聲要走,忽然想起件要緊事來,“月仙姐,姑娘拜托我一件事,您看能不能幫幫她?”
楊月仙遲疑向她,“你說說,我不一定幫。”
“姑娘有兩個親厚的丫鬟被刑部發賣了,聽說進了行院,想将她們找回來,她們一個叫丹筝一個叫岚鳶,岚鳶本家姓陳,丹筝就不知道了。”
得顧夢連屍身回京的消息,反而像大石落地,他不必再東躲西藏,方沁也不必擔心萬歲将“叛軍”活捉會将他如何處置,死了也了了,她也可以抛卻她的羞恥心,帶着蓉姐兒在世上茍活。
她将抽屜推好,輕聲道:“你別來看我呀。”
“我想将那只燈罩子要回來,就是糊了紅楓的那只,可我沒臉見嫂嫂沒臉見公爹。”
“有時我在想,不該答應留下蓉姐兒,只是誰活得容易,你說呢?她還那麽小,我陪她到出閣,她也就不需要我了。”
楓葉爛進泥裏之前,尚能借一盞燈發揮餘熱,她總比枯葉頑強。
蓉姐兒從城郊回來後燒了一晚,康複了讓隋嬸子裹得像顆肉球,跑來找方沁想要她陪。
方沁手忙腳亂收拾了桌面狼藉,讓院裏候着的兩人趕快進來坐。
屋裏也冷,隋嬸子蹲身生炭火,方沁抱着蓉姐兒坐在塌上,聽她說昨晚在夢裏見到崔慧卿。
蓉姐兒咳了兩聲窩在方沁臂彎裏,仰頭瞧着她,“娘就和小姑奶奶畫裏畫的一樣,衣裳都是一色的,我讓隋嬷嬷把畫挂在我的床頭了。娘還叫我不要怕,她知道我夜裏怕黑。山上黑不黑?老祖宗會不會怕黑?”
方沁短暫失神,思緒回籠抽抽鼻翼道:“山上亮着,月亮是最亮的燈,等過兩日山上不冷了,你病好了的,我就帶你去。”
“小姑奶奶,先頭說芸姐姐來過是真的嗎?”
“是啊,蓉兒也想見見芸姐姐?”
“想見,還有荃哥哥,我長大了,比他高了吧。”
小孩的話逗笑了方沁,抱着她搖一搖,“那我們明日就去和荃哥哥比比身長?”
适逢寶瓶揣着海貍香回來,得知祖孫倆明日要出府去,點頭便要去報備曹煜,卻被方沁喊住,“不許去,不許告訴他。”
寶瓶吞口唾沫,自覺換香的事在心裏虧欠她,點頭應下。
翌日方沁掐算時間,曹煜剛走,她後腳便牽着蓉姐兒要出門,門房的人起初不肯放她,一個二個都将她當成軟柿子,把門關着連個由頭都不給,就是不讓她走。
因着跟在方沁身後的康嬷嬷在使眼色,要門房佯裝視她不見。
方沁理理蓉姐兒的小帽,仍算得上柔聲細語,“小門小戶便可以沒規矩?都到賬房領了這月月例,即刻找個人牙子來,都發賣了吧。”
康嬷嬷跟在幾人身後,嗓子眼一梗,連忙朝門房擺擺手,要他們去套車。
方沁領着蓉姐兒往外走,回頭囑咐康嬷嬷,“今天就發賣了,再買幾個聽話懂事的。別不将我說的話當回事,我回來要見着他們,連你也一塊兒賣了。”
康嬷嬷只當她是個鄉下來的表親,一句話被她樁在原地。隋嬸子趕忙朝康嬷嬷皺臉颔首,示意有自己跟着,不至于出岔子。
走出去,蓉姐兒抛高了腦袋,“小姑奶奶剛才的樣子,像嬸娘。”
方沁朝她莞爾,她可不就是照袁碧瑩學的。
難怪袁碧瑩刀子嘴豆腐心,分明最大方不過,卻總像在苛待下人,原來是因為這麽辦事異常省心省力。
驅車到趙府門前,車夫與門裏道明身份來意,不過一刻鐘,周芸便親自出來應門。她已改扮婦人裝束,穿湖水綠的雲紋比甲,梳挑心髻,頂上有珠翠妝點,很是端穩大方。
方沁這個姨姥姥卻還做姑娘打扮,二人相見意領神會地笑一笑,捎帶些苦澀的意味,客套過後并肩進了趙府。
這個點丫鬟婆子都在院裏清掃,趙府裏住着三代人,過日子的氣氛濃重,丫鬟婆子也都更勤快些,“唰唰”地掃動落葉,叫她想起了齊國公府。
她對周芸道:“來之前也沒和你提前說一聲,只想着要來,也好和靜雪道個謝。”
周芸道:“謝什麽,那就是其舅舅的財物,它就是該還的。”她又彎下腰,和蓉姐兒打招呼,“上回去沒見着你,你在午睡,這回你來得也不趕巧,你荃哥哥在讀書,且等他下了學,我叫他來找你玩。”
周芸朝方沁笑,“小姨姥姥,您跟我來,我帶您去見我娘。”
時光流轉到今日,方沁和高靜雪都變了樣,但彼此又都見過了對方最落魄的模樣。
“小姨,蓉姐兒。”高靜雪見到她們平安無事,眼眶子泛起熱淚,下榻将二人抱在懷裏。
高靜雪于方沁确有種奇異的法力,只是挨上肩膀,鼻頭便湧上股酸,“靜雪…能再見到你,真太好了。”
“不哭,不哭。他們能活下來,有命去到遼東,是喜事。”她捧着方沁消瘦的臉蛋,擦擦她眼淚,“人沒事就好。”
方沁驀地瀉淚而下,朝高靜雪搖一搖頭。
高靜雪胸中一凜,被陣迅猛的寒風穿堂,她以為是他出事,木然與周芸道:“帶你芸妹妹去找荃兒,我和你小姨姥姥單獨說一會兒話。”
二人目送着兩個小的出了門,方沁兩手始終搭在高靜雪胳膊上,抽抽鼻翼,與她道來,“嫂嫂病死了,人已收殓下葬,在久華山。”
高靜雪重重閉上雙眼,深吸氣,再颦眉吐出,久久無言。
是方沁先問:“靜雪,你這兩年一直都沒離開過?”
高靜雪羞于承認此事,若非方家蒙難,她還只當過一日算一日。
可越想瞞越瞞不住,她在方家被抄之後才得知方其玉那棟宅邸買在她名下,衙門抄不走,她也不可能就此昧了。
方沁見高靜雪面露難色,不由得問:“可是開陽他…他拿荃哥兒威脅你,你才留下的?”問出口,覺着方其玉不是那樣的人,改口道:“還是他求你的?”
怎知高靜雪猛然擡眼向她,腦袋裏翻江倒海,先是想方沁何時察覺的蛛絲馬跡,後又想方沁為何認為方其玉會拿孩子做威脅。
所有念頭不過一個彈指,等問出口已相差十萬八千裏,“曹熹照拿蓉姐兒威脅你了?”
兩人面面相觑,盡在不言之中。
方沁搖了搖頭,“他沒拿蓉姐兒威脅我,是我将蓉姐兒給接去的。最先也是我答應和他好,他才和萬歲求情,免開陽和臨哥兒的死罪。”
高靜雪皺眉,“他真的做到了,那你從今往後豈不是……”
“随便了,反正,反正…”方沁陡然被悲恸撲面,與她哭訴,“靜雪,連哥哥死了,他說連哥哥已經死了……”
作者有話說:
揭曉了,沒懷,那今天就來買小顧死沒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