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曹煜帶走那天, 天空飄着小雪,方沁不敢伸手去接,怕看到腕上紅繩, 只一味地将胳膊交在曹煜手上,任他領了這副與她無關的軀殼離開冷清的齊國公府。
“冷不冷?”坐進輿中他還貼心問她, 将人裹上一條薄毯。
方沁搖搖頭,“今天是什麽日子?”
“十一月廿四。”
她将臉偏過去些許, “去泥人巷嗎?”
曹煜端坐着, 偏臉向她, “不去那兒, 去我的府邸。從北平回來就一直等人翻新,月前才完工,有一進院子像極了小瀾苑,還沒人去過, 你去看過就知道,可以種很多花,你最喜歡哪種花?”
“梅花。”
“倒沒見小瀾苑種過。”
“梅花就該開在山上, 一大片一大片的開,種在院子裏看着寂寞。”如此對話叫她覺得全無必要, 方沁将臉轉向他, “要怎麽樣你才能向晉…萬歲爺求情?”
曹煜不動聲色微笑,勾過她一縷碎發到耳後, “我知道你只瞧太醫, 先讓太醫來瞧瞧你, 旁的等你好了再說, 像你現在這樣, 就是求我我也不會心軟。”
滾滾輪辋在初雪覆蓋的青石板碾過, 方沁聽着這奔赴別處的聲響,遺憾像蛛網一樣編織了她的來路,回頭看,根本無路可逃。
等馬車在曹府門前停下,方沁瞧着這氣派的府宅,颦眉蹙額,只道曹煜今時不同往日,卻不知他與晉王達成了哪般協定,換來今日在南直隸的體面。
這是間比之齊國公府不差分毫的府邸,占地不大卻門頭氣派,此前定然并非尋常人家的民宅。
方沁讓他牽着進了門,一步三回頭問:“這是哪條街?”
“燕子巷,這兒原先是萬歲爺從北平來南京暫居的地方,也就是老晉王府。”
方沁忽地笑了,“這真格是要飛黃騰達了,許給你這麽大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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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煜睐眼噙笑,“借小祖宗吉言。”
這兒的确有間和小瀾苑有些相似的院子,叫青居。
堂屋耳房坐落有致,有兩棵大槐樹,光禿禿的,底下擺着一張石臺。院裏搭着花架子,入冬看不出原先種的什麽,已經枯死了,窗下還有一池子魚,冬天水冷,紅鯉都在底下緩慢游着,池底有幾顆雨花石,在鵝卵石間格外醒目。
花架邊上圍坐着三個小丫鬟,笤帚木桶就在地上擱着,見主子來了,趕緊站起身唱喏。
曹煜對方沁道:“這幾個都是這院裏的丫頭,你不必挨個記名字,記一個寶瓶就夠了,要什麽只管找她。”
他點指其中一個着黃衫的小姑娘,圓潤的腮,滴溜溜的眼睛,個頭小小的,分明是那晚雪夜在春香樓與他見過面的小丫頭。
“寶瓶。”方沁跟着輕聲念了一遍。
小丫頭堆着笑上前來,萬分熱切地欠欠身,“嗳,表姑娘。”
方沁狐疑蹙眉看向曹煜,她何時成了他遠在江西的表親?與他有婚約的那個表妹在江西,她又是他哪個表妹?
後者落落大方地笑着,目送她進屋內方才離開。
太醫來得快,稍觀面色,隔着診簾給方沁號了脈,說她患的郁結之症,這才心虛煩亂,終日寝食難安,吃藥不必,只需緩緩進補。
如此過了一個時辰,寶瓶端了一碗清雞湯面條過來,說是那湯是廚房用兩只整雞扣在盤子裏蒸出來的原汁,沒加一滴水,湯色橙黃橙黃的,宮裏娘娘都未必這麽吃。
方沁從塌上坐起來掇着喝了口,好像只放了鹽巴調味,喝着有些葷腥氣,她忍着不适吃幹淨,肚子裏熱乎乎的,也不那麽想吐了。
寶瓶眼巴巴,“表姑娘,好吃嚒?”
“還成。”
“那就好!”
方沁不禁問:“這是哪兒傳出來的奢靡吃法?此前連聽都沒聽說過。”
寶瓶眼睛轉一圈,心道不能說那是花樓裏姑娘們相互攀比弄出來的做法。
恩客們總是豪擲千金,姑娘們年紀輕也沒個儉省,莫說丢了雞肉喝雞汁,就是更奢侈的做法都有,譬如買幾十條魚,只剝魚頰肉炒一盤菜。
她拿出在春香樓的麻利收了碗筷,嘻嘻笑着,“橫豎老爺怎麽吩咐我就怎麽做,也是為了給表姑娘将養身體,眼下府裏攏共丫鬟六個,您這院裏就有三個,可見他看重您呢。”
哪知方沁小臉冷冷,“一朝發跡就如此浪費鋪張,可見他就算煞費苦心爬到高位,做的事也不過效颦學步,以前倒看不出他會不明白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的道理。”
她淡淡撂下句話,便轉到水墨刺繡屏風的後頭,躺下歇息了。
寶瓶将碗筷送到廚房就去了上房一趟,憑記憶和曹煜學舌。
曹煜正坐在紫檀木桌後頭用着晌午飯,聽罷擡擡眼,“她當真這麽說的?”
寶瓶想起那一通月啊水滿啊溢的,為難地回憶,“原句未必如此,意思就是一個意思。”
蒸煮過後的雞肉幹柴,拿箸子吃都嫌拉扯不動,曹煜擱下手上雞肋骨,拿起絹子在嘴唇揿揿,又擦擦油汪汪的手指,“是鋪張了些,把這些拿給她,看着她吃完,一塊不能剩下。”
那邊已經睡下,看着端來的一大盤子白味兒雞肉,擡眼淡掃一眼寶瓶,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這是怪我說了他的壞話?”
寶瓶這個傳話的顯得有些尴尬,“許是怕您吃不飽吧,都是肉呢,也不是什麽難吃的東西。”
方沁其實恢複了些胃口,但也經不住這麽吃,“先放桌上吧,如果這是他想我做的,那我吃就是了,求人有求人的樣子,只等晚一些的,現在吃不進。”
寶瓶嗳了聲,退出去,又将這句話按原話告訴了曹煜。
曹煜正預備外出,聽到這次的轉述如此詳盡,走路腳步也放緩,她這次顯然就是在借旁人的嘴說給他聽,還有意說得好聽。
“知道了,将她看好,吃不下也別硬逼着她。”
雪下得大起來,曹煜下車疾步穿過午門,沿漫長甬道趕往紫禁城內,眼下皇城內外都有北平軍巡邏,不過此事的北平軍已經改名換姓,名曰“騰骢營”,是為直轄于天子的禁軍護衛。
曹煜在跟着黃門來到東閣,王書愚正在外邊等他,笑着拱手,“問曹大人的安,曹大人快請進,幾位大人可都到啦。”
“王大人別來無恙。”
“曹大人好久不見,這時間趕過來可用過中午飯了?”
“用過,對付了點才來的。”
曹煜邁步進入東閣,裏頭熏着水沉香,氣味厚重悠長,帶着淡淡乳香。
外邊宮人燒着地龍,他一進去就脫了棉衫,衣架子上一溜裘皮大氅,只他穿着蟹殼青的舊棉服,王書愚與他笑笑,和他在下首落座。
上首坐着早前便鼎力支持晉王的戶部尚書兼文華殿大學士劉文清,而下首這些人也都是早前晉王黨的中樞和劉文清的親信。
這幾日李賢雷厲風行處置了以崔家為首的太子黨,各地奏本也随之而來,都是指責他繼位後不近人情大肆打壓先皇舊臣的奏疏。
見曹煜進來,劉文清竟丢了一本在地上,“你是跟晉王從北平回來的,來看看,這些都是江浙一帶送上來的奏折,這幫人,真可謂是膽大包天。”
曹煜俯身拾起石磚上的奏本,翻看過後才道:“當年太.祖皇帝在江南起兵,江浙有不少那時退下去的功臣,早就遠離朝堂多年,不過是出于幾分舊情,有些怨言也難以避免。”
劉文清端過手邊茶杯飲了一口,“你倒清楚,那眼下安遠侯家的小兒子帶着李賀跑到江南,泥牛入海你不妨再說說該從何找起?”
曹煜避重就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論去了哪兒,只要人還在就一定能找到。”說到這個,他溫聲問:“中堂大人,您可知安遠侯何時入京?”
劉文清擡眼看他,“也就這幾日了,顧榮是帶着軍功回來的,騰骢軍卻正抓捕他兒子,哼,這又是一樁迫在眉睫棘手的事。”
有人道:“要我看就趁這時候按個罪名将安遠侯府一并鏟除。”
“說得容易,別是撼了民心又動軍心。”
曹煜在旁側聽着,指肚撫過奏折,擱在桌上沒再說話,今日是李賢将這幫子人湊到一處,他卻遲遲未到。
劉文清忽然又将曹煜将他看一眼,“你有何高見沒有?”
劉文清對曹煜自有成見,在他看來這就是個不知打哪來的小子,不過懂得投機取巧,先跟齊國公,後追随晉王,見風使舵心思難辨。
還有他那賦稅合一的策論,在劉文清眼中也并不可行,當中觸及多少利益環節,他一個毛頭小子哪懂得權衡大局,只懂些紙上談兵的論調而已。
當初和曹煜同年的殿試榜眼便是劉文清的子侄,而今這曹煜不過是會說些空話,竟也能越過他侄兒到東閣與他一道議事。
刁難的意味溢于言表,所有人都在看戲,曹煜卻笑容和煦,微微欠身對劉文清道:“熹照在這裏只是晚輩,如何談得上高見,無非是中堂大人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劉文清乜了乜清明的眼眸,見他識相,并未多言,随後外邊傳來掌印太監汪銘的聲音,他掀簾而入,冷得一哆嗦,攏着個貂絨袖套,笑容可掬。
“都在呢,見過劉中堂,見過幾位大人。”
劉文清起身與汪銘走到一處,話語難得帶着幾分起伏,“汪掌印,可是萬歲臨時有事不能前往?”
“啊,是。”汪銘真情實感一蹙眉,“萬歲爺忽然頭疼,回宮歇了一覺,已請太醫去瞧過了,近來休息得太少,諸位大人可要多為萬歲排憂啊。”
“那是自然。”
“對了,萬歲爺讓我來還為一事。”汪銘轉臉向身側小跟班兒,端上一卷聖旨,衆人面色一變,忽聽汪銘拔高了調門,“陛下有旨——”
“既今日起,工部營繕司郎中曹煜,右遷吏部侍郎,授東閣大學士,欽此。”
汪銘笑一笑,“別愣着了,都恭喜恭喜曹中堂吧。”
作者有話說:
中堂大人午飯吃得什麽?(手放耳朵邊)
小祖宗剩的湯渣(手比大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