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窗外薄薄的積雪壓低了葉片,有似曹煜挂着愁緒的眼睫。
談及童年他眉宇透着幾分黯然,想起袁碧瑩口中他幼年種種,方沁心道他娘只怕早就不在了。
原來也是個像她一樣,至親早亡,無愛相伴的孤單魂魄。
方沁垂眼笑了笑,“胭脂又不是糖做的,怎會是甜的。”
“您信得過我嗎?”他忽然躬着身對鏡笑問,離得近了,她才發覺他笑起來眼梢有兩彎上翹的小鈎,平添幾分溫潤而澤的柔和。
方沁想拒絕,礙着他提到他娘,眼裏流露着幾分心碎,天可憐見,“…你會嗎?”
“會。”倒是言簡意赅。
方沁遲疑颔首,“那試試吧,橫豎也不會更差了。”
見曹煜拿着眉黛隔空比劃,她還笑得出來,等他食指微曲輕輕帶起她的下巴……方沁仰臉眼神一震,驚覺這姿态不好,連忙拂開他手叫他打住,“罷,不畫了!”
他正與她的兩條眉毛較真,十足的慎重,“您別動,畫一半兒就快畫好了。”
他的手又快又穩,方沁來不及忐忑已大功告成,對鏡照照,的确不輸丹筝。
方沁神色尴尬,覺着自己實在不該那樣忖度他,讪讪背對着道了聲謝,“有勞了,煜哥兒,你快去外頭坐吧,遲到了大家眼睛都看着,怪難為情的。”
銅鏡小巧,只照得見她一張嬌娜面龐和他半扇嶙峋有力的肩,見他遲遲未有動作,方沁心裏無端恻恻發慌,趕忙收拾起桌上小盒斂眸不語。
曹煜手指忽然按住一盒落單的胭脂膏子,擡眼向鏡中的方沁,“小祖宗用的胭脂,也是百莺堂的嗎?”
“…我不知道是哪家的。”方沁稍稍板起臉,厲聲問:“煜哥兒,你怎的還不出去?”
仿佛喝酒的人身上都會帶着這麽一股熱氣,燙得方沁挺起腰杆,站起身想趕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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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頭被滾燙的手掌按下,她跌回妝凳,心跳不快,反而凝滞,呆若木雞地看向鏡中他從容神情。
曹煜垂首呵出口溫熱的酒氣,無意鋪灑在她頸窩,像纾解了胸中一股混濁,與她在鏡中相視,笑得溫煦。
“這兒,塗出去了。”
他點點鏡子裏她的嘴角,未等她睜圓的眼重新找回焦點,拇指已自作主張滑過她柔軟變形的下唇,偷走了她的顏色。
方沁渾身一顫,溺水初醒般猛吸進一口氣進腹腔,“騰”的從他臂彎掙脫跑到門邊,驚駭而又不可思議地盯住了他。
曹煜偏頭将指腹紅痕卷上舌尖,仿佛那點紅并非來自指肚,而是她後頸那處誘人已久的月牙胭脂記。
他倏忽蹙眉,神情落寞極了,“瞧着是甜的,吃着,還是苦的。”
一場風暴無聲地席卷了方沁內心,又羞又惱臉上紅得幾近滴血,顫聲問:“煜哥兒…?你怎麽能…你,你怎麽可以對我不敬,做出這樣的事……”
曹煜束手站在原地,頹然颦眉,很是受傷很是懊悔的模樣,“是您一聲聲喚我煜哥兒,叫我想起兒時做的傻事,不知怎的,就也想嘗一口這盒胭脂的滋味。”
“胡說!你不是五六歲的孩童,我也不是你真格的祖宗,你這麽做,究竟安的什麽心……”方沁連連搖頭,“我好生待你,你卻,你……曹煜,你,你可知錯?”
他一擡眼,十二萬分的歉意,“我知錯。”
方沁驚魂未定,但見他言辭懇切接下來并無出格之舉,仿若真如他自己所說,是情難自禁地嘗了一口胭脂而已?
她也不是蠢的!
方沁退在門邊,退得不能再退,眼淚在眼眶打轉,她是閨閣小姐又有婚約在身,兩家都是達官尊爵,若将此事捅到外人的耳朵裏——
不可!
“闌舟渡,萬紫千紅,鬧花枝浪蝶狂蜂。
看前遮後擁,歡情似酒濃。
拾翠尋芳,來往游遍春風。”
外頭一出《浣紗記》唱得咿呀正濃,衆人高聲叫好。
方沁害怕上演一出明面上遭人唾棄,背地裏被人搬弄是非的戲碼,惱得兩頰緋紅淚眼朦胧。
“我念在你喝多了酒,不與旁人聲張。不是我原諒你,曹煜,往後你不能再到小瀾苑來,我不想見到你…若你,若你還敢造次,再有如此浮浪之舉,我定會告訴你契父,屆時可別說我翻臉不認斷你仕途,你好自為之罷!”
方沁聲音抖得篩糠,半點威信也無,她索性伸手指向門外,“出去!”
外頭敲鑼打鼓歡聲雷動,全然是另一幅歡景。
高靜雪和袁碧瑩帶着兩個孩子在席上吃羹果,久不見方沁,丫鬟拿着戲折子過來請她們點戲,卻擺手讓傳給邊上一桌。
高靜雪讓荃哥兒在自己座上坐好,轉臉對袁碧瑩道:“兩個孩子你看好,等會兒帶他們入席,我去找找小姨,別是起早了這會兒犯困,在哪兒睡過去了。”
袁碧瑩正要點頭應下,抱着蓉姐兒擡擡下巴,“來了,省的去找,總算是露面了。”
這廂高靜雪剛要走遠,方沁就從回廊那頭出來,腳步趕得急,一身亮眼的綢襖在綠葉後頭時隐時現。
“快來,我們這兒給你留了空座。”袁碧瑩朝她招招手,将方沁召過來。
方沁笑吟吟走過來,除了眼睛發紅,瞧不出半點異樣,拈了一粒花生米在唇舌間。
“說出來怕你們笑話,天不亮就起了,剛才想着在閣樓裏靠會兒,結果腦袋沾上軟枕一下就睡過去了。”
高靜雪和袁碧瑩聽得只顧得上笑,笑得方沁茫然以對。
還是蓉姐兒說:“适才表姑姑說要去找您,嬸娘卻說您睡着了,結果還真是!壽星做生日卻一個人睡着了!”
“連你這小丫頭也笑話我。”方沁滿臉的不服氣,伸手咯吱蓉姐兒。
“小姑奶奶饒命,小姑奶奶饒命。”蓉姐兒在袁碧瑩腿上扭來扭去,倒引得她連連告饒,叫她們兩個都別再鬧了。
老遠顧夢連窺見這邊嬉鬧,擡眸對上方沁水痕未消的雙瞳,後者驚遽閃躲,旋即別過臉去。
顧夢連遲疑片刻,心說她許是羞赧,見她腕上若隐若現帶着那瑪瑙紅繩,一時安心許多。
酒筵開席,方沁坐在自己席位上吃酒聊天,應付賓客,沒有半點怠慢。
只她不曾挪動,因她知道一轉身便會撞進一雙枭視狼顧的眼睛,她不敢想他眼裏帶着何種情緒,從前又是抱着怎樣的目的接近了她……
怎知散席才得知曹煜醉後沒有露面,方臨玉說他或許喝醉不知在哪倒頭昏睡,方沁不想多聽,說自己今天太高興了,累過了勁,早早回屋歇下。
油燈下她輾轉反側警惕心起,隔日不敢同方其玉說,只好主動找到高靜雪。
“靜雪,我到底定了親事,這一及笄心性也忽然變了,覺得每日煜哥兒在小瀾苑進出不是多方便,荃哥兒再上學就讓他多走幾腳到西花園的小樓,你看好不好?”
“荃兒小孩子家,才無所謂在哪兒上學呢。”
高靜雪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見她形容憔悴,掣住她小臂,“小姨可是昨晚沒休息好?要不要在我這兒歇歇?我在邊上做針線,你在塌上睡。”
方沁轉臉看向高靜雪身下卧榻,上頭堆着些繡完沒繡完的布面,騰出一小塊兒地方剛好夠她躺下。
忽然想起李氏在世的時候,也是這樣,整日卧床幹不了別的,就枕着厚厚的被衾做些女紅針指,她撒嬌在李氏身邊躺着,聽針線穿過繃緊的綢緞,比任何樂曲動人。
不知怎的眼圈就濕濡起來,方沁點點下巴,在高靜雪身邊側卧,面朝着她,看飛針走線。
“這是芸姐兒的喜服?”
“對,芸兒定了年後出閣,我趕緊幫着做點。”話語間滿是母親對女兒的慈愛,高靜雪拿起塌上一條巾子,“你看,她自己繡得不成樣子。”
方沁接過去一瞧,遞回去,枕着手背赧然,“芸姐兒繡得比我強多了。”
高靜雪看着繡繃道:“小姨千金之體自不必學這些雜事,或者畫些好看的繡樣于我,我替你做出來也是一樣。芸兒是沒辦法,趙家與她不熟悉,面上做得再體面嫁過去也只當她是外人,将來夫妻間起了矛盾,說起她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定要遭婆家指責。”
這麽一聽,方沁慌了神,她可是什麽針線活都做不來的,只怕要與婆家相處不好。
高靜雪聽身邊突然安靜,知道她在想什麽,笑起來,“別擔心,顧小公子是萬裏挑一的人品,挑不出毛病,姚恭人也不是脾氣挑剔的人,他們寵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會苛刻你呢?”
“連哥哥的确不像是那樣的人……”
針線梳理了方沁心頭亂絮,眼皮子漸漸發沉,帶她進入安眠。
恍惚間,方沁躺在了李氏身邊,夢裏果真什麽都好,醒過來高靜雪卻滿臉擔憂,說她在睡夢裏流眼淚。
“你心裏要有什麽不爽快,有什麽難處,千萬不要憋着不講。”
方沁直言自己夢見李氏,“我畫過她,畫不出她半分神韻,反弄得自己哭哭啼啼,後來我想她的時候就畫花,畫各種各樣各色各形的花,如此畫得多像都不怕惹哭自己了。”
“…沁兒。”高靜雪真格的心疼,眉心輕結,“想哭你就哭吧,別只在夢裏難過。”
高靜雪歲數與李氏差不了多少,聽她一聲輕喚,方沁心牆築得再高也都傾塌,伏在她膝頭抽泣。
她也不知自己在哭什麽,給李氏的淚已經流幹了,給曹煜那厮,他又十足不配。
想起那雙薄情寡義又起釁玩味的眼,她便打從心底後怕……
作者有話說:
下章入v,萬字肥章,內容包括但不限于:“兔子騎士斬狐貍,狐貍被打得半死,啐了血還要欺負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