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時間金陵城內人心惶惶, 百姓足不出戶,街道上滿是皇城禁軍。
方其玉求見崔老太師,老太師抱病不見, 眼下局勢已非常人可逆轉,晉王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在新皇登基皇位不穩蒙古鞑子邊關進犯之際,舉兵城下, 随時待發。
唯一的破解之法就在拖延, 拖到邊關戰勝, 安遠侯帶兵與皇城禁軍裏應外合。
晉王李賢又豈能将機會拱手讓人?
限時三日, 退位讓賢。
頭一日,平頭百姓怕開戰,一窩蜂往城外湧,方沁守在鴻院, 急吼吼攔住從崔府歸家方其玉。
她不知道局勢是怎麽突然變壞的,追着他一路到書房,茫然問:“開陽, 依你看皇城內打得起來嗎?”
要真打起來,晉王軍隊也不敢傷京城百姓, 她在擔心一旦決意開戰, 顧夢連會臨危受命領兵護駕。
方其玉近日連胡須都未刮,回府便枯坐書房桌前, 也不知在等什麽消息, “這不是姑姑該擔心的, 暫時就別出小瀾苑了, 不論如何眼下都是皇室之争, 還牽連不到我們。”
送走方沁, 他卻私下裏讓崔慧卿清點庫房,“除了吃喝和衣物其餘的一件不必整理,只預備些許金銀財物做路上打點,我已和二弟說好,過了今晚如果風聲不對,你明天帶上家裏女眷跟弟妹一架車去她山東娘家。”
崔慧卿不肯,頭疼欲裂,側扶着太陽穴含淚迫使自己冷靜,“那你呢?崔家呢?”
方其玉坐在桌前,燭火将他照得半邊明半邊暗。
他驀地苦笑,“若易了主,崔方兩家定然首當其沖,如果我斡旋得當,不至于丢了方家全部基業。”
“不,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慧卿,我是逃不掉的。若官兵抄了方家,這府裏女人不論尊卑都只有一個下場,你們一定要走。”
第二日,府裏有下人往外逃,被袁碧瑩逮到好一頓打罵,方臨玉讓她消停些,又引她在瓊院打砸了一場,春信請方沁過去拉架,方沁卻說這種時候了,袁碧瑩願意砸就砸吧,好過像她一樣,連坐起來吃口飯的心思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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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顆心被外頭的戰局懸着,只等那手輕拿輕放,或是重重摔下。
府裏亂作一團,街面上倒是靜得出奇,她将牆外分明晴空萬丈的天凝望着,忽然道:“丹筝,我得出去一趟,你替我把岚鳶瞞着,我去去就回。”
丹筝吓壞了,一個勁搖頭,“外頭那麽亂,娘子你不能去!”
方沁已起身換衣,邊穿邊道:“都自顧不暇了,街上誰有空來管我是誰,開陽不還照常出門?說好三日內按兵不動,就是為了給百姓時間出城,晉王不敢出爾反爾,他也怕失了民心。”
丹筝膽子都快讓她吓破,好話說盡。
方沁緊緊腰帶,散了發重新梳成個光溜的圓髻,扭轉頭來眼裏堅毅打轉的淚光将丹筝魂魄都給懾住,“你留不住我,錯過今天不去,連哥哥真有什麽,我一定悔恨終身。”
街上的人急匆匆看不清面貌,所有人都佝偻着,懷裏抱着一件東西,有的抱着包袱皮,有的抱着孩子,還有抱着雞鴨的,都在往城外趕路。
方沁揣着顆砰砰的心敲響安遠侯府的大門,道明身份後,開門的竟是姚恭人。
“沁兒,你,你怎的來了?”姚恭人見是她,滿眼錯愕不敢置信,“你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從城南跑過來的?”
“嫂嫂,先讓我進去。”方沁一路過來也怕極了,聲音帶着顫,“連哥哥呢?他人呢?”
姚恭人聽她一聲嫂嫂,淚眼婆娑,握着她兩手,“我這就是在等他呢,昨天天不亮就讓人傳進宮去,到現在還沒回來,你來這趟,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将他等回來。”
“我等他,我就在這兒等他。”
約莫到傍晚,顧夢連回來了,他着四品虎豹補子服打馬而歸,卻是形容疲憊,将烏紗抱在手中,進門将馬鞭遞給門房小厮,聽廊上跑來急促腳步,擡眼見是方沁,無形掀起大浪将他拍在原地動彈不得。
“…沁兒?”
方沁跑上去一頭撞進他懷裏,不敢哭出聲音,只小聲地啜泣。
姚恭人手持佛珠随後趕來,見顧夢連回來,一顆心也放下,“你們小兩口去說會兒話吧,我派人到方府送信,省得他們擔心,晚點等街上不那麽亂遭了你再把沁兒送回去。”
“你随我來。”顧夢連拉上方沁,迳往他院裏去,關上門遣退了人,讓她在塌上坐下,蹲在她身前一點點擦她臉上淚痕,“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呀。”
她拿手背抹抹眼淚,“真膽大就不哭了。連哥哥,萬歲爺召你進宮是為什麽?明天萬歲爺不開門放行,是不是紫禁城裏就要打起來了?”
顧夢連垂下頭,蹙眉避而不答,勾起抹笑,挑她下巴,“你來做什麽的?我可沒召見你呀。”
本以為輕佻這一下能叫她又笑又氣地發點脾氣,捶打他幾下也是好的,怎知她正兒八經低下頭從前襟扯出塊猩紅的綢布,眼睛還帶着些許濕意,将他望着。
“我是來和你成親的。”
他看着她,好像看着一尊澄明的玉像,他想将她這一刻的形容供養起來,想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你就讓我今天和你成親吧。”方沁見他不語,誠懇地又央求了一遍。
顧夢連在眼眶泛淚前轉過臉去,“沒有高堂也沒有賓客,怎麽成親?”
“有我們兩個還不夠?還有蓋頭,你瞧,這是我親手繡的,你幫我蓋上再挑開,禮就成了,我就是你的人了。”
方沁說着眼淚又止不住,“之後你要送我回去還是将我留在這兒都好,但是你先和我把親成了,不然我哪兒都不去。”
“等明天我——”
“就今天!就今天娶我。”
話音甫落,好似天雷勾動地火,剎那燎原,顧夢連驀地躬過身,兩手捧起她面頰,濕熱的面龐緊貼着,糾纏着,迎合着,方沁受不住他力道,一味後倒。
顧夢連拿手扶着她腰,另一手摸索着找到那塊落在腿邊的蓋頭,輕喘着別過臉欣賞,“沁兒繡得真好,回頭還要看你正經戴着。”
方沁點點頭,眼前落下蓋頭,紅紅火火的一片,她緊抓着他手,不肯放開。
“一揭開,你可就是我娘子了。”
“夫君…”
顧夢連将蓋頭揭開,複又繼續纏吻,回過神二人衣着都不算體面,見方沁眼睫濕漉漉,兩腮紅撲撲的,他不自覺吞咽,手已經擱在她腰帶上的蝴蝶結子。
他低頭在她臉邊啞然問:“請去的教導嬷嬷可和你說過?”
方沁颔首,額前發不經意輕輕擦過他喉結,“說過的,我學會了。”
可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候,她忽然反悔,整個人鑽到被窩裏去,露出雙眼睛看他,“是不是不欺負最後這一下就不算禮成?”
顧夢連想告訴她今天這整一套都不能作數,可他願意之後補給她一個,事到如今他也做不到給她一件件再穿回去,只将她視若珍寶地圈在身下,笑道:“這可不是欺負,這要是欺負,将來你不得到衙門告我一到晚上就打婦煞妻?”
方家那頭各個院裏自顧不暇,等顧家小厮上門說方沁此時人在安遠侯府,這才發覺府裏少了個大活人。
此時崔慧卿已收拾了金銀細軟,招呼蕫嬷嬷封箱,只等今夜坐車出城,暫往山東袁碧瑩的娘家避一段時日。
那廂小兩口行過夫妻之禮,正簡單穿戴了窩在一處說小話。
“娘子脖子上這塊記真漂亮。”
方沁正背着他穿一件小衣,撩過頭發慌張遮掩,“不漂亮,你別看。”
“漂亮,誰說不漂亮,我總偷偷看呢,這下總算能明目張膽地碰一碰看一看。”
“叫你別看!我覺得醜…”
“好,好,我不看。”
她躺下去,靠在他身上,二人把戴着紅繩的腕子擱在一麗嘉處,覺着那紅像是對方身體裏的血,交融過又分開了,各自貼身收藏着,靜待下次相彙。
“我想起段詞,先生聽一聽嚒?”顧夢連背靠楠木垂花拔步床,嘴唇貼着她腦袋頂說起話甕聲甕氣。
方沁別扭,“別那麽叫我。”
他偏頭咬她耳朵,“聽不聽?”
“你說呀。”
“你喜歡趙孟頫,這詞與他淵源可深,我想想,是這麽說的。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将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①”
方沁陡然回頭捂着他嘴,“不許說這個,什麽生啊死的,你就沒別的說了?再者,這詞是趙孟頫的妻子管道升在丈夫納妾時做的,也當這時候說?”
見她真生氣了,顧夢連倒笑了,“跟你發毒誓,我一定活得好好的,你相信我,橫豎這天下和朝臣都是他們李家的,又能打得多厲害,破了城就也結束了。至于這詞,即便我真是管道升,難不成你還能真成了趙孟頫,在外頭有了別人不成?”
“誰和你說這個,沒個正經的。”方沁扭臉不看他,揀有用的說,“你說城破,那紫禁城裏是沒有勝算了?要是你爹趕回來了呢?”
顧夢連頓了頓,下巴支着她腦袋,沉聲道:“這一看就是晉王設的局,他早就在下一盤大棋,只等一個時機,先将都督府大量兵力調往前線,讓後方空虛好鑽這個空子,既然他敢給三日期限,就是料定了我爹回不來。”
方沁一聽,沉默下來。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晉王登基,崔家必然遭殃,至于方家……
有小厮在門外傳話,說齊國公府的馬車到了,方沁趕緊起來穿戴整齊,與顧夢連難舍難分依依惜別,他送她到府門外,卻見兩架馬車裏坐滿了人,是齊國公府所有女眷,通通衣着簡樸,不複往日光鮮。
袁碧瑩朝她招招手,語調算得上輕快,“快上來,小姑姑,東西都打包好就差你了。”
方沁遲疑着走上車架,回頭看了一眼顧夢連,後者朝她颔首一笑,叫她心安許多。
“咱們這是要去哪?不回家嗎?”
袁碧瑩答:“去我山東娘家,昨晚上大爺二爺商量一夜,覺着還是得做最壞打算,咱們家這些老弱婦孺還是先出去躲着的好,留在家裏給爺們平添麻煩。”
礙着崔慧卿就坐在輿中,袁碧瑩沒說得太直白,不好說怕方家受崔家牽連。
“嗳。”方沁沒再多問,忐忑坐進輿中,袁碧瑩搡她一下,還有心思揶揄,“好哇你,膽子可真不小,我算看明白了,咱們家就屬你膽子最大,我都甘拜下風。”
車轱辘“轟隆隆”滾動起來,車簾搖晃,車裏都因為袁碧瑩一句話掩唇發笑,唯方沁偏頭又看外頭一眼。
他還在那兒,朝她揮手,手上戴着他們倆的瑪瑙珠紅繩結。
馬車奔襲一日,到了第四日,也就是晉王給紫禁城的最後期限。這天夜裏有初冬的寒冷,飄起毛毛細雨,馬車行得緩慢,難掩身後馬蹄響。
巧姨娘掀簾向後望,“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是官兵追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