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翌日方沁梳洗了往齊國公府去, 曹煜早早出門,讓她等一個名叫王書愚的人來接送。
馬車隆隆一到,她裹着大氅上去, 見那王書愚也是個官,從氣度就看得出來。
一丘之貉, 方沁朝他微一颔首,鑽進轎廂。
等她到齊國公府, 卻見已變了樣, 府門大敞, 大件的家具擺在內院, 雜亂無章的陳設像遭了盜匪,官兵正将方家的東西一箱子一箱子往外搬。
方沁疾步闖進院內,王書愚跟在她身後,急聲道:“齊國公府已被抄了, 府裏幾位夫人小姐正在後罩房,下晌刑部的人過來收押,月後随您二位侄子流放遼東。”
“流放遼東?”方沁迷茫茫頓住, 驟然轉身問:“這是誰的主意?也是萬歲爺的意思?”
王書愚斂眸左右看了看,沒有作答。
方沁膝頭一軟只覺天旋地轉, 這些曹煜可沒和她說起!
她緩過勁往後罩房跑, 後罩房上着鎖,看守方家內眷的官兵見她闖進來, 身後還跟着王書愚, 會意将門打開, 她推門而入, 撲鼻一陣腐朽的惡氣。
是絕望的氣味, 濃郁堆砌, 濃得化不開,濃得叫方沁肉眼可視。
這竟是她半月前還喧阗熱鬧的家。
袁碧瑩抱着蓉姐兒正坐在塌上哄睡,見方沁來,兩眼直勾勾,拍打的手掌也忘了動,往日明媚的笑靥變作木然的錯愕,發髻空落落帶着枯黃,像極了來時街邊落葉老樹,正在凋敝。
“小姑姑?”
方沁倏地擡手掩嘴,淚水決堤,根本發不出聲音。
二人吵醒了蓉姐兒,小丫頭見是多日不見的方沁,穿得又那麽幹淨,睡得懵了,下意識往袁碧瑩懷裏躲,就好像看到的不是小姑奶奶,而是方家的叛徒。
“蓉姐兒,是小姑奶奶,瞧,老天保佑,她好好的回來了。”袁碧瑩正說着,猛然反應過來,“你回來做什麽?你這傻姑娘還回來做什麽?你不能回來,你難道沒聽外頭那幫人人說,咱們家就要流放遼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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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沁終于上前,泣不成聲道:“我和你們一起,你們去哪我去哪。”
這一上前她才瞧見塌上還躺着個人,是瞧着便奄奄一息的崔慧卿,臉色是黃的,得了黃疸那麽黃,雙目無神盯着房梁,瞧着竟像是再也好不起來了。
“慧卿?慧卿這是……”
“慧卿她本來就為着大爺整日傷神,她知道崔家出了事,隔天便不行了,活死人似的,和她說話也不應。”
“老夫人呢?”老夫人早在方沁出府前便病了,這會兒不見她,吓得方沁說出口的話都是抖的。
袁碧瑩雖然瞧着大不如前,但說起話還是那麽有力道,“在裏間。老夫人也病着,我讓她睡裏間,聽不見外頭搬東西,心裏也好受些。”
方沁擦幹淚語無倫次,“我這就叫個大夫來給她們瞧瞧。”
她閃身出屋請王書愚讓人找個大夫來瞧病,再回進屋,袁碧瑩拉上她背過蓉姐兒,遲疑問:“那個畜生…他待你好不好?”
方沁始料未及,倒不曾想過曹煜待她如何,說好,定然不是,說不好,他又的确幫方家謀得了一線生機。
她恥于談論,“待我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我不可能真的委身于他,将方家臉都丢盡。”
“丢就丢了!”袁碧瑩眼睛亮閃閃的,一把抓過她的手,“就是丢了也是丢方家男人的臉,我們連命都差點丢了,還要什麽臉,你做錯什麽?說得難聽了,大難臨頭各自飛,你有活路就別傻不愣登往刀刃上撞!”
方沁哽咽一聲,“是活路,我未必想走!”她眼淚再止不住,顫巍巍拉開衣領,“他不是個東西…就因為,因為我并非完璧……”
袁碧瑩聽得詫異,眼前更是愕然,好在定睛一瞧都不是打出來掐出來的,暗道曹煜知人知面不知心,手段老練竟像極那逛慣行院花樓的狎客。
她抱過方沁讓她在自己肩頭哭,“小姑姑,聽我說,你不想走,蓉姐兒想走啊……”
聽罷方沁怔住,緩緩擡起臉來。
袁碧瑩用力捏緊了她的手,“蓉姐兒不能跟我們去遼東,你可明白?她還是個小姑娘,她才八歲,我們享了幾十年福,她跟我們到遼東,這輩子就沒了。這決定,我替慧卿做了,你今兒就把蓉姐兒帶走。小姑姑,她可不能被發配啊!”
那頭蓉姐兒坐在崔慧卿身邊,聽到自己被說起,倏忽便哭了起來,她未必聽懂了,卻明白自己或将面對什麽。
方沁原本談得上視死如歸的那顆心,被丢進烈火,“嘭”的化灰,煙消雲散了。
大夫來了之後瞧過崔慧卿,和王書愚說她這樣下去好不了,不能服藥将養都是空談,看了也是白看。
方沁身上沒錢,只得請王書愚出錢買藥,又請王書愚打點刑部,給崔慧卿看病。
老夫人則是常年的頭風心悸外加上了年紀,身子骨不硬朗,狀況本就時好時壞,本以為她病得比崔慧卿輕些,哪知大夫卻道她已是精疲力竭,難以回天。
方沁握着老夫人愈發枯槁的手,眼淚流得像兩條小溪,臉皮都擦得發疼。
“別哭,沁兒,沒什麽的,而今已是定局,京師多少達官顯貴丢了腦袋,咱家能保命便是萬幸,不哭,只要人還在,就沒有難事。”
方沁再度拭幹眼淚,抽噎問:“如果我把蓉姐兒留在南京,您說開陽會願意嗎?”
老夫人眉毛一蹙,反握她手在掌心,竟是老淚縱橫,“沁兒,你若真有能耐将蓉姐兒留下,莫說開陽謝你,就是我也要跪下謝你!可是,你可知道這于你而言意味什麽?你也不過十七八的姑娘家,帶着一個孩子你又怎麽活呢?”
到底是老夫人,一語中的,方沁在曹煜掌中讨生活,她孤身一人敢拿簪子怼着自己喉嚨,要有了蓉姐兒,蓉姐兒就成了她的軟肋。
就是脫離了曹煜的掌控,她自己一個姑娘家帶着一個女孩兒,又該上哪過活。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何況她一個自小養在閨閣的嬌小姐。
方沁鼻頭都哭得紅彤彤,卻笑得由衷,“您忘了,我在外頭還有個名號叫妙筆先生呢,大不了以賣畫為生計,總能有口飯吃。”
姑嫂兩個破涕為笑,有多少苦澀藏在其中不得而知。
方沁去到崔慧卿床邊,她是蓉姐兒的娘,不管她眼下能不能聽見,都要過問她的意思,“慧卿,若你都聽見了,也願意将蓉姐兒留在南直隸,就眨一眨眼。”
哪知崔慧卿嗓子冒出一聲粗嘎的嗚咽,緊閉雙目留下眼淚,原來她都聽得見,只是不願意面對。
“帶,蓉兒走…”
方沁痛哭流涕,抱住她道:“開陽已脫險了,你可別支撐不住,蓉姐兒我會照顧好的,你不要擔心。”
外頭到了時辰,刑部來了人,要來押解方家女眷,方臨玉的兩個姨娘在另一屋哭天搶地。
方沁一把抱起不斷喊娘的蓉姐兒,捂着她嘴站到一旁,哭着朝她搖頭,“不叫,蓉姐兒,不能叫。”
眼見方家女眷接二連三被官兵帶走,蓉姐兒踢打着方沁,一口咬在她的虎口,方沁吃痛,反而将她抱得更緊,“好孩子,姑奶奶帶你去吃糕,吃你喜歡的棗泥糕。聽話,不要喊,不要叫他們聽到。”
刑部的人知道她是王書愚帶過來的,也知道她定然和方家有聯系,但他們這些跑腿的拿了錢便也不會生事,清楚那都是上頭大人們之間的人情交易。
方沁失魂落魄跟出去,目送她們上了囚車,袁碧瑩席地而坐,将崔慧卿攬在懷裏,朝她甩手,多無所謂的模樣,“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蓉姐兒。”
眼睜睜看囚車駛向遠方,方沁只覺兩腿酸軟,再支持不住。
“方家小娘子。”王書愚上前攙扶一把,見她虎口明晃晃一個牙印,懷裏的女孩兒仍哭嚎着踢打,“若你把她帶回去,曹兄只怕要為難了……”
怎料那看着随時就要随風而去的小娘子轉向他,語調清冷,“他為難什麽?既把我弄出來,還差一個小孩子?”
王書愚怔了怔,稍有些驚訝,請方沁上馬車,送回曹府。
那廂曹煜在家,就聽康嬷嬷十萬火急來通傳,“老爺,表姑娘回來了,還帶了個女娃娃。問是誰家的,她說您知道,之後關在屋裏就不出來了。”
他聽後摔筆旋即往青居去,腳步如飛,讓小厮撞開她房門,就聽裏間蓉姐兒吓得又哭起來,方沁好不容易将她哄好,憤憤朝曹煜看過去。
“你做什麽?”
曹煜眼底染上愠色,“倒是我要問問你,你又在做什麽?”
蓉姐兒見是曹煜,眨眨眼竟不哭了,從塌上爬起來,指着他,“荃哥哥的先生。”
小孩不懂,大人也從不刻意教她去恨誰。
蓉姐兒或許知道有個叫曹煜的壞人被嬸娘唾罵了千萬遍,但在她懂事知道這幾個字怎麽寫之前,她都難以将幼時荃哥哥的先生和那個壞人重合在一起。
方沁眼眶子一下熱起來,蘊藏點點淚花,她本就大哭過一場,這會兒一雙眼紅得叫人心疼。屋裏也沒別人,她一哭,疼的是誰誰心裏清楚。
曹煜怒火被一蒲扇拍熄,氣不打一處來地在杌子坐下,倒了茶吃,還是冷茶,“哭什麽?人都帶回了還有什麽哭的?”
“哭也不讓了。”
方沁抽噎掏出張帕子在臉上揿揿,抱過蓉姐兒在懷裏,睨他,“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未等曹煜反應,就見蓉姐兒在她懷裏蹬起腿來,“放開我!小姑奶奶是壞人!”
曹煜蹙眉細瞧只見方沁衣裙上滿是鞋印,有幾個踩在她小腹,使了大勁。
再一看,右手虎口一個明晃晃的牙印,他上前掣過方沁右胳膊,蓉姐兒趁機掙脫,穿着襪子就往外跑。
“蓉姐兒!”方沁欲追,被曹煜扥着,“你放手!”
“不放。”
他拉人到洗臉盆邊上,鞠起清水洗她的手,“你追什麽?還嫌自己不夠讨嫌?她能跑到那兒去,出門就有人抱走,你讓她獨自待上一會兒,小孩子懂什麽,大不了打一頓餓上兩天也就知道利害了。”
方沁掙脫不開,他抓的用力,周圍一圈都發白,“什麽天殺的論調,不許你吓唬她。”
說着她想起來,曹煜就有那麽一位長輩,還真是死在天災,“天殺的”三字太粗鄙,教養令她冷冷道個歉,“斯人已逝,不該那麽說你爹。”
曹煜勾唇淺笑,竟有點樂在其中的幸喜,拿巾子擦她的手,“你罵得好,是我錯了。”
方沁倏地把手抽回去,轉要走身,後背卻落進他懷裏。
他吻吻她的月牙記,“怎麽了?讓你留下她還和我置氣。”
她無甚反應,偏臉道:“分明就是你害我們變成這樣。”
“這話冤枉。”曹煜環着她腰,下巴擱到她肩膀,“我可什麽也沒做,總不能說我倒戈晉王就是齊國公府萎落的元兇,良禽擇木而栖。”
他故意将放在她腰上的手緊了一緊,“你現在不也是嗎?”
方沁颦眉不喜他的言談,右手摸了摸左腕紅繩,走開去,不知觸怒到他什麽,又被掣回去,聲音沒來及離開她的唇舌便沒進他齒關。
曹煜兩手搭在她脖頸與鎖骨銜接處,十指修長包裹着兩側出入心髒的脈絡,她自不敢妄動,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說:
袁碧瑩:老瓢玩得真花
曹狗:我處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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