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離開曹府時雨過天晴, 卻也是霞光晚照,已到入暮時分。
回到趙家,夫妻二人脫了淋濕半邊的外衣, 趙栾問伺候更衣的周芸,“那方家小姑姑和曹煜, 他們兩個如何會走到一起去?當真亂了套了。”
周芸正站在他身後挂衣裳,抻直了衣袖, 與他笑笑, “那些舊事亂糟糟的說不清楚, 安遠侯家的連二爺生死不知, 她要想謀求生路,有曹煜可選也算運氣不錯,好歹是不必被發配了。”
趙栾聽後抓着個要點,“你是說當年他們三人便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
周芸給自己披上幹淨外衫擡眼瞧他, “我可沒這麽說,你何時關心起別人家事?”
趙栾咧嘴一笑,頗有幾分憨态, “和你私下裏說說也不打緊。”
他正兒八經轉身向她,說出口的話卻十足玩味, “他們要真将那不.倫的勾當搬到臺面上, 你該如何稱呼?是小姨姥爺還是中堂夫人?”
“呸!”周芸拿濕衣裳砸他,語氣卻柔和, “再犯嘴的試試, 瞧我不收拾了你!”
趙栾奪過了那濕衣裳往花梨腳踏一丢, 拉過周芸的手, 将人抱在懷裏梗着脖子垂眼瞧她, “回來就見你悶悶不樂, 還要收拾我,這是怎麽了?”
周芸跟着低下頭去,“吹了冷風嚒,能是怎麽了。”
“你何時去和娘說東西已帶到了?”
“再等會兒,她這時候肯定正和荃哥兒用着飯,我等荃哥兒睡了的。”
她說完要從他臂彎抽身,又被拉着,二人心照不宣抿唇笑一笑,躺到周芸陪嫁過去的拔步床上,互相寬衣解帶。
趙栾輕聲道:“再試試,沒準這次就有了。”
周芸點點頭應下,沒有出聲。一番折騰,小夫妻兩個汗津津挨在一處細說了會兒話,坐起來穿戴整齊,叫外頭丫鬟傳膳。
等吃過了,周芸去到後罩房探高靜雪,荃哥兒果然睡了,二人辦了杌子到炭火邊上,周芸替高靜雪掌燈,瞧她耐耐心心納鞋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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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這是要把荃兒今後的鞋底子都給一次納出來。”
“我可沒那個本事。”高靜雪擡頭微笑,燭火下笑顏溫和,眼下細紋初現,卻不叫人覺得那是歲月的摧殘,反而是時光眷戀撫過她面頰留下的痕跡。
“娘,別做了,白天再做。”
高靜雪偏臉咬斷棉線,搖頭,“白天多給你們兩個繡幾個漂亮的補子,等我走了,你們誰的衣服破個小口,還算作是我親手補的。”
“要不您就別走,為何一定要走呢?”
“你和栾兒不說什麽,可我也不能吃準了你們兩個有孝心,就假裝看不懂趙家其他人的臉色,趙家肯收留荃兒已是仁義,不要再為難栾兒了,別讓他夾在中間周旋。”
“娘,您不必管他,他也覺着留您下來沒什麽不好,他還說将來等有了孩子,也叫孩子和姥姥親近,您辛勞這些年,也該得享享天倫之福了。”
高靜雪一聽,這可好,“說得對呀,我得趁現在給我未來的小孫兒也做點東西,還不知男女,就做條紅兜兒,繡個長命鎖,替孩子讨個好意頭。”
見她去意已決,周芸洩氣道:“罷了,我不勸了還不行嗎?”
高靜雪笑笑,“你和栾兒今日見到曹先生将東西都交給他了?”
“嗯,交給他了,他說能送過去。”周芸倏忽擡眼瞧她,“娘,小姨姥姥帶着蓉姐兒住在曹府裏呢。”
高靜雪手上頓住,陡然看向周芸,母女兩個視線交彙,卻是各有所思。
“你親眼瞧見的?”
周芸颔首,“還說上話了,她過得挺好的,只是想不到安遠侯府的連三爺下落不明,她為求自保這麽快就轉投了曹熹照。”
高靜雪凜眉問:“這是她親口說的?她親口說她和曹熹照有情?”
周芸一愣,疑惑高靜雪為何有此一問,“怎麽可能和我們說這些,只是随口寒暄幾句,曹煜來了她就走了,可算是被他給等着了,否則小姨姥姥早嫁了顧夢連,未必跟他。”
“芸兒,不可亂說,你怎知他們二人便是你想的那種關系。”言訖,高靜雪蹙眉道:“當年你昏了頭,就因着一張帕——”
“娘!”
周芸聲調一轉,羞愧于往事,急切打斷,“不是我亂說,有的話不必擺到臺面上,幾個眼神就明白了,何況我還言語試探了曹煜,他一個爺們不怕赧,聽他意思他們兩個分明就是成了。”
高靜雪面色當即沉下去,“在你看來,你小姨姥姥是心服情願的?”
周芸這下徹底失語,全然不知該如何作答,轉而笑起來,“您這問的是什麽話,哪有不情願還能住在一個屋檐下的?人長兩條腿,還走不出去嗎?”
走不了嗎?
旁人不明白那種身不由己,高靜雪卻是切身體會,能夠明白的。
若不是走投無路,若不是迫不得已,以對方沁的了解,她如何放得下相戀多年至今生死不知的心上人,轉而與離京兩年,再見已是晉王心腹的曹煜産生瓜葛。
且不談方沁有多期盼嫁給顧夢連,就是兩年前她與曹煜也根本談不上親近。
在高靜雪看來,方沁對待曹煜就像對待荃哥兒,從未叫她覺察任何越界的男女私情,猛地得知此事,那份詫異足以叫高靜雪感到毛骨悚然。
當年高靜雪遭遇接二連三的打擊,有家不能回,不見前路,方其玉留她在南京,她那麽堅定要走,但面對他開出的條件,也只能選擇留下,接受他的恩惠。
他也的确如他自己所說,收容她孤兒寡母只為報恩,果真鮮少打擾,來也只為噓寒問暖,看母子兩個缺點什麽,叫嬷嬷置辦了,從來不曾逾越。
許多個夜裏,她望着燈芯,想着十多年前使她情動的表兄弟,轉而狠掐自己。
一個孀婦面對這般不求回報的關心,若非她生性堅毅,克己複禮,如何抵擋得住內心起起落落的潮汐,只怕早已沉溺進違背良俗的情.欲中去。
而今方家蒙難,她賣了原屬于方其玉的宅子,折成金子還他,談不上報恩,不過是物歸原主,從此不欠他了。
曉風殘夜,方沁挑燈在夜闌靜谧時完成了崔慧卿的像。
明早要去踐行,方沁提前從小瀾苑舊物裏拿了幾件首飾叫寶瓶當了換錢。她将錢都預備好,又将茄袋放在桌上這才躺下歇息。
天不亮曹煜便來尋她,那時她才睡着不久,聽見有人進來,掀床帏見是他,閉眼又睡了。
聽見他拿起那茄袋掂了掂,朝床架子走過來。她閉目不應,他也沒了動靜,又過了會兒,冷冰冰的手在她面頰蹭過。
而後那只手便探進被衾,滑進她薄紗衫的前襟,兩指行過鎖骨,化水流進山澗,逆流而上,她讓他冰得一顫,仍不睜眼。
被冷落,曹煜消停下來,掀起被子也躺了進去。
他是穿廊過遠從外頭來的,方沁被他身上寒氣凍得背身直往裏躲。
“往哪跑?”
曹煜側躺着兩條胳膊穿過去,将人圈回懷裏,前胸疊着她後背,他身上衣料雖是冷的,但體溫高過方沁,僅在被子裏待了一會兒他身上便回了暖,轉而溫暖起懷裏的人。
夜裏失眠睡不着,被窩總是冷的,甫一暖和,方沁便來了困意。
曹煜半張臉幾乎埋進她頸側,呼出的熱氣熨帖着她的月牙記,“好香…我很久以前就在想,你塗得什麽,為什麽總是香的,我能聞到冰片的氣味,你喜歡拿這個熏衣服?”
方沁兩扇肋被勒得吸不上氣,只覺後腰熱度逼人,她往前躲,又被貼上。
他像個初試雲.雨精力過剩的毛頭小子,可他分明恥于與她行事,方沁無可奈何又有恃無恐将眼睛閉上,“真不知你圖什麽,嫌我不幹淨又要和我親熱,不難受嗎?”
曹煜在她耳邊哼笑了聲,“我最能忍,這你是知道的。”
“幾時了?”
“你該起來了,穿戴好去接蓉姐兒,我送你們去城郊。”
方沁閉眼睛又賴了會兒,坐起來要喊寶瓶更衣,曹煜先一步替她遞了衣架子上的鵝黃绫羅裙來。
方沁兩條腿蹭下床,燈籠褲管堆在膝窩,兩條腿膚白細膩,交疊着踩在腳踏上。
曹煜蹲身替她将褲管掣到腳踝,又握住她一對足,蹬在他膝頭,娴熟地為她套上羅襪。
擡眼就見她正拿她那雙盛着盈盈秋水的眼睛俯視他,坦然接受了他的周到體貼。
如此方沁像個不會眨眼的瓷娃娃,任憑他服侍着一件件将衣物疊穿上,又被帶到妝鏡前挽了發。
臨走他提溜起桌上茄袋,別有深意睐眼瞧她,方沁總算有了些許起伏,不願他動那只茄袋,趕忙奪過去。
“是為了打點衙役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小祖宗以為我想的是什麽?”
“你無非是怕我跑了。”
曹煜輕笑了聲,拾起桌上縧帶,在指端輕纏,“我不怕你跑,你是嬌養的千金,走過最長的路有多遠?你跑不出金陵城,只要你還在這兒,我就一定有辦法找到你,就算你出了南直隸,我也有本事将你尋回來。”
方沁聽後無甚反應,思緒不知跑到哪兒去,忽的偏臉瞧他,“有一年我在瓊院的小花園畫鷹,鳳凰花樹下行過一個人影,那個人是你不是?”
曹煜正從身後給她系腰上縧帶,勾着蝴蝶結子的指端頓了頓,胸膛莫名湧上些甜蜜的喜悅,輕出口氣,“是我,你也瞧見我了?”
方沁答:“瞧見你的背影。”
以為只是個過客。
驅車近百裏到了城郊,天色轉亮,一眼望去土路綿延百裏,頭頂沒有陰翳遮蔽,難得的煦暖風輕。
蓉姐兒和隋嬸子一架車,她跳下馬車,四下張望,不見爹娘急得眼熱,“小姑奶奶,爹娘可是不來了?”
方沁追過去,“來的,牽着我別亂跑。”
曹煜在方沁屋裏躺皺了綢面的狐色起花圓領衫,臨出門換了件石青褂子,倒與一襲淡黃的方沁顯得格外和諧相稱。
驿站外頭擺了兩張食桌,曹煜念着她早上沒胃口,只喝了半碗粟米糊,點了熱湯餅與她和蓉姐兒喝。
蓉姐兒不吃,方沁順他心意,意思意思坐在食棚底下吃了兩口,聽見身後傳來鎖鏈“嘩啦啦”晃蕩的響動,扭轉頭去,果真見遠處來了一架囚車,晃裏晃蕩。
一如方家支離破碎流離失所的結局。
見方沁盯着那方向不語,蓉姐兒當即站起來朝那方向跑過去。方沁叫她不住,追了上去。
囚車裏的人也瞧見了她們,扒着木欄杆與她們遙遙相望。跑近了方沁站住腳不敢相認,裏頭的人瞧着個個蓬頭垢面,哪裏還有半點齊國公府達官貴人的模樣。
最叫她感到擔憂的,是那囚車裏分明只有六個人,獨獨不見老夫人……
方其玉凄慘将她望着,袁碧瑩攙扶着身子仍然虛弱的崔慧卿,身後是兩個抱在一處瘋瘋癫癫的姨娘。
方臨玉陡然抓緊木欄,“小姑姑!蓉姐兒!”
衙役橫刀在囚車前,方沁倉皇回神,手忙腳亂從身上摸出那只茄袋,急忙道:“我是跟中堂大人來的,上頭該吩咐過你們,我們是來送行的,讓我和他們說幾句話,不耽誤你們功夫。”
那兩個衙役相視一眼,望見食棚底下環胸而立的颀長人影,接過茄袋,去開囚車的門,“半個時辰,你們有什麽要說的就說吧。”
開了門,幾人哀聲撞做一團,蓉姐兒哭啼啼飛奔進崔慧卿懷裏連聲叫娘,袁碧瑩摟着方沁,如同呵護一塊失而複得的寶玉。
“老祖宗在哪?”蓉姐兒忽然疊聲問着,不得崔慧卿回答,大哭了起來,“老祖宗在哪?老祖宗怎麽不來?”
方沁看向袁碧瑩,後者痛心之至閉目颔首,其實那日大夫瞧完老夫人說的那番話,叫方沁已有預感,她年事已高,就是熬得過這場牢獄,也熬不過去往遼東的漫漫長路。
她輕輕拉過袁碧瑩到一旁,艱澀發問:“嫂嫂她…是幾時沒的?”
“就在昨晚上,迷迷瞪瞪睡夢裏沒的。”袁碧瑩留下兩行淚,拿污糟的衣袖便抹了,她握起方沁雙手,“我們出來時老夫人的屍首還在刑部停着,你回去千萬要将她收殓了!”
那頭蓉姐兒哭得聲聲欲絕,小孩兒嗓門尖,哭得比刀子利,刓得衆人心頭泣血,将送行變作了號喪。
方沁望向方其玉,發覺他形容枯槁眼周肌膚浮腫,瞧着不比大病初愈的崔慧卿更好。
袁碧瑩忽然将方沁抱得緊了一些,她擡臉往身後看,見曹煜走過來,正拿錢打點兩個衙役。
方沁伸手抹去臉上淚,朝他招招手,喚他過來,“你來。”
衆人見她與曹煜如此态度,紛紛颦眉噤聲,尤其是方臨玉,氣喘如牛,仿佛下一刻便要大打出手。
方沁連忙蕩起個笑,與方其玉道:“是熹照向萬歲爺進言,免除咱們家死罪,雖說免不了要被發配遼東,但他都打點過了,會在途中給些優待,也不知多少錢能換輛板車。”
她說着又濕了眼眶,“我不會叫你們走着去遼東的。”
“姑姑?”方臨玉眉頭緊鎖,聽她口吻竟像是與曹煜情投意洽,“他那是為了幫我們?姑姑,你可千萬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啊!”
“他沒騙我。”方沁搖頭,如實說:“迄今為止,他都沒有騙過我。”
他說一是一,說救方家人,就真的不肯施舍她更多。
方臨玉怒火中燒聽不出她言外之意,見曹煜走過來,不顧四肢鐐铐,朝他揮拳便去,原本押送流放犯的衙役剎那成了曹中堂的親衛,将他二人阻隔開來,挾制方臨玉。
方沁在當中攔着,眼瞧方臨玉那張昔日俊彥風流而今落魄至極的臉孔,何其心痛,她在拉扯間遭冷風一激,腹中痙攣,不由得躬身幹嘔。
這一幹嘔,叫除蓉姐兒以外的人都瞠目向她。
方沁自覺失态,趕忙背轉身去,等她再轉回來竟沒人再吵,只目光別樣地注視曹煜。
而曹煜嚒,見她反應激烈,變成尊表情肅然的石像,久久沒有反應。
方沁不以為意,道了聲失态,見衙役重退開去,她上前拉過方其玉,從懷裏掏出疊好的兩條汗巾子,多的不說,先替他圍上。
“靜雪做的,她賣了屋子回杭州,給咱們留個念想。”
後背猛然貼上一塊冰涼之物,方其玉旋即聽出方沁的言外之意,幫着她拉高了衣擺,将汗巾子掖進褲腰。
方沁雖是他的小姑姑,今次卻是她第一回像個長輩似的為他穿衣服,方其玉悲從中來,反大笑出聲,其餘人瞧不明白,只見方沁又朝二侄兒方臨玉走過去。
“也有你一條,姑姑給你系上。”
待圍上,方臨玉也明了,顫聲道:“替我謝謝靜表姐。”
方沁回到方其玉面前,她想着多年前樹林中的一幕,此去經年,再見無期,最後問他,“你和慧卿有什麽要對靜表姐說的?我也一并轉告了。”
“也替我謝謝她,旁的便沒什麽了。”方其玉蹲身抱起蓉姐兒,她抱着崔慧卿哭啞了,這會兒猛然安靜,楞柯柯出神。
“蓉兒,爹和娘要走了,老祖宗不想離開這片故土,她留在這兒陪你。你好好聽姑奶奶的話,等你長大了,我們總有一日能再見。我對你從不食言,但你要做不到聽話,這承諾也就不作數了。”
“爹…”
“嗳,親爹一下。”
蓉姐兒在方其玉臉上親了一下,他将她放到地上,她又跑到崔慧卿身邊,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崔慧卿虛弱朝她擺擺手,“去,去你小姑奶奶那兒,你小姑奶奶最寵你,除了我,只有她知道你最愛吃什麽,蓉兒,好好孝敬你小姑奶奶。”
方其玉聽罷,牽過蓉姐兒的手交給方沁,“姑姑,這次我們能活下來,不該謝旁人,只用謝你,你千萬保重身體……但願他還良心未泯,能善待你。”
“你放心。”方沁淡掃曹煜一眼,“他說要照顧我,也沒苛待過我,他府裏人少,冷清清的,但吃穿用度都緊着我,我倒不覺得冷清了,你們不必擔心我。”
方沁說得極快,好像說得快了就顯得誠實,就能騙過自己。
方臨玉當了真,在旁卻頹然問她,“那顧夢連呢?”
他怎麽辦?
顧夢連還被騰骢軍四處緝拿,這麽久沒有音訊,沒準就是個好兆頭。
有一天他會回來,他懷揣希望地回來履行婚約,可那時候,他的未婚妻子為保全她兩個沒用的侄兒,已成了別人的妻子。
方臨玉心寒,他發覺官場的黑不在那些沉浮的官員,那幫人算得上什麽。
自己曾經對同僚嗤之以鼻,而今發覺當世唯皇室最黑,黑色的心腸,黑色的五髒,權利之下堆砌成百上千的枯骨,方家何罪之有,崔家何罪之有,顧夢連何罪之有,方沁何罪之有……
“你何故提他?”袁碧瑩将丈夫往後生拽一步,“真昏了頭。”
曹煜果真勾勾唇角,行至方沁身邊,将她拉攏入臂彎,頗為大度道:“有什麽的,那是父母定的姻親,而非出自沁兒本願,她那時才多大,待沁兒身子好些了,我便明媒正娶與她結為夫婦。”
“便将她托付與我,契父,你們安心去吧。”
言訖,方沁忽地看向曹煜,渾身發冷,又不敢當着即将發配的親人流露真情。
方其玉也是一驚,轉念想曹煜若不娶方沁,那才是罪大惡極,便沒有做聲。
曹煜笑着繼續道:“我在北平有些朋友,你們到遼東去後,會有人來聯絡,若要通信也容易,只是路上耽擱得久些,将來一旦遷都北平,要相見也不會是難事。”
衆人得到希望面面相觑,曹煜識趣走向旁側,背着手等他們惜別。
有他最後這句話,幾人間的悲傷真的淡了半分,都願意相信這不會是一次永久的分別。
待衙役來催,幾人拖着腳鐐上路,衙役說等出了城郊便給曹中堂的親朋備上板車,不叫他們受罪。
方沁點點頭,轉臉謝過曹煜。
回去路上,蓉姐兒讓隋嬸子哄着上了後頭的馬車,方沁本想與她一架車回去,但想着曹煜說的那要與她永結同好的話,還是與他上了一架車。
車輪滾滾,方沁颠簸着問他:“我還能與他們相見,你說的是真的?”
曹煜撥撥她額面亂發,“等我們全家搬到北平,要往遼東去也不過幾日車程。”
方沁哽住,“全家…這是新的交易?”
曹煜手指還貼着她面頰,觑她一眼沒有答話。
“你那個表妹呢?”方沁已不知何為真何為假,“你撫州老家不還有個與你有婚約的表妹?她等你這麽些年,她怎麽辦?”
哪知他笑,“說什麽傻話,你不就是我的表妹。”
“曹煜…”
方沁覺得和他說話好累,他身上真真假假,謎團無數,她卻疲于去猜。
“不要與我打诨,換個條件如何?何時遷都可有消息?三年?五年?三五年後你讓我去遼東看看他們,之後就是将我留在那兒不管了也使得,你何苦拿一紙契約約束自己?”
她想了想,“就三年如何?三年是不是太長?你來定,随時要我走都可以。”
句句都在為他着想,句句都想着離他而去。
方沁聽見身側長籲了口氣,搭在肩膀的手擡起了她下巴,使她不得不抛高臉瞧他。
“你還在等姓顧的?不是一輩子不見他?你的承諾就這麽廉價,這才幾天就要變卦了?小祖宗,你扪心自問,我答應你的哪件事沒做到。”
方沁攥緊了拳頭,渾身緊繃,又覺得喉嚨口湧上酸意,憋紅了眼,将幹嘔憋成了兩聲咳嗽。
曹煜見狀不願面對似的移開眼睛,緊了緊下颌沒再說什麽,拉過她的手在腿上,板起臉懲罰般的又捏又揉,過了會兒竟出了層薄汗。
待回到燕子巷,才下馬車曹煜便厲聲叫康嬷嬷去請女醫。
方沁讀不懂他眼中的陰翳,踏實見了女醫,待號過脈,聽女醫輕車熟路換上個喜悅口吻。
“脈滑,是孕相。恭喜中堂大人,能摸出來是喜脈了,若姑娘沒有食滞貧血的症狀,那便是有孕無疑。”
兩耳“嗡”的失了聽覺,仿佛有人在方沁腦袋上罩了個玻璃做的大甕。
她待在甕裏邊,短暫獲得了片刻獨處般的寧靜,她有個孩子……
方沁驀地擡臉看向身畔的曹煜,周身湧過刺痛涼意,她知道他不會放過她,但懼意還是被莫大的希望覆蓋。
她有孕了,孩子不可能是曹煜的。
方沁猛然抓住他的衣袍,兩眼目光極其明亮,仿佛抓住了一線曙光,“我要留下這個孩子。”
曹煜沒看她,只問女醫,“你說食滞貧血,意思是,若她有這兩種病症,也會呈脈滑之相?”
“…是。”
“查清楚,不要出差錯,叫她空歡喜一場。”
方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也相信女醫所說,“不會的,一定是有的。”
曹煜扶着她椅背,與她耐心道:“你要孩子可以,只不能是這個,往後我們還會有的,我知道你喜歡孩子。”
方沁驚駭向他,她倏地明白過來,難怪他那晚之後從來只叫她并腿或是用手,她以為他嫌她給過別人,還為此感到慶幸……
見她臉色轉變,曹煜像讀懂了她的心思,俯身拿嘴唇貼貼她額角,旁人看來像在輕聲安撫。
“我也怕替顧夢連養野種。就是真有了也無妨,日子還小尚未成型,你只當做癸水。”
作者有話說:
女醫的話劃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