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冷星寒, 馬蹄踏着催命的鼓點追上來,車裏都是不問政事的婦人家,攥着手不敢動彈。
老夫人閉眼念着阿彌陀佛, 方沁坐在她對面,手摸在腕上, 握着那條紅繩。
“沒事的,沒事的。出來時都做了萬全準備, 我們都會沒事的。”崔慧卿拍拍身側兩人的手, 将蓉姐兒抱在懷裏, “出來前娘怎麽和你說的?等會兒不說話, 演個小啞巴。”
蓉姐兒年紀尚小也感到氣氛些許沉凝,點點頭将臉埋進崔慧卿脖領子裏。
那頭巧姨娘瑟瑟發抖,蜷在角落裏怕得不敢作聲。
“停車了!來來來,下馬檢查!”車夫被一把拽下, 探進刀鞘将車簾挑開,激起輿中一陣驚叫,“閉嘴!都安靜的!給我下車!”
崔慧卿皺眉發問:“你們是什麽人?我們好端端行在路上, 何故要被攔下來盤問?”
“老子是北平軍,奉命追回京中各位大人們。”那人的三角吊梢眼在車廂裏上上下下游走一圈, “還有他們的家眷。”
袁碧瑩讓他看得發毛, 接口道:“軍爺,我們只是尋常人家, 老爺在京城做買賣, 算不得什麽大人, 他要是大人, 我只怕夢裏都要笑醒了。”
她拆了發髻上的一枚金釵頭, 遞将出去, “軍爺行行好,就将我們這一車老小都放行吧,京師這段日子不得消停,老爺到山東去做生意,我們女人家的扆崋可不得過去投奔他。”
那軍士接過釵頭,放在嘴裏啃一口,哼笑着揣進懷裏,“你們是誰家的,搜過就知道,都給老子下車!”
女人們灰溜溜被趕下來,在馬車邊站成一排,雨絲打在身上,叫夜冷愈發刺骨。
帶走的兩只箱子也被擡下來,丢在砂石路上打開,一箱是衣物,還一箱是些談不上值錢的財物,有金的也有銅的,帶頭的軍士抱起一只瓷瓶看了看,又丢給旁邊人。
“還有呢?”
“沒了。”崔慧卿搖搖頭,“這是我們從家裏帶出來的所有值錢東西。”她觑向袁碧瑩,以不高的聲量學她道:“軍爺要喜歡,就都帶走吧。”
那軍士果真一擡下巴讓人将那箱子財物給端走,仍不依不饒,“身上呢?身上還沒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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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不得,使不得啊!”老夫人顫巍巍開口,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方沁将她扶着,自己也緊張得喉嚨管發緊,誰來碰她一下馬上就要吐出來。
“搜!手腳都老實點,別給晉王惹事。”
京師風卷殘雲,飛鳥四散,北平軍占領紫禁城,算起來才用了三個時辰。
槐樹蔭下搖椅輕晃,曹煜坐在諾大庭院聽牆外奔走相告。
天下還是李家的天下,但這老晉王府,從今往後就改姓曹了。
“曹大人,方家內眷自城外被帶回,現禁足在齊國公府等候發落。晉王殿下說…猜的真準,他們果真往山東去的。”
曹煜睜眼笑了笑,眼底卻沒幾分摯情,“這可不是猜的。”
“晉王還說,待處置了崔家就輪到方家,要想求個情也賣您面子。”
“多謝晉王殿下。有人哭嗎?回來的馬車上。”
“都哭了,聽說本來都能逃過去,是有個姨娘身上帶了件嘉寧皇後賞賜的宮花,簪杆上就镌着大內禦造。”
“是嗎?也是可惜了。”曹煜站起來撣撣衣褶,輕飄飄說了句,“她該多傷心。”
差了一步之遙嫁給姓顧的,又差了一步之遙逃到山東。按她那打腫臉充長輩的脾氣,這會兒約莫正在忍着眼淚安慰別人,其實自己心裏也根本沒底。
那人沒會意,道:“這有什麽傷心不傷心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貪那一支發簪做什麽?也是自作自受。”
曹煜沒接話,往外走去。
齊國公府的家仆被集中收押,阖府上下空空蕩蕩,角角落落都沒個人氣。
被抓回來也有一夜,沒人伺候,個個肚裏都空着,大人還好,蓉姐兒受不了,哭着要蕫嬷嬷,崔慧卿到廚房煮了青菜雞蛋面分給大家,蓉姐兒吃過就也睡了,不再鬧騰。
聽說瓊院裏袁碧瑩将巧姨娘罵得狗血淋頭,方沁隔老遠都聽見巧姨娘哭嚎的聲音,這回沒人替她說話了,連方臨玉也沒有,她太糊塗了,害得老夫人蓉姐兒也沒逃出去。
可笑方府門庭若市似乎還是昨天的事,今天便凄慘得只能一人一碗泡漲的面條。
晌午時來了人,府門從外邊推開,先進來兩溜官兵,而後才是他。
曹煜着五品白鹇補子服,松形鶴骨信步從門外走來,方其玉就在前廳坐着,見他繞過高大的影壁,款款行至自己面前,躬身見禮不疾不徐。
“契父,我來遲了,先頭打起來不讓上街,這會兒消停了趕緊過來看看。”
方其玉靜坐着,乜眼向他,“他們倒放你進來。”
曹煜邁過門檻進了廳堂,“您這兒也是因着和崔老太師的姻親暫時禁足,怎會攔着我不讓進出。”他迳在下首的官帽椅坐下,兩手擱在把手上,“外頭那些看守的收了我的錢自然也就開門了。”
“崔家怎麽樣了?”
“抄了家,關了大獄。”
不出所料,頭一個是崔家,接下來就該輪到他們方家了。
方其玉閉了閉幹澀的眼,籲口氣,“你在北平…可得到過什麽消息?”
曹煜掀開手邊的茶壺蓋看了看,是空的,“晉王殿下要在今年初冬起兵,設計燒了蒙古鞑子十車冬糧,他嫌做得慢了,讓太子在他前頭當了幾天皇帝。”
方其玉額頭青筋暴起,揚手掀翻手邊茶幾,一聲轟然巨響,将門外的門裏的所有人都聚到了這間前堂。
“你這狼心狗肺的混賬!”
方沁趕到時只看見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官兵,還有外邊手忙腳亂不斷求情的方家人,她在紛雜的腳步間看見被按在地上的方其玉,通身被一種莫大的震撼包裹,手足墜了千斤,根本動彈不得。
曾經支起整個方府的人,就這樣須發淩亂被按在地上,而那個曾經叫他契父的窮書生,背手站在門口,冷酷地看這一切發生。
曹煜在聳動的人影中看見她,兩年未見,朝她走過去,方臨玉腦袋裏當即敲響一記響亮的警鐘,上去阻攔,一把扣住曹煜手腕。
“畜生…你離她遠些!”
但聽夏姨娘驚嚎了聲,兩個官兵便将方臨玉押往正堂中央,曹煜轉轉腕子,蹙眉吩咐,“把人看住了,別叫他們亂跑。”
曹煜複又朝方沁走過去,她木愣愣的站着,他便摸出張帕子,微彎過腰,“您這是哭了幾場?眼睛都紅了。”
方沁茫然向他,聽見自己在問:“……為什麽要這樣?”
“不為什麽,人活一口氣,我總要出這口氣。”
“我竟不知你在我們家受過氣。”
曹煜扯扯嘴角,直起身收起了帕子,“怎麽不知?受過最大的氣就來自小祖宗您身上,這口氣,我可還沒出。”
方沁聽見了又好似沒聽見,想起顧夢連,心想紫禁城都換主人了,北平軍都到家門口了,那他在哪裏?
“你知道我夫君在哪嗎?”
曹煜笑起來分外俊彥狡黠,有種搶占先機的愉悅,“你們還沒行禮,不是這麽論的,不能叫他夫君。”
她仍淡淡的,“他在哪?”
曹煜告訴她,“聽說小顧将軍帶着萬歲往南逃了,等北平軍抓到他,我知道他在哪了再來告訴你。”
方沁盯着前堂某個空蕩蕩角落,一陣颦眉,落了兩滴淚。
她眼神一暗,忽然發狠地揚手甩了一記耳刮在曹煜臉側,用旁人聞所未聞的狠厲聲調痛斥,“不肖子孫!你這邀名射利的狗輩!”
這一記幾乎耗盡她的力道,周圍都沒了聲音,官兵見狀要來将她制住,曹煜擡手制止,另一手在面頰輕碰,眼睛掃過堂屋所有看他挨了打的人。
舌尖在紅腫的半邊臉剔了剔,泛着股鐵鏽的腥氣,他仍笑得儒雅風流,盯着方沁将唇畔血跡以拇指拭去,而後一如當初品嘗她唇上胭脂般的将指腹血跡放進口中吃掉。
“你是小祖宗,打我是該的,不過何故罵我狗輩,不是連自己也一道罵進?”
見她渾身發冷地死瞪着自己,他一把掣過方沁将人拉到了間壁暖閣,身後人驚叫着上前卻被官兵攔住。
“放開!你放開我!”
方沁扭動腕子想甩開他,忽然被他反剪兩只胳膊,面朝下按倒在了桌案,後頸傳來溫熱濕意,是他俯身灼熱的氣息鋪灑在那彎月牙,吐息間帶着粗野的血腥氣。
“也好,你罵我是狗輩…”他眼光從那小小紅記錯開去,附耳柔聲與她提議,“那就來和我做對枉顧綱常的狗男女吧。”
方沁嗚咽一聲,雙腳死命蹬着地,眼裏熱淚嘩嘩,嘴上卻罵:“我就是真和一條狗好,也不會跟你好!”
曹煜倒不生氣,撒了手,“小祖宗可要記着今天的話,他日再來求我,別說我作難你。”
曹煜走後,官兵們也都退出去,大門重新密不透風的合上,一大家人朝方沁圍攏過去,七手八腳地整理着她,擦拭着她的眼淚,就好像她才經歷過一場不能宣揚的摧殘,讓她愈發沒有指望。
“他和你說什麽了?”
“小姑姑,曹煜适才和你說了什麽?”
“你告訴我們,你說呀,你別不說啊。”
方沁慢騰騰将視線在他們臉上劃過,“他說他要出一口氣,還說連哥哥帶着萬歲爺往南邊去了,北平軍還在窮追,等抓到了,就來告訴我。如果我肯求他,他就手下留情。”
“卑鄙無恥!”方其玉踹裂了梨花木茶幾的一條腿,怔然發問:“難道我方家百年基業,真的就要毀在我的手上?”
方臨玉愕然問:“大哥,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不過一個工部郎中,哪來這麽大的本事?”
方其玉咬牙道:“怕只怕他在北平也像巴結咱們似的巴結晉王,一早換了主子!他要想在新主那兒某得一席之地,少不得獻計獻策。你且看,這指東打西暗度陳倉的把戲,究竟有多少是他給晉王出的主意,等晉王上位,他才是真的小人得志、雞犬升天。”
北平兩年,他們幾乎和曹煜斷了聯系,這也是他們有意為之,就此将他抛下,淪為棄子。
殊不知,淪為棄子的另有其人。
“想不到他…竟是兩面三刀之人。”
衆人欷籲謾罵,捂着心口恸哭。
方沁默默回到小瀾苑,抖着手給自己倒了杯水,才心神不寧喝了一口就緊張得全吐出來。
過了兩日,官兵進來帶走了方其玉和方臨玉,收押大牢,聽候發落。
蓉姐兒被關在屋裏不讓出來,整日哇哇大哭,老夫人也病了,叫不來大夫,頭疼得厲害。
方沁已兩天滴水未進,顆粒不食,她腦袋是空怔的,要麽就把收在箱籠裏的喜服拿出來看看,看過了再折好收回去。
不知第幾日,她真的快餓死過去,朦胧間聽見袁碧瑩在外頭拍門,“哐哐哐”拍來了曹煜,他進屋來捏着方沁的嘴喂了米湯,勸得咬牙切齒,逼她把嘴張開。
見效果甚微,他道:“崔家難逃一死,你們方家未必,你好生求我,我替你向當今陛下求情。”
陛下?原來外頭已是晉王的天下。
方沁幹吞一口唾沫,眼珠子轉向他,艱澀道:“…我,求你。”
曹煜起身掣過她胳膊,将人半抱半拖到了妝鏡前,虎口鉗着她下巴,捏出兩道白印,不留情面問:“小祖宗求人,就是用一張面黃肌瘦叫人敗興的臉?”
那可真難倒她了,她颦眉望着鏡子裏自己也認不得的臉,“我就長這樣,我吃不下…”
她真的吃不下,起先是茶飯不思忘了吃,現在就是逼她吃進去,也難受得要吐出來。
見方沁如此,曹煜只覺氣血不暢,閉目呼出口濁氣,好脾氣地俯身以食指指背在她臉頰輕蹭,“真見不得你這樣…那就跟我走吧,也叫我看看你是怎樣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