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來屋裏還沒來得及燒起炭, 掉在冰窟窿似的那麽冷,方沁幾度喘不上氣,偏臉躲避。
“你可知道我家人哪日去往遼東?”
曹煜顯見是知道的, 卻不想她再多生事,沒有回答, 方沁伸手掣住他衣袖,“我只遠遠看一眼, 求你了, 只看一眼, 礙不得你什麽事。”
他牽了她帶着牙印的手到眼前看看, “咬得都破了,還是要上藥。”
她蹙眉擡眼,“那你知不知道慧卿和老夫人要不好了?”
曹煜沒什麽表情地滿屋翻找,“崔家人好不好與我有什麽幹系?我若和崔家走得近這會兒早被處了死。那女醫給你開的淡淤傷的藥膏呢?”
方沁抽手靠羅漢床坐下, “手上塗什麽藥,洗個手就沒了。”
“那就揉揉,把淤血揉開。”他在她身側坐下, 掌心搓揉起她的手,見她愛答不理, “你要送行不是不可, 但你要答應我,往後都乖巧些, 別再惹事了。”
“你害怕?”方沁舉目向他, 嘴角勾一抹不像來自她的讪笑, “你怕你眼下根基不穩, 我再頻頻惹事, 叫你的對頭抓住你把柄, 參你一本。”
曹煜拿她的手揉着,臉上帶笑,“你什麽時候懂這麽多了,我早就想說,兩年過去小祖宗當真長大不少。”
方沁睃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悉心揉按力道輕緩的手上,随打轉的手怔怔出神,沒頭沒尾問了一句,“曹煜,你到底想怎麽樣?”
“嗯?”他懶散觑向她,“小祖宗是在問什麽?”
“我。”方沁忍不住嗆進口氣,鼻子發酸,“你想我怎麽樣?何時才是個頭?”
“我來照顧你不好嗎?”
曹煜還是那不受她情緒影響的淡然神情,“你把方家小姐帶來,她也要人照顧,你離了我帶着她能去哪兒,你不會照料孩子,我也不會,明日我找個能照顧她的來,再讓人把小瀾苑抄出去的東西都拿回來,裏頭有你的畫,還有你用慣的物什。”
“你對我的照顧…就像從前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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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近一些。”他目光灼灼将她盯着,“你如今是我的表妹,不再是方家的小姑姑。”
方沁眼睛躲閃了兩下,“那便不要叫我小祖宗…”
他笑她的難為情,俯身下來在她腮上啄吻,“也是我的小祖宗。”
方沁微微別過臉去,心存疑窦問:“外邊也信你說你府上來了個江西的表妹,沒人查我?”
“誰來查你,就是萬歲爺知道了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也是,她不過是齊國公府高牆裏的一個內眷,若方家不被發配,待方其玉行刑過後,一大家女人都被要送進教坊,曹煜大可在那時動用銀子将她撈出來,與她現在仍舊是同個處境。
二人越貼越近,他手從袖子裏探上去,方沁眼波氤氲着別過臉不看向他,“顧…顧家近來——”
“你是想問顧家,還是想問那個人近來有沒有消息?”
見她垂眼不語,他輕嗤将她放倒在羅漢榻,剝一只蜜柑那樣輕柔将她打開,釋放柔白細膩的甘美。
他啞然道:“安遠侯府還是安遠侯府,只是被撤了軍中職位。至于顧夢連,他帶去南邊的軍隊被視為叛軍已經剿得差不多了,但還沒傳回來捉到他和順恒帝的消息,你放心,有消息我第一個告訴你。”
方沁縮肩點了點頭,仿佛本來就與他有那麽好。
曹煜撫過她唇畔臉側,她睫毛顫了顫,如同一對被囚困迷霧的蝶,輕盈地降落在蛛網,靜待蜘蛛将它一點點蠶食。
若沒有托付蓉姐兒給她,眼前或許會是另一番光景。
而今她有些累了,或者說,是随另一個人從此渺無音訊了。
她是誰,她自己都未必認得。
身影重合,他扣過她的手掌,探下去,與之緊貼,吸氣沉聲教她如何行事。才剛一松手她便掙脫出去跑了,又被逮回來揿在褥裏,面朝下,後背挨着他前胸。
趁方沁下意識輕呼,曹煜探了拇指進她口中,追着濕軟的舌尖一番攪弄,而後淩亂粗魯地撫弄起她兩瓣嘴唇。
方沁身不由己眼下潮紅,曹煜見她總算有些狀态,适當推波助瀾地給她選項,“你可知嘴比手要來得好用。”
那如何使得?她果真吓得讓口中指節嗆住,咳嗽兩聲答應用手。
幾番撕磨過後方沁起身整理衣物,康嬷嬷曉得曹煜在這屋,也曉得裏一個時辰沒出來過人了,聽動靜覺得差不多,端了飯食在門外候着。
過了會兒門打開個縫,康嬷嬷趕緊側身進去,就見表姑娘穿得單薄,櫻桃紅的主腰外頭披了件薄紗衫,兩條白胳膊撐在銅盆邊上鞠水洗手,反複搓洗,不厭其煩。
見康嬷嬷探究地看着自己,方沁眸光閃爍點了下頭,“放在桌上就出去吧。”
等屋裏又只剩兩個人,曹煜走出來,已穿戴整齊了,丹鳳狐貍眼狡黠眯了眯,分明吃飽餮足,卻抻胳膊伸個懶腰,去看吃什麽。
“有蒸魚菜。”
方沁沒吭聲,披了件襖子坐到桌邊,曹煜笑笑給她布菜,他們兩個以前鮮少坐到一張飯桌,最近那次還是前年中秋,她在席面上叫了他一聲“乖孫”。
“我不吃魚。”她果真不領情。
曹煜挾了那一箸魚腹肉在她碗裏,觑向她,“是不吃還是不吃我挾給你的?”
“我不會吃魚。”說出口還是有些丢臉,可她也不在乎了。
方沁不太會用舌頭挑魚刺,卡到過一回,之後丫鬟在布菜時便會提前替她将魚肉剔好,免得她又冒失一回,現在千金小姐的毛病,誰還來慣着她。
曹煜将二人的碗換了一換,剔起她那碗帶骨的魚肉,全不在意,“肚肉不過幾根大刺,給你挑了再吃。”
他簡單輕易地将碗放在她手邊,她卻只是靜靜拿他瞧着,眉心有個淺淺的“川”。
“還不領情?”曹煜給自己挾了菜,不理睬她地自己吃了兩口,他也是餓了。
吃到五成飽,見她還不動,曹煜知道她在鬥什麽氣,偏要逗她,“何至于就拿不起筷子了,小祖宗這是要我一口口喂到嘴邊?”
方沁霎時面露窘态又氣又赧,他端了碗喂到唇畔,僵持三個彈指,心不甘情不願湊上前吃下那口魚肉。
“這才對嚒,還想吃什麽?”
方沁拿眼斜掃他,拿過箸兒在手上,“不要你喂,我自己吃。”
翌日曹煜果真請人去找來個看孩子的熟手,也難為方沁還記得她,是那隋家的嬸子。
那晚她燒得迷迷糊糊,多虧了隋家嬸子在旁拿溫水擦洗才得以緩解,她來照看蓉姐兒,方沁是放心的。
隋家大小兩個兒子都成了婚,大兒子今歲又喜獲麟兒,眼看屋裏住不下,曹煜便将泥人巷的空屋借了出去,那隋家對他可謂感恩戴德,而今又給隋家嬸子一份工,感激得那婦人直抹眼淚水。
“姑娘,我兩個兒子都是自己帶大的,您要擔心我不懂照顧女孩兒,我大孫女兒也是我親自帶的,下回帶了她來您瞧瞧,吃得圓滾滾的,笑起來可有福氣了,您就放心将蓉姐兒交給我吧。”
方沁會心一笑,“好,蓉姐兒就交給你了。”
會不會照顧孩子還是其次,這個隋嬸子是個聰明人,在曹府見到方沁,聽人叫她表姑娘時她雖然難掩震驚,但很快便恢複如常,沒有叫方沁感到難堪。
如此,隋嬸子帶着蓉姐兒就睡在了青居耳房。
頭天晚上,大半夜方沁躺着聽見哭聲,寶瓶都還迷迷瞪瞪的,她已經趿上鞋跑到間壁,推門瞧見蓉姐兒坐在地上嚎啕,隋嬸子根本近身不得。
“怎麽了這是?”方沁眼瞧着孩子哭嚎,拉過床被衾到地上去裹她,“地上涼,要生病的,姑奶奶抱你起來。”
蓉姐兒哭得泣不成聲,還曉得從地上爬起來躲她,“我要娘!我要娘!”
“好蓉姐兒,你聽我說,往後你都跟着我了,姑奶奶也一樣疼你。”
“我不要你!我要嬸娘和娘!我要回家去!”
兩個人繞着圓桌僵持,蓉姐兒撤下了芙蓉織錦的臺布,“叮鈴哐啷”砸了一地瓷器,就在方沁腳邊,她後撤半步,隋嬸子趕忙箭步上前将她拉開,“姑娘小心!”
方沁閉一閉眼,長籲氣,“那我告訴你,咱們沒家了,往後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你胡說!”蓉姐兒大喊着,“咱們家就在芳合巷子裏,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找娘去…”
方沁聲音平緩下來,柔和而又堅定地俯視她,“蓉姐兒,蓉姐兒聽話,你還想見你娘嗎?”
蓉姐兒哽咽着看她,脖子一梗一梗,點點頭。
“咱們家其他人要去遼東了,留你和我在南京,就是怕家裏沒人,再也回不來了。”
方沁說着,走到靜下來的蓉姐兒跟前,蹲身抓着她兩條胳膊,“将來等你長大了,還要接他們回來,他們都等着你将來有一天能出息。”
蓉姐兒撇嘴搖搖腦袋,方沁拉過她,含淚道:“我要說大人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你一定不明白,可你要知道,你去了也幫不上什麽,他們帶着你只會更難,你忍心看爹娘因為你受委屈?”
八歲的孩子,該明白事理了。
家裏經受浩大變故,眼看着親人憔悴、病重、被官兵帶走,雖不明白何為骨肉分離,卻也清楚她的童真少年已經離她而去。
見蓉姐兒不動了,方沁将她抱進懷裏,“我怎麽樣已沒什麽緊要了,你們得好好的……”
“小姑奶奶……”蓉姐兒嘴一癟,“哇”的大哭出來。
方沁攬了她到懷裏,輕拍她後背叫她心安,一旁隋嬸子有眼力見地拾起被子在手上撣撣,“姑娘,我到外間睡去,我看您和蓉姐兒今晚就一道睡吧。”
“好,你到我屋裏和寶瓶擠一擠吧。”
這頭又是嚎叫又是砸東西,如何驚動不來曹煜?
他站在門外邊,穿得單薄在漆黑的夜間顯得身形異常淩厲,聽屋裏喧嚣這一陣,他背轉身步入廊下,眼皮墜了墜,神情輕淡。
再舉頭放眼這府宅,空敞,松快。
可他就是貪心不足嚒,弄了她來,平添這滿腹窩囊氣。
她适才說,她怎麽樣已沒什麽緊要了。
這才是她的心裏話,她心裏裝着那個姓顧的,他要是死了,她就恨不得跟他去死,到陰司裏去尋他,與他做再做對亡命鴛鴦。
那顧夢連究竟有什麽好?
追根究底也不過是盲婚啞嫁娃娃親,若非當中沒有那段戲文似的陰差陽錯,她未必會對那人念念不忘。
作者有話說:
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