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日前崔氏一族被處死, 其餘還有三位先皇重用的老臣也被處以死刑,未被株連九族,族人卻也被抓去充軍, 女眷則流入教坊。
一場雷霆巨變,使近千人受累, 朝中不少呈上谏言的忠臣也被牽連,或被處死或被罷免。
劉文清認為方氏一族雖罪不至株連九族, 但方家與崔家有姻親, 方其玉又是明面上的崔老太師親信, 方臨玉更是太子伴讀, 怎麽說齊國公府的兩個都應當處死。
李賢也有此意,只是他此前爽意給曹煜放出話去,若曹煜替方家說情,他會給他這個面子。
曹煜的表态顯得尤為重要, 不是于李賢而言的重要,而是于他自己而言。
究竟是順應聖意,還是替方家求情, 都只在他一念之間。
為臣子,曹煜自然體會得到李賢的意圖, 可他仍上書一紙奏章, 道出齊國公府幾大罪狀,其罪難贖, 應當革去爵位, 舉家發配羁縻地①。
他是這麽給判的, “方其玉當舉家發配遼東開原縣以北, 在地方充任文書, 無赦不得返京。”
“陛下, 此人行事荒唐!您可千萬不能聽信!”劉文清看過奏章,躬身正色道:“若要按罪行定罪,此前以儆效尤的一個也不必死,這個曹熹照不過是因着當年在齊國公府受了幾年照拂,想要為方家開脫罷了。”
李賢看似不甚在乎,“你也說他受了方家照拂,于情于理他這番話也沒有說錯,是我将話說在前邊,他既然決意做這個好人,我也不能出爾反爾。”
“那安遠侯府呢?”劉文清擡起頭,“安遠侯與崔家并無牽扯,倒與齊國公府定過姻親,按曹熹照的意思齊國公府罪不至死,安遠侯府倒該滿門抄斬,不留活口?”
這是曹煜的主張,恰好和劉文清唱了對臺戲,劉文清要殺方保顧,而曹煜則要滅顧家滿門保方家人。
說起此事,李賢倒輕飄笑了笑,“你們各執一詞都有各自道理,至于安遠侯,你說的對,他是京師的軍心,輕易不可撼動,就拿他兒子帶叛軍南下定個罪,革職查辦,留他爵位幽禁京中吧。”
口吻是商量着的,偏頭便拿眼梢示意汪銘,汪銘溫馴如白鴿俯首應下,轉臉便将兩件事都辦了個妥當。
曹煜過晌午在文淵閣得知此事,出午門遇王書愚,二人端方見禮。
這王書愚在曹煜回京後便與他時有走動,曹煜念着當日是他到翰林院傳話,也頗有幾分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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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怎會在此?”
“曹兄,齊國公府出事了。”
竟是崔慧卿在得知崔家全族被害後,當夜咳了血,再也沒從床上起來過,沒人知道她在方其玉下獄,崔家慘遭滅族後都設想了什麽,因為她從那日起再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聽說今早人已經快不行了,可憐蓉姐兒而今八歲的年紀,剛懂事便經歷如此巨變。
老夫人本就一病不起,這下老淚橫流為崔慧卿披衣拜佛,求崔家冤魂別将她帶走。
方沁從曹府下人口中得知此事,不過她只知崔氏滅族,并不知方府門內的事。
那天在床帳內厮打過後她便沒有見過曹煜,更不知外邊變化,得此消息只覺神志恍惚,橫豎她求人不成,那便回去與親人患難相恤,生死與共。
今日晨光熹微風輕日暖,吹着是冷的,入目卻是暖和的。
方沁來的那天就只兩手空空帶了個人,此時去到主院,穿了和來時一樣的衣裳,意圖明顯,她也不想多費口舌。
就連寶瓶也看得明白,“表姑娘,您這是要走?”
方沁颔首,擠出個笑,“和你道別,那天你教我的是管用的,不過還是因為一些別的事沒能叫他消氣,我也有脾氣,我也是能走的,本以為要在這兒待上一兩個月,現在看來也沒那個必要了。謝你這幾日照料。”
“不客氣不客氣,這是我應當做的。”
寶瓶一知半解,眼神在方沁身上兜一圈,最後欠身悄悄問:“其實您不是表姑娘,您是南直隸哪家的大小姐,對不對?”
方沁也不隐瞞,笑問:“你怎麽看出來的?”
寶瓶抿唇笑,“您身上的衣服料子雖然素淨,但不是鄉下表親打秋風能穿的,他們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
方沁如實答她,笑容可親,“我是齊國公府的小姑姑,你家老爺理應叫我小姑奶奶。”
寶瓶陡然一驚,見她嘴唇上的破口還結着小塊血痂,想說的話也都咽回去,眨巴眨巴連看她的眼神都變了,暗道阿彌陀佛,作孽作孽。
縱使不是真親戚,那也是違背道義禮法,說出去被人戳斷脊梁骨的事啊。
方沁問:“曹煜在書房嗎?”
寶瓶猛回過神,“在的,在的。”
方沁敲開書房門進去,開口和氣,有似無事發生,“你在忙公事?”
曹煜擡眼看她穿着,眼波起了些細微漣漪,“怎麽穿這身?”
“我來和你辭行。”
她說出口,上前兩步與他桌案維持一臂遠,“我在這兒也沒什麽用了,就想着索性回去等消息,崔家被株連了九族,慧卿知道定然受不了,我該回去陪她,和你說一聲。”
齊國公府不能擅自進出,她就是要回家也得看曹煜臉色。
曹煜只問:“留在這兒沒什麽用,這話怎麽講?”
方沁舉目向他,想起那晚争執過後曹煜對她所做,眼睫打顫難以言說。
他想她怎麽講?講得出口嗎?
曹煜放下手頭事務,起身繞過桌案朝她走過去。
方沁不躲也不看向他,直到他在她身側站定,摸摸她下唇绛紅的血痂,姿态狎昵終于引方沁睐眼。
她冷言道:“你這樣的,教養嬷嬷說過,我不是頭一回了,你覺得我不幹淨,如此前頭我們約定也都不作數了,我就可以走了。”
哪知曹煜忽而輕笑,“你竟覺得我是這麽想的。”
方沁拿眼觑他,硬扯出個輕描淡寫的笑,“有什麽的,随你怎麽想,我不在意。”
好個不在意,曹煜呼出口氣,拿眼掃她,“你就不怕回去後落個入教坊司的下場?”
她眼眶子透出緋意,帶着些微的恨,“我聽說這幾日不少人都被處了死,內眷不是充軍就是為娼,與我在這兒又有什麽分別。”
曹煜聽她軟刀子殺人,舌尖頂了頂後槽牙并未生氣,行至她身後,伸過兩臂将她圈在懷裏,“小白眼狼,你可知萬歲爺本意是要殺方其玉方臨玉以儆效尤?”
感受到懷中人僵直了身形,他笑了笑,偏首在她臉頰啄吻,“我念你這些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懇請萬歲留了他們性命,現在人已經在齊國公府了。”
方沁陡然轉身,擡頭盯着他,“當着?”
“不騙你。那你還走嗎?”
方沁一驚,瞠目向他。
他趁機探了舌頭勾勒唇壁,活像是開了葷時刻弓弦緊繃的毛頭小子。
方沁兩臂抵住他胸膛,低下頭去,不知是因為如釋重負,還是因為被他奪去了氣息,緩緩喘過幾口氣,倏地擡臉問他:“那顧家呢?”
一句話叫曹煜臉色黑得比冬天的傍晚還快,她愈發焦急,不斷問:“你告訴我安遠侯府怎麽樣了?連哥…顧夢連被抓了嗎?你告訴我,我求你告訴我。”
曹煜冷臉問:“活着如何,死了又如何?”
方沁發狠威脅起他,“活着我今生都不見他,死了,我下去陪他。”
曹煜一雙狐貍眼由陰翳緩緩放晴,垂首輕笑兩聲,不憤不喜,“小祖宗精的時候可真是比猢狲還精,好,我舍不得你去死,那你可要遵守諾言,今生都不見他。”
方沁連連點頭,深吸氣閉上眼睛,高懸的心咽回了肚裏,她緩過來,懇求問:“曹煜,我明天想回去看看,行不行?”
他笑了笑,答應得爽快,“可以。”
在書房應付了一陣,方沁回屋如釋重負倒頭睡下,醒來見了一位女醫,替她檢查了鎖骨上的破口,上了祛痕的藥,女醫收拾東西信口問她。
“姑娘上次行房是什麽時候?”
方沁微微一愣,“前天。”
“再上一次呢?”
“半月前。”方沁隐隐覺察些許不對,“…怎麽了?”
女醫微笑着與她解釋,“噢,我給姑娘開張補方,總是要問得詳盡些,不好出錯。”
方沁不懂那些,一知半解讓寶瓶送了女醫出去,自己慢騰騰帶着疑慮将衣領整理,不知道寶瓶帶了那女醫去往主院。
女醫将适才問話如實告訴曹煜,收下診金。
曹煜含笑問:“先前你說,若有孕,一月方顯脈象?”
女醫欠了欠身,答:“是,一個月的時候把出滑脈便是有孕。”
曹煜雙手交叉擺上桌案,“那便勞你過半月再上門一次。”
女醫颔首告退。
寶瓶聽後沒轉過彎來,腦袋左搖右晃的想不通,“半月前?半月前您不是回來沒多久?那時月仙姐還總去泥人巷幫您操持家事,您哪得閑在她眼皮子底下就——”
曹煜漫不經心看向寶瓶,“那些以口溫酒的招兒是你告訴她的?”
那眼神分明淡漠,卻吓得寶瓶當即噤聲。
“再把春香樓的那套帶進來,不管你是誰送過來的,照樣把你趕回去。”
寶瓶慌忙退出去,她可不能回去。
她今歲十五,春香樓的龜公賣她給人做妾,五兩銀子送去給個肥頭大耳的老男人當五房,是楊月仙拿六兩将她買下來,送到曹府當丫鬟。
“我去看看表姑娘。”寶瓶走過門檻沒留神踢了一腳,趔趄着往外走。
作者有話說:
①羁縻地:羁縻州,邊遠少數民族地區所置之州,相當于自治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