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雪霁天晴, 地上積的薄薄一層霜雪很快融化,徒留一地髒兮兮的冷水。
方沁多日未曾梳洗,住進青居也有三日, 曹煜沒有來過,她放心讓寶瓶預備熱水, 在屋裏好好洗了一洗。
身上熱乎乎的,推開窗寮看窗外魚池, 小丫鬟走上來問她, “表姑娘, 江西也下雪嗎?南京的雪真小, 有時落到地上就化了,前年倒是下了一場大雪,但那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江西如何方沁自然不得而知,她想了想, “下,下得比南京還大,鵝毛大雪, 從十月下到一月,有時把房子蓋住, 把牲口棚子壓塌, 前年雪大,害我家的牲口都白養了。”
小丫鬟好不震驚, “您說的可是真?”
方沁笑了笑沒再多說, 合上窗寮。
太冷了, 的确比前年那一場大雪還要冷。
院子裏的景卻一點不好看, 她想回家, 想顧夢連, 想丹筝和岚鳶,想過往的每一天安順日子,想曹煜帶着降臨在她身上的苦難憑空消失……
曹煜新官上任近來事忙,今日回府迳往青居過來,走到院外就聽廊下兩個小丫頭拌嘴。
“表姑娘不會騙我的。”
“傻瓜!她就在騙你呢,我有個遠房親戚就在江西,那地方和南京差不了多少,都是不愛下雪的地方,一年有個了兩三場雪就不錯了。”
小丫頭忽然瞧見他,“老爺。”
曹煜微笑颔首,“你們在說什麽?表姑娘怎麽了?”
他總是笑臉相迎說話溫聲細語的,小丫頭們都不怎麽怕他,叽叽喳喳道:“在說江西的雪呢,表姑娘說,江西到了十月裏就會下鵝毛大雪。”
丫鬟等他聽完給判個公正,聽他笑了聲,“表姑娘是在和你們取樂,逗你們玩呢。”
曹煜穿過長廊來在方沁屋裏,卻見她側卧在羅漢床上睡着了,身上被衾裹得厚厚的,頭發還只是半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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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手在裏側掐着被角,将自己包得像個蠶繭,只露一側圓肩,她穿得單薄,或許只有一件,所以肩頭輪廓清晰,底下是圓潤的,嬌嫩的,如同一面寶鏡那樣光潔。
只用眼神欣賞已是滿足,他驚訝于自己的轉變,分明在此之前,他有無比強烈的欲望要将鏡子打碎,将白紙染上擦洗不掉的墨漬。
到底是什麽改變了?
曹煜想明白後胸中湧上陌生的蜜意,是因為那鏡子從此只照着他,白紙也只供他塗畫。
塌上人很快細微響動被吵醒,映入眼簾就是曹煜腰間素金鞓帶,他正站在她身邊,像剛進來,又像已站在那裏許久。
他身着補子服,卻是身雲雁緋袍,和方其玉的公服一致,應當是升四品官了。
方沁支起身子伸手夠炕幾上的水,讓他搶先掠走了茶杯,在她身側坐下,“太醫沒叫你別喝涼的?”
她上身穿着件紗衫外罩紫绫半臂小襖,下身穿了條白綢褲,這會兒攏攏肩頭小襖,指頭在腰間飛快打了兩個蝴蝶結子,胳膊卻還只是若隐若現籠在白紗底下,如同兩節細嫩的白藕。
方沁疊着兩條胳膊偏了臉去,無法面對他。三天不來,偏在此時此刻來了。
“寶瓶。”方沁喚了聲,外頭沒人應,又吊高嗓門喊了聲,“寶瓶,進來燒茶了,給你家老爺看茶吃。”
曹煜見她急于找第三個人進來,輕描淡寫燃泥爐煮起熱茶,“不是有我在這兒伺候小祖宗嚒?就讓她們到外院去候着。”
方沁盯着那爐火噼啪,細弱的火苗烹煮着銅壺內的茶湯,三日多了,他也不過來,平白吊着她煎熬,叫她此時忍不住問:“曹煜,那當中到底有多少是你的謀劃?”
他揭開蓋上壺蓋,無可奈何朝她微微一笑,“這就是問我我也不會說的。”
方沁眼眶發熱,“你怕什麽?”
“不是怕,是不必要說,說出來招你恨,不是沒事找事嗎?”
她咬牙,“你倒明白。”
曹煜驀地想起什麽,覺得好笑地問:“你和下人說江西有大雪天?”
方沁閉了閉眼,收斂了情緒,“我又沒去過,你給我瞎安個身份,我也只能瞎說。”
怎料曹煜睐眼瞧她,促狹道:“我也沒去過,但想也知道不會有大雪,你怎麽連騙人都不會。”
方沁心頭一緊,凜眉向他,“你如何沒去過?你不是老家在江西,後來才随你爹到金陵來的?”
茶湯适時地沸濺,曹煜若無其事将杯口朝上,傾入滾燙琥珀色茶湯,推一盞到她手邊,“還燙,慢點喝。”
方沁眼光困惑地将他望着,當中帶着無處求助的苦悶,不管他這句話是真是假,都在将她當成扣在碗裏的小蟲,耍得團團轉。
她沒力氣就這些事刨根問底,端起茶盞盡力拿出笑容給他,“你近來很忙吧,都在忙些什麽?”
曹煜慢悠悠呷一口茶,擱下茶盞,“昨日安遠侯回京,陛下和劉中堂見了他,我也在殿外候了整日,您知道嗎?顧夢連帶着順恒帝不知所蹤,萬歲有心一不做二不休将侯府抄斬,也治顧夢連一個死罪。”
聽罷方沁渾身一顫,手中的茶盞驟然跌落膝頭,燙得她短暫驚叫,眼珠子卻不動,像個木頭人那樣頓在原處,而後閉眼急促呼吸,垂首慌亂地拍拍膝頭水漬。
曹煜若無其事咂舌,“怎麽這麽不小心,別動了,得用涼水鎮着。”
他起身到外面打了盆冰冷的井水,掣過棉巾子在她身前蹲下,卷起白綢褲腿,那輕薄的布面遇了水早貼在肌膚上,水粉的一片,像極了出爐軟糯的糕點,褲子腿一寸寸卷高去,粉白的腿也一寸寸展露眼前。
燙過的地方已經紅了,在膝上兩寸,曹煜搓一把冰冷的巾子按在她腿上,方沁閉眼屏住呼吸,咬牙勸自己佯裝一尊木胎泥塑,不可亂動,不可反抗。
曹煜擡眼去捕捉她神情,看到滿臉的畏懼和嫌惡。
那模樣往他胸中塞滿妒恨,妒的是另一個人,恨卻發洩在她的身上,倒要看看她能忍到幾時。
他的手指也讓井水泡得冰冷,于方沁而言像極了一條滑膩的水蛭,蜿蜒游走,去到腳踝、小腿、膝蓋、腿彎。
這幾處的皮肉觸感是不一樣的,越往上越細膩滑嫩——
方沁兀的睜開眼,扣住他手,紅着眼顫聲道:“不行…”她搖頭,“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曹煜松開手,看她飛快将兩腿坐在身下,眼神懇切,只差将雙手合十。
“煜哥兒,我求你,我這就求你,你就念在方家過往對你的恩情去請萬歲爺開恩,不要殺他,我從此出家當個尼姑也好,每日給你誦經祈福,保佑你官運亨通財源廣進,只求你保方家和顧家十幾口人的性命。”
“這是說得哪裏話?”曹煜不動聲色站起身,這會兒又将她當成他老家的表妹,“我聽不太明白,表妹是吓到了不是,怎的還胡言亂語起來?”
他指端行過她汗津津的發跡,真像個仁愛的表兄,“也再多吃點吧,太瘦了,不必替我儉省,養好身體将來還帶你回老家看鵝毛大雪。”
說到後面他忍不住俯身親吻在她臉側,也是太迷戀她不谙世事擔驚害怕的模樣,“好生休養着,過兩天再來看你。”
方沁頹然側身坐倒,心知自己別無他選,眼看他踅身離開。
過兩天,她卻等不起了,慌忙赤腳下榻将他拉住。
“我和你好,但有三個條件,你要答應我。”
曹煜當然折回來,按捺喜色饒有趣味觑她,與她翻舊賬,“不是和狗好也不和我好?”
方沁臉比紙白,全然沒有半分赧意,有的只是試圖鎮靜下來,自己和自己抗衡的焦灼。
曹煜也不再揪着她,躬身拿眼睛将她睃視,“不如先讓我聽聽是哪三個條件?”
她忙點頭,“我要我的親人都平安無事,顧家任何一人也不能被抄斬,我還要丹筝和岚鳶回來…”
這便是她的三個條件,方沁淚眼朦胧看向他,語無倫次道:“曹煜,你千萬要保他們平安,不能讓任何一人有事。”
曹煜抹抹她淚花兒,“這我不能答應。”
她怔然,連眼睛也忘了眨。
曹煜垂眼含笑俯視着她,“小祖宗也太高看我了,眼下我做什麽那些老東西都覺得礙眼,保一家太子餘孽都費勁,沒得再叫我被安個罪名自身難保。你說我憑什麽答應這三個條件,你人都在這兒待着,又憑什麽高高在上與我談這三個條件?”
他說着,幹燥的手掌托住了她後頸,躬身在她耳邊字字清晰。
“你得認清,方其玉下了獄,而今我才是吏部侍郎東閣學士,是你們方家在求我,若你不知求人該是怎樣姿态,我明日帶你回齊國公府,那裏定然有人能對你言傳身教。”
方沁猛抽進去一口氣,不料他還能這樣說,眼見他撒手離去,人也癡傻住,窮追出去。
曹煜孤身走在前邊,回頭看她一眼,并無反應,兀自走遠。
他長在市井和人談慣價錢,不像她,事到如今還稀裏糊塗弄不清楚行市,開口就是漫天要價。
身後方沁被鮮血淋漓抽走了主心骨,抱着膝蓋蹲下來,臉上幹巴巴眼睛直勾勾的,哭不出來,只感到凄慌無助。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恨不得一個人死。
曹煜能死了就好了,方家顧家沒有這一線生機,她真餓死在小瀾苑也就一了百了,什麽都不必管了。
她埋首在膝間,多想擡頭就是蓉姐兒荃哥兒朝她跑過來,可她知道,擡頭只有煙雲過眼,蕩然無遺。
寶瓶回進來就見方沁蹲在地上,連忙将她扶起,“表姑娘,您這是怎麽了?是肚子疼還是受涼了?”
方沁起身已聽不太清自己在說什麽,站在冷風裏,這才察覺自己穿得很少,搓搓胳膊,朝身邊人苦茵茵地笑。
“适才我說錯話惹他生氣,寶瓶,你會梳妝嗎?幫我收拾收拾,過今晚他要能消氣,我向他讨些好處給你。”
寶瓶先是一怔,而後咧嘴樂了,“別說梳妝打扮,您要想讨老爺歡心,我多的是招兒支給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