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婚期定在十一月廿四, 兩家過了聘,婚事籌備得如火如荼,北邊卻傳來蒙古騷擾邊境的消息。
晉王率兵征讨, 他走西路出山西,齊王另帶一隊人馬走東路斷蒙古軍隊後路。眼下還缺一支軍隊帶糧草從京城增援, 萬歲爺有意讓今秋嶄露頭角的武狀元顧夢連随父出征。
顧榮長子死在沙場,次子寧出家不入行伍, 是以幼子的婚事使得顧榮格外上心, 自己做主冒着犯上的罪名與萬歲闡明苦衷, 萬幸皇帝人到晚年十分體諒, 又愛惜良将,一道旨意将随軍副将換成了懷南侯。
顧夢連得知這個消息後沉默許久,畢竟父親出征,婚期延後已是板上釘釘, 那他何不上陣父子兵,北上運糧?
但他明白自己不該去,方家人雖然不說, 他也感覺得到。
毫發無損回來倒也罷了,若婚期将近他身上帶傷, 絕不是什麽巧宗兒, 婚姻大事馬虎不得,顧夢連也不想給她留什麽遺憾。
顧榮領軍北上後七天, 顧夢連十足慶幸自己沒有一意孤行。
因為朝中傳來消息, 兩年前先遣北平的工部四清吏司①的人, 不日即将抵京。
那個姓曹的, 就在清吏司。
顧夢連打聽過那人消息, 聽說他在北平兩年就升到五品營繕郎中, 越想越覺得此人心思極重,當年被打得半死,竟然也沒有半點後續,忍常人不能忍,這樣的人極其可怕。
轉念一想何足為懼,百足蜈蚣永遠沒有變成游龍的一日。
那邊曹煜奉旨回京,泥人巷的家都可以不回,方府卻不能不去。
秋日裏方沁待嫁沒什麽事做,得知曹煜後天要來,隔日就到顧府去找姚恭人,問她明天要不要一塊兒上觀裏給北上的軍隊打個平安醮。
姚恭人刮她鼻子笑話她,俨然是妯娌間的親熱,“還沒嫁進來呢,想得比我還周到。”
是以這日曹煜攜禮登門,沒有見到方沁,他在鴻院和方其玉說了陣話,兩年不見倒也不覺陌生,甚至這兩年方家鮮少與他通信,真面對面了,就像昨天才來過一樣。
過去幾百個日夜,在踏進這扇府門的一刻,就好像都化作回京車馬下的一縷煙塵,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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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煜的變化不大,這話出自方其玉,他一見了曹煜便說他和兩年前一模一樣。
細想來這是有些吓人的,兩年了,就是吃東西的口味也多少會發生變化,可他莫說外貌,就是逢人謙遜斯文的笑模樣也未曾改變。
要麽他真格是個老好人,要麽,都是一番苦心經營,将面具戴在臉上演出來的。
方其玉與他一通寒暄,話裏話外卻透着幾分疏遠,“那年你傷得重,胳膊還未痊愈便北上就任,後來怎麽樣了?現在身體還便利嗎?”
曹煜含笑答:“謝您關心,都好了,胳膊也痊愈了,只有時陰雨天裏隐隐作痛,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了。”
方其玉颔首,“熹照,那依你看,以眼下的施工進程,遷都之計何時能夠實現?”
“與契父實話說,五年內不能遷都。要想将京師正式移往北平,大量名貴物資只能依賴漕運,只是北平作為邊城常年清冷,百姓相對貧困,大多自給自足,與南方鮮少有貨物往來,就是有也走陸路,運河積淤,要想走水路遷都還需開通運河,這是沒個兩三年拿不下的工程。”
這聽着也覺得勞民傷財,方其玉點頭,“你說得對,萬歲爺一生戎馬,人到晚年唯一的遺憾就是都城太過深入,北伐時屢次因為戰報拖延而失去先機,遷都北上,便能借長城挾制蒙古各部族,這麽想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曹煜淺淺一笑,呷口茶誇得不遺餘力,“屆時便是太子爺大展身手的時候了。都知道太子自幼博古通今能文能武,非但精通騎射,對兵法也十分了解,想來萬歲爺一直想要培養的,就是太子這樣的人中之龍。”
方其玉聞言只道:“太子的确很有才學,但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你出了這扇門也別和別人說這些話。”
“我明白。”曹煜扯開話頭,“對了契父,我從北平帶了些小玩意兒回來,那兒盛産一種銅胎掐絲的琺琅彩,我準備了幾件進來時給了門房,讓他們挨個院裏送去了,鴻院也該收到了,您要不要看一看?”
“好,去叫人拿來看看吧。”
曹煜起身,輕車熟路從方其玉的書房走出去,沒一會兒拿了個琺琅彩的香爐進來,上頭是帶壽字紋的雲鶴吉祥圖,用他修長的五個指頭握着更顯矜貴。
方其玉眼前一亮,接過去贊了幾聲,“這應當不便宜吧?”
“契父就放心收下,這是我帶回來最貴重的一件,真貴重的我也置辦不起,其他院裏送過去的都是些尋常式樣的。”
所謂尋常式樣,的确挑不出什麽毛病,中規中矩,不谄媚也不失禮,小瀾苑收到的是一只琺琅花瓶。
方沁打醮回來看到那放在桌上的花瓶,拿起來看了看。
這是只窄口雙耳瓶,适合插獨枝花,花只能開一朵,葉也不能繁複,若成雙放進去必然顯得庸俗。
方沁喜歡它的釉色和精致,卻不可能收,想叫岚鳶送去給周芸看着玩,又想起月前周芸出孝,已嫁去了趙家。
丹筝上前接過她身上鬥篷,拍拍上頭的風塵,“今天上山打醮的人多嗎?我聽說顧将軍帶兵出城那天城門口都圍得水洩不通,想來近幾日廟裏觀裏多得是去給北伐軍隊祈福的人。”
方沁喝口茶潤嗓子,連連點頭,“是多,下山的時候我和姚恭人互相牽着一刻都不敢松開手,就怕讓人群給沖散去。”
丹筝聽了撇嘴,“那也太危險了,沒得再讓人沖撞,他們顧家就沒個貼身的丫鬟婆子跟着?還要你自己走下山。”
方沁一聽,少有的不樂意,脫了鞋坐到羅漢床上,“你們此前将我當個剝殼雞蛋似的保護,也不見得就能事無巨細,倒不如讓我多聽多看,不至于真遇到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小祖宗這話說得。”岚鳶從外頭回來,往手心吹一口熱氣,笑嘻嘻的,“倒像是受過欺負了心裏有怨氣,我們還不叫事無巨細?”
方沁提口氣躺下,抓起手邊的鴛鴦喜帕對着燭火看吶看,想起兩年前的事,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感想。
淡了嗎?不可能的,她對曹煜的厭惡,來自他的居心叵測,而非那幾下肌膚觸碰。
這樣的人依附方家,像是掌中硬刺,莫說致命,于國公府的門楣就是疼都不疼,可偏偏膈應,總叫人在意。
北鬥轉向,星辰移位,又是半月過去,前線忽然傳回戰報,言之蒙古鞑子狡猾險惡,上演了一出聲東擊西。
晉王帶兵從山西走撲了個空,反倒是東邊齊王迎面撞進鞑子圈套,現下被俘敵營,安遠侯臨危受命,等待晉王和南京增援之餘,派人到城牆外談判。
這消息方沁不得而知,顧夢連也不得而知,就連身處禁中的萬歲爺也不知道。
其實早在去歲年初,萬歲身體便每況愈下,有兩個月甚至不能早朝,要掌印太監當堂記錄代為傳達。
今歲看着是恢複如常,實則是他自己心裏清楚,再不用盡全力将那油盞中所剩無幾的燈油耗盡,只怕來陣風就要先将光亮吹熄。
掌印太監汪銘得到兵部送來的軍情,站在金銮殿外,躊躇不定。
聽殿內有如朽木拗折的咳嗽聲起,他閉了閉眼,推門而入,不消多時又出來,腳底生風手持玉玺蓋章的聖旨命人送往五軍都督府。
一來一回間仿若彈指,擡頭卻見暮色蒼茫,薄暮冥冥,已是一日之梢。
當天夜裏方沁睡在塌上,迷蒙聽遠處傳來密密匝匝的腳步,陡然自夢中驚醒。
丹筝從外間羅漢床上起身,掀開鋪蓋往裏間趕來,“娘子,娘子你聽到了嗎?”
方沁睡得發懵,眼睛盯着被丹筝撩亂的珠簾瞧,“聽到了,是外邊街上。”
外頭忽然燈火通明,不只是小瀾苑,看這光亮是整個府邸都點起了燈,話語聲窸窸窣窣,從四面八方傳來,岚鳶披着衣服跑進來,氣喘籲籲地報信。
“娘子,京師戒嚴,萬歲爺駕崩了。”
方沁猛然抓上丹筝衣袖,眼神慌亂無處落腳,“可是前頭還在和蒙古人打仗,連哥哥的爹還在關外。”
“沒事的,沒事的,娘子別慌。”
岚鳶緊着步子過來,坐在她身側将她裹在被裏,“萬歲爺駕崩,可打仗的事有都督府呢,還有太子爺啊,太子爺繼位就是萬歲了,前頭的事有人管着呢,天塌下來自有個高的頂上。”
如此安慰一陣,方沁喝了點水,暗道的确不是什麽大事,無非是婚事又要推遲,長籲短嘆了幾聲便重新睡下。
翌日一早,府裏挂起白幡,不論男女老少通通身着素衣,送穿喪服的方其玉早朝。
他是要去跟文武百官一塊兒號喪的,號完喪恭請新皇登基,因此随行還帶着一件吉服。
崔慧卿叮囑他看顧着崔老太師的身體,老太師歲數比先皇年長,哪經得起這個?
方其玉短暫交代,“宗廟祭奠回來我得先上崔府一趟。”
崔慧卿替他整理了前襟,拍了拍,“知道,照顧好祖父,我等你回來用飯。”
目送了馬車離開,府裏人就也散了,其實阖府上下都清楚,這是國喪,卻是崔、方、顧三家輝煌的開端。
國喪當日,京師各寺廟道觀敲鐘三萬下,舉國哀悼。
從此三日內百官缟素哭臨,齋素二十七日,男子不得簪纓,女子不得粉飾,王候士族百日內不能婚嫁。
同時太子繼位,崔老太師成了國丈,方家也跻身皇親國戚,私底下頂風作案上門送禮者源源不斷,都說将來殿前內閣必有方家人一席。
一時間崔、方兩家風頭無兩。
只是前線軍情遲遲不來,方沁連日寝食難安,與顧夢連互通書信,分明是他父親身處前線,他卻不停安慰,言之好事多磨,待軍隊凱旋也差不多是百日之後,屆時成婚好事成雙。
可還沒安心過去幾天,全城忽然都在傳言,齊王被俘,懷南侯被斬于陣前,戰況膠着,後方大量軍隊趕往北平增援。
方其玉就是在此時預感到了不祥之兆,但新皇登基帶給方家的繁榮前所未有,使他麻痹大意,沒有第一時間警惕。
于是十日後,本該在北平作戰的晉王李賢突然出現在了山東。
三日後,晉王軍隊包圍京師,請新皇禪讓。
作者有話說:
就快上一個決定性的榜單,為了有個好位置,二十號不更,二十一號23點雙更到文案,謝謝體諒!!
①工部四個附屬部門:營繕、虞衡、都水、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