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隔天曹煜在秦淮河畔潇湘館設宴請客, 主賓是刑部徐侍郎,王書愚則是陪賓。
徐侍郎與曹煜官銜相當,曹煜卻是萬歲親信內閣輔臣, 因此得他宴客致謝,徐侍郎也是十二萬分的熱切。
曹煜回府更衣姍姍來遲, 見客人迎出來,也恭敬回以一禮, “徐大人不必多禮, 咱們進去說話。”
徐侍郎伸長了胳膊往裏帶, “曹中堂請。”
小食桌上已布置好酒菜, 曹煜在主位落座,酒過三巡,叫來清倌人奏曲,徐侍郎酒量尚佳, 有意多灌曹煜幾杯,與他熟絡熟絡感情,曹煜自知酒量不高, 只笑意漣漣擺手謝絕。
“這幾日有勞徐大人照應,我特意備上薄禮, 望徐大人笑納。”
曹煜在桌下朝徐侍郎推去一只錦盒, 長指一勾,掀開上頭紅綢, 露出白慘慘一派銀光。
徐侍郎一怔, 目不轉睛向他, “這…”
曹煜微笑道:“我也是借花獻佛, 還請收下。”
徐侍郎胸中暗自計較, 這曹煜新官上任, 朝中瞧着一派祥和,暗地裏居然已經給他送了這許多好處,這幫人呵,見風使舵動作倒快。
曹煜眼神示意那吹奏笛音的清倌人走到門外去,帶進兩個面容青澀稚嫩的小姑娘。
穿紅的名叫瑟瑟,穿綠的名叫素素,都在破瓜之年,沒許過人家,還是清白身子,是此次徹查遭殃被抄了家的貴府小姐,親姊妹兩個。
小姑娘模樣有八成相似,聲音都一樣清甜軟糯,受過鸨母調.教,低眉順眼地見禮,“給官人請安。”
這兩個女孩兒比那一盒子黃白還要奪目,年華易逝,金銀卻是永恒之物。
徐侍郎年四十,最小的女兒都出嫁了,還不停往府中納妾,納的也都是苦出身的女子,亦或是行院的清倌人,這瑟瑟和素素的出身叫徐侍郎如何把持得住,喉頭一動,礙着曹煜在場,到底沒露出癡相。
他拿眼斜睨曹煜,見他神情自若端坐不語,暗道此人瞧着一身書生氣,也深谙官場之道,不知從哪弄的消息知道他喜好娥皇女英的一套,送了對姐妹花來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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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煜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偏首與他微微一笑。
徐侍郎吸口氣,端坐着,“可憐見的,原是哪家府上的?”
姐妹兩個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瑟瑟輕聲答:“家父是翰林學士杜達。”
才說出口,身側素素便淚濕眼眶,低低抽噎起來,嬌聲連連比之那笛聲都悅耳萬分。
徐侍郎心肝一顫,恨不能替她拭淚,初入風月場的良家女子簡直滿足男人的所有遐想,恨不能馬上悶死在她身上,只是不等他開口便被曹煜打斷。
“說起這個…”曹煜擎着酒盅看向徐侍郎,“徐大人可知齊國公府的丫鬟都往哪兒送了?”
徐侍郎一愣,一來不解其意,二來屬實不知,“嘶,她們身契該是會被轉賣出去,至于賣到哪兒,要麽是私宅,要麽是行院,再運氣不濟點,被買進私窠子也說不準吶。”
見曹煜聽後颔首并無反應,徐侍郎又問:“曹中堂要尋人?”
“替人問問,尋是尋不着了,人各有命,且看她們造化。”曹煜不緊不慢站起身,拱拱手,“徐大人,我就不多耽誤了,家中還有要事,你吃過便将賬記在我的名下,明日我再派人來結。”
徐侍郎蹙眉點點頭,神情頗為沉凝,“中堂大人一片盛情,我就卻之不恭了。既然如此,我和王大人便再多留一會兒。”
“徐大人慢用,王兄,還請将徐大人招待妥帖。”
王書愚笑着朝瑟瑟素素招手,“別光站着,去伺候那位姓徐的大人,徐大人高興了賞賜自不會少了你們。”
曹煜在清倌人伺候下披上棉褂,拉門出去,先行坐車回府。
夜冷風寒,他從那酒色財氣彌漫的煙花地回到府宅,直奔青居,寶瓶在院門口将他等到,小碎步跟在他後頭報備。
“早上起來吃了一碗米粥,中午蓉姐兒哭鬧,等吃飯已是下晌,和晚上挨得太近,表姑娘說她吃不下,晚上那頓就沒吃了。”
寶瓶想起什麽,“老爺,門房和我說,今天來了一位姓趙的官人,自稱大理寺丞家的公子,說他發妻周氏是您的舊識,問您哪日方便,他攜夫人登門來賀您高升。”
曹煜回首瞧她一眼,“知道了,不必理會。屋裏在做什麽?”
寶瓶道:“蓉姐兒說想要張像,表姑娘今早到庫房讨了紙張,就是因為這個飯也沒怎麽吃,畫了一整天。”
“誰的像?”
“好像是蓉姐兒的娘。”
推門進去,屋裏昏黃,方沁掌着燈站在桌案後邊,嘴裏銜一杆筆,手上握一杆筆,正彎腰細細繪制白描,擡眼将他觑一眼,視若無睹又垂下去。
蓉姐兒在她邊上搬小凳坐着,眼巴巴看畫,見曹煜進來,細細喚了聲曹先生。
曹煜颔首走過去,細看了看她的畫,認出那是齊國公府的內院,她畫的是春景,院牆裏冒着迎春,還只是白描但已頗具春和景明的爛漫。
崔慧卿就靜坐在那裏,笑吟吟望着看畫的人。
方沁将嘴裏銜着的那杆筆拿下,在他身上嗅到不太好聞的味道。
曹煜見她聳動鼻翼蹙起眉毛,解釋道:“到秦淮宴了刑部的人。”他側頭嗅嗅肩膀,“氣味很重?什麽樣的氣味?”
“脂粉、熏香和酒氣。”
“哪種最難聞?”
“酒最難聞。”
“我也不喜歡。”
方沁對候在一旁的隋嬸子道:“蓉姐兒該睡覺了,送她回去吧,我今晚也不畫了,眼睛受不了。去吧蓉姐兒,跟嬷嬷走,早點睡了。”
她急着讓隋嬸子把蓉姐兒帶走,那廂人一走,曹煜果真帶着酒氣走到她身後去,将人虛攏在懷,下巴擱在她發頂,約莫真喝了不少,将眼睛眯着。
“此前在北平,我應酬比這只多不少,也沒像如今歸心似箭。”
“我倒希望你在外頭的時間久一點。”
“那我…偏不如你的願。”
二人淡淡說着話,将門邊寶瓶看得一愣一愣,曹煜擡下巴叫她備熱水在這兒,看樣子是要梳洗了歇在表姑娘屋裏。
幾桶熱水下去,屏風難掩屋子裏水汽氤氲,曹煜兀自往屏風後頭去,方沁怕紙張吸水犯潮,卷了畫讓寶瓶拿到青居的小書房。
待寶瓶出去,方沁聽屏風後邊水聲陣陣,一時無所适從,就在桌邊坐下,忽聽曹煜道:“我今日替你問了你那兩個丫鬟的下落,該是被發賣出去了,你不必替她們操心,本來也是在市面上通行的奴籍。”
方沁陡然看向屏風,“賣到哪裏去了?”
沒人回答,方沁如何按捺得住,朝他走過去,揚聲問:“她們被賣到哪兒去了?”
曹煜坐在蒸騰的水霧後,拿雙淡薄的眼睛将她望着,“私宅或是行院,別為她們傷神了,就是想找你也沒處去找。”
“…行院?”方沁眼眶子都在抖,“如何會到行院裏去?”
丹筝當年便是從行院裏出來的,她幼時是戲班打雜的丫頭,跟着戲班到處闖蕩,他們五湖四海跑江湖的到了一個地方,就都住在一個院,清早這邊在吊嗓子,那邊就在倚門送客。
“別哭。”她這幾日哭得他心煩意亂,簡直失了章法。
方沁垂着兩條胳膊,忍着不哭,“曹煜…你把她們找回來,你去把她們都找回來……現在那麽多人聽你話,你要找兩個丫頭,不是多麽難的事。”
曹煜從浴桶出來,掣過巾子擦身,“我只說私宅或是行院,也沒準賣進了好人家接着當她們的大丫鬟。”
“那若是——”
曹煜披上裏衣将她打斷,“小祖宗,若不是我,現在流落秦樓楚館的,可遠不止齊國公府的丫鬟。”
他沉着臉與她道:“我為你向萬歲進言擔着風險,而今事情已經結束,我又怎會再為這些無關緊要之人給我的前路平添阻礙?”
方沁倉皇對上他目光,曹煜眼神引導,“你現在是我的人,也該為我打算,而不是想着兩個可有可無的丫頭。”
她蹙眉細聲反駁,口吻卻堅毅,“我不是你的人,我何時成了你的人,你好不講道理,你幫我們難道是不求酬報的?別說的像是我和你兩情相悅情誼甚篤……”
她頓了頓,紅着眼睛,“無非是她們在行院裏,我在你的宅院裏。”
方沁甩開他的手,轉身跑出房去,他想歇在她屋裏,那他就一個人歇着吧,橫豎任他糟踐也不見他就會多做讓步。
是她太天真了,還以為留有餘地,結果只是一錘子買賣,她賣身換齊國公府舉家流放。
聽院裏一陣“簌簌”腳步,門開了又關,是她進了隔壁耳房,蓉姐兒和隋嬸子的屋。
曹煜還站在原地,團了團手上巾子丢進浴桶,咬咬牙關,胸腔起伏呼出口氣。
以前怎麽不知道她這麽犟?他料到她會發脾氣,提起這兩個丫鬟,也不過是想早點将這事給了了,省得她一直記挂在心裏,別總想着旁敲側擊着試探他。
哪知道她瞧着三棒子打不出個屁,卻是個牛脾氣。還是不該給她倚仗,這件事上曹煜不打算順着她。
隔壁方沁進屋,蓉姐兒已熟睡,隋家嬸子從裏間走出來,頗為詫異,“姑娘,怎麽了?”
方沁紅着眼睛搖搖頭,在外間椅子坐下,不打擾蓉姐兒熟睡。
隋嬸子愣了愣,想他們是吵了架,七手八腳扣上棉襖扣子,站到方沁身邊去,替曹煜說些好話。
“姑娘,您和官人沒準是有誤會了,他是苦出身,未必有您的七竅玲珑心思,您若有什麽不高興的,就與他直說,他能不依着您嗎?”
在隋嬸子眼裏,曹煜的出身配貴府小姐該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掉了,怎麽會叫她受氣。
方沁倏地嗤笑了聲,慢條斯理看向隋嬸子,“他是個極好的好人,對嗎?”
“是啊,當了大官也不忘咱們這些街坊四鄰,當真再仁善不過了。”隋嬸子忽然想到個好說辭,樂呵地舔舔嘴唇,“有姑娘那麽好的品貌和出身來相配,可見官人也是好人有好報——”
不等隋嬸子說完,方沁兀自道:“他好人有好報,我就活該有今日,我上輩子做了孽,這輩子成了他的報。”
第二天一早,刑部派人送來小瀾苑舊物,大到家具小到擺設,一應俱全,都是方沁熟悉的東西。
方沁正在屋裏給蓉姐兒紮辮子,聽見動靜将孩子交給隋嬸子,自己出去看看。曹煜也從主屋的門裏出來,二人在院裏打上照面,誰也沒理誰。
寶瓶和康嬷嬷讓小厮們把東西往主屋擡,方沁拒絕,“不用了,都砸了,運出去燒掉。”
寶瓶不解,“表姑娘這是做什麽?這些不都是您以前的舊物嗎?”
曹煜的聲音橫叉進來,“随她吧,只要她自己不後悔。”
方沁道:“寶瓶,燒了。”
抄了家莫說家具,就是院裏鋪路的石頭子都要充公,曹煜能将這些東西要回來,卻不能幫她找兩個丫鬟。
她不受他的好,淡淡道:“這些都是公家的了,已不是我的,我要替你家老爺着想,若收下了,将來有天他被人拿此事做文章,豈不怪我害了他的仕途?都燒了吧,替他銷毀了。”
曹煜冷笑,背手走了。
周圍一圈人聽她陰陽怪氣地說完,沒一個敢接茬的,康嬷嬷一甩手,都退下去,如此便擱置着了,哪有人真敢燒她的東西。
過去三日,兩人誰也沒服誰,可憐那堆家具就這麽擺在院裏,日曬風吹。
方沁正拉着蓉姐兒看桌上準備着色的畫像,蓉姐兒哭了鼻子,方沁摸摸她後腦勺,說過兩天帶她去見爹娘。
再過兩天就是方家發配遼東的日子,人從刑部大牢押到近郊,先頭還沒吵架,曹煜說可以送她去近郊驿站先等在那兒,短短碰一個頭。
這日暴雨如注,寶瓶見方沁遲遲沒有燒了方家舊物,擅作主張命人移了家具進偏廳,方沁問她何必多費工夫,等雨停了她還要燒,寶瓶說就這麽封着,到底是個念想。
方沁不說話了,回進屋哄蓉姐兒午睡,又鋪開畫紙自忙她的。
寶瓶被叫進去伺候筆墨,那天晚上方沁和曹煜争執,寶瓶就在外間,知道緣由。
見二人不好她也着急,暗地裏給方沁支了個招,“表姑娘,其實那些紅粉行院進去過誰都是登記在冊的,裏頭的小娘子彼此也都認識,您認識的丫鬟要真進了那地方,找人一問沒準能有消息。”
方沁停筆側目向她,“這是何意?”
寶瓶抿抿嘴,想起曹煜不讓她說那些花樓裏的事給方沁知道,吞口唾沫,“秦淮邊上攏共那麽幾家買得起大丫鬟,那幾個地方的姑娘都是相互知道的,找個人不是難事。”
“如果不是被賣進那幾個地方,而是賣進了更窮苦的地方呢?”
“您說私窠子?那些私窠子多是些苦出身被家裏人賣進去的小姑娘,人未必有米貴,您的兩個丫鬟身契到了官府手上,官府怎麽會和私窠子做生意?”
寶瓶見她面容遲疑,補充道:“您要信得過我,我就能替您跑腿把這事問了。”
方沁筆都擱下,将寶瓶好生端詳,“上回我就想問,你來曹府之前都在哪裏過活?”
寶瓶吸口氣,眼珠子亂瞟,搖搖頭,“我不敢說。”
“這有什麽不敢的?”
“我怕您嫌棄。”
“我才不會嫌棄你,你就說吧。”
寶瓶嗫嚅道:“我九歲就被賣進花樓,但只是個丫鬟,伺候姑娘,做些粗活。”
那方沁便好奇了,“既然你先前有着落,又是怎麽進來的?”
寶瓶陡然頓了頓,咬住下唇,“這個我不能說,表姑娘,您就別問了,這個我真的不能說。沒準哪天您自己就知道了,還是說回您尋人的事吧,月底出去采買,我替您問上一問,您看成嗎?”
方沁心懷狐疑收回眼光,點點頭,也沒再追問。
此時窗外兩個小丫頭正挎着籃子從外面進來,嘴裏嘀嘀咕咕,依稀是在說:“門房那兩個人還沒走呢?”
“是啊,說老爺不在也不肯走,硬是要等人回來。”
“奇怪了,分明自稱是大理寺丞家的人,怎麽做事如此不體面。”
方沁在下風口聽見“大理寺丞”這四字,趕忙丢開手上毛筆,疾步追趕出去,急得寶瓶抓起棉袍要給她披衣。
“表姑娘,表姑娘您等等,先穿上。”
方沁直勾勾盯着那兩個被吓住的小丫頭,“你們在說什麽?什麽大理寺丞家的?再細細給我說一遍。”
兩個小丫頭互看一眼,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又被方沁厲聲催促,寶瓶才搶白道:“表姑娘,我好像知道那是誰,前幾天門房就來了個人,自稱大理寺丞家的,娶個妻子與咱們老爺是舊識,問老爺何時得空,要來道賀。”
她頓了頓,“想來那人今日又來了,但是老爺不在,吃了閉門羹還硬要等老爺回來。”
方沁挑起眉頭急迫問:“那人可是大理寺丞趙家的二爺?”
“…這我就不知道了。”
“快!叫門房把人請進來!”
寶瓶很是慌亂地點點頭,朝外頭小跑着去了。
不消一刻鐘,方沁大概收拾了一通,腳步匆匆趕往前廳,趙栾和周芸已候在那裏,見出來的是方沁,二人俱是一愣。趙栾也見過她,婚宴上打過照面。
方沁是笑着,眉眼卻不見喜色,先道了聲,“芸姐兒,趙家二爺。”
天上飄過片遮天蔽日的雲,将整棟宅邸籠罩,周芸的臉色也因此暗下不少,“您怎麽會……”
方沁提口氣仍笑着,朝她走過去,“說來話長,芸姐兒,我聽說大理寺丞家的人來了,即刻想到是你。你們怎麽會來?不對,你成了婚而今該叫你芸兒,還哥兒姐兒的叫着未免不夠莊重。你們坐,我叫人看茶吃。”
她太久沒見到周芸,喜上心頭故語無倫次了些,趕緊喊來康嬷嬷看茶,又叫她去青居的小廚房拿現成的點心。
趙栾也不知如何是好,站起身,“小姨姥姥,不用麻煩了。”
“用的,往後你們常來,我叫他們去備點好茶葉。”
周芸見她一通張羅,思及當年曹煜和方沁那些不尋常的蛛絲馬跡,暗自有了猜測,看向她的眼神也變得高深莫測。
“真不用了,小姨姥姥,我們就是來放下點東西,是我娘托我來送的。”
方沁眼波從茶臺回轉,落到周芸臉上,“靜雪她人在南京?”
周芸如實道:“我娘身上帶着我爹留下的幾張契,不得回去,她一直都帶着荃哥兒在南京,是其舅舅替她置辦的房産,還送荃哥兒去學堂讀書,我也是…在國公府出了事後才知道。”
“開陽和靜雪為何要将此事隐瞞?”
方沁脫口而出,而後腦中閃回幾年前樹林中的一幕,時隔多年忽然明白了什麽,眼神避開周芸,兩手各自搓着拇指不語。
周芸沒覺察,只搖頭,“她沒說。”她低頭從椅子底下拖出一只小匣,“我娘說曹…曹中堂既然還能念在當年舊情向萬歲爺求情,免了方家死罪,那他也一定能将這東西轉交其舅舅。”
“這是何物?”
“您打開看看吧。”
方沁接過那匣子,意外的沉,打開一看,竟是兩條金子,“這也太貴重了。”
周芸将原委娓娓道來,“這是十兩黃金,我娘賣了當年其舅舅置辦給她的那套宅,出手得急,虧損了些,但多了他們一行人身上也藏不住。我娘将銀子換成金子,打成金條,兩個舅舅就将這金條包在汗巾子裏,圍到腰上,一路帶到遼東總有用得到的時候,不至于窮困潦倒,也好從頭再來。”
方沁大驚,“那套宅子倒沒被一并查抄?”
周芸道:“房契在我娘那,寫的也是她的名,不算做方家所有,因此逃過一劫。”
方沁問:“你娘現在住在何處?”
“我娘說她這下是真要回杭州了,只是将我爹的契和荃哥兒都留在趙家,等将來荃哥兒長大了,三叔欺負不到我們頭上了,再叫他衣錦還鄉。”
說起周荃,周芸笑了笑,“他想當官,當個舅舅那樣的好官。”
想起荃哥兒方沁一時鼻酸,抽抽鼻翼,拿了橘子給周芸,“你們吃,有功夫也帶荃哥兒來玩,我總念着他呢。”
她忽然一頓,竟是笑得快哭出來了,“一高興差點忘了說,芸姐兒也在這,你叫他來,來和芸姐兒玩。他們兩個以前可好了,往後還能在一塊兒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得知蓉姐兒逃過一劫,周芸捏着橘子緩緩看向身側趙栾。
趙栾碰碰鼻子,“曹中堂倒比我想的還要重情義,而今朝堂都盛贊他能力和為人,聲名藉甚,看來也不全是吹捧。”
周芸将他胳膊一碰,垂下眼輕責,“你當着小姨姥姥,不好品評曹中堂。”
趙栾原本還面色如常,得她這一提點,臉色紅得比螃蟹下鍋還快。
方沁倏忽噤聲,坐在座上将二人淡淡凝望。
外頭雨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暴雨眨眼間也快要漫過她的口鼻,她聽不見旁的,呼吸也不暢通了,與眼前人隔着條雨水彙集的湍急的河。
康嬷嬷走近來和幾人道:“老爺歸家了,正往這兒來,二位稍候。”
周芸和趙栾起身迎曹煜,方沁也跟着站起來,卻朝二人微微颔首,往門外去了。
她說走就走,周芸将她叫住,方沁笑道:“你們不是來找他的嗎?他來了我就不陪了,有什麽都和他說吧,他那麽好的心腸,莫說是兩根金條,想必就是兩車金條也有辦法給開陽送過去。”
邁過門檻見大雨滂沱,方沁莞爾,“我回屋瞧瞧蓉姐兒,她午睡該醒了,你們走的時候帶把傘去,別叫雨淋到。”
方沁面上不見委屈,背影融進雨幕下的長廊。
忽見另一端走來個着猩紅公服的颀長身影,老遠便面帶微笑朝她走去,伸手碰碰她臉,像抹了抹她面上眼淚,可全家遭難唯她還能奢靡度日,怎麽會哭,多半是飛來的雨水。
方沁擡眼瞧他,眼裏有淚,更又憤慨,“僞君子…”
曹煜皺了下眉,瞥了眼前廳,“小祖宗都和他們說什麽了?攢這麽大火氣。”
“能說什麽?”她話音很輕,簡直融進雨幕,“說我以前是你的小姑奶奶,現在是寄人籬下以身償債的表妹,我如何說得出口?不說明面上還留着體面,說了,你就等着給我收屍吧。”
“傻話,別意氣用事。”
曹煜擦過淚的手順勢滑在她下巴,輕輕捏了捏,“還和我置氣?你這些天畫像畫得累了,吃得卻少,覺也短,愈發容易動怒,過幾日我再叫那女醫來給你請一脈,別叫我擔心。”
方沁沒再說什麽,抵觸的情緒淡淡萦繞眉宇,将他望着,像有話說,又覺得不必要,只與他擦肩。
她明白了,這就是他想要的,她不能索取,只能麻木地接受。
曹煜整整衣袖,往前廳去,趙栾領周芸迎上來,與他拱手,曹煜笑意吟吟與二人道無須多禮。
今時不同往日,往日龍在淺灘明珠蒙塵,而今紅袍加身光華奪目,分明是同一個人,卻是大不相同了。
周芸曾真情實意鐘情過曹煜,但他糟踐了她的心意,于是那些對懵懂青澀的懷念也變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仇隙。
三條腿的□□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若非為着這十兩黃金的囑托,她只希望此生不複相見。
周芸笑道:“遠看着,曹中堂與小姨姥姥還真是親如一家。”
趙栾不知內情,聽着覺得變味,替妻子打圓場,“你這話說的,大家不本就是沾親帶故的一大家人嗎?”
曹煜不甚在意落了座,接過丫鬟遞上的茶,“趙二公子說得對,咱們是一大家人,往後常來坐,小祖宗适逢家中巨變,我近來事多,抽不出時間陪她,要有從前的故人伴着,她心裏也好受些。”
他倒是不避嫌,趙栾嗆進一口茶水,強忍着不咳嗽,“曹中堂說的是,我一定叫內子常來陪陪小姨姥姥。”
作者有話說:
【二合一】
想象:我有老婆咯
現實:又和我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