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一月初二,是方沁的笄禮,也是她的生辰。
及笄禮定在這天與她而言愈發意義重大,天不亮便被丹筝從被窩裏拖起來梳洗。
按崔慧卿的安排,前晌她要在家廟行禮,下晌在府上候賓客,搭臺看戲,晚間宴請親朋好友,給她擺席慶祝生辰。
只是從早上便下着點毛毛細雨,天色也陰,日頭躲在雲彩後頭,不是多喜慶的氣氛。
因着馬上要行禮,方沁梳洗過後不可打扮,僅着采衣采履,梳垂發分肖髻,不佩戴簪環,臉上也清湯寡水粉黛不施。
午前家廟行及笄禮沒有賓客出席,只有家人觀禮。為方沁加笄的是老夫人,其實本該由同族長輩給她行禮,但舟車勞頓,輩分在方沁之上的大家長都年事已高,實難出面。
長嫂如母,老夫人來為方沁加笄也是再好不過的。
方沁先在高靜雪的陪同下候在家廟東室,等正堂大家到齊拜過先祖,方款款登場,跪坐祖宗排位前的蒲團,靜候老夫人盥手為她挽發。
老夫人動作輕柔将發髻挽就,簪上一支足金鑲三色瑛石的發釵,再含笑為她加戴上純金花钿珍珠發冠,輕聲道:“一眨眼,沁兒是大姑娘了。”
方沁起身見禮,“多謝嫂嫂為我挽發,也多謝開陽多年照顧。”
而後施施然回到東室,丫鬟為她穿上藤黃的盤金彩繡棉裙,披一件水紅仙桃紋院綢小襖,再回到家廟繼續儀式。
老夫人為她端過盞醴酒,方沁掇着蓮花杯先傾倒在地祭奠先祖,後将酒加滿,以中指蘸取點在唇畔,就算喝過了。
方其玉起身行至方沁一側,微笑道:“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①姑姑,日前問你要不要請高人為你賜字,你說你給自己想了個極好的字,不肯提前告訴我,今天總算要揭曉了?”
“倒不是極好,但自己起的總不會差了自己。”方沁身邊無長輩,便無人為她賜字,她不想讓無關的人來替她做這事,便自己絞盡腦汁想了一個。
“心漪,‘千古漣漪清絕地’的漪。”②
方其玉微微一怔,會心道:“心取自沁,漪存三點水。姑姑起得妙,我覺着是極好的,那便定下心漪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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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沁抿唇颔首緩步行至正堂中央,對衆觀禮者作揖感謝,及笄禮終,退回東室。
家廟裏衆人也紛紛起身,方臨玉撣撣膝頭浮灰笑念全句,“‘千古漣漪清絕地,海岱樓高,下瞰秦淮尾。水浸碧天天似水,廣寒宮闕人間世。’小姑姑這字起的是真不賴,竟還藏着個南直隸。”
袁碧瑩斜睃一眼,冷飕飕刺他,“人家女孩兒心氣都比你高。”
方臨玉不甚在意,與她笑笑,“我心氣雖不高,但我身量高,嗓門高,酒量高,這三樣哪樣不必心氣拿得出手?”
身側曹煜緩緩站直了脊梁,融融白玉似的臉孔蕩着抹淺笑,狐貍眼斜掃,別有一番意味。
漣漪……倒不知是碧波漣漣的漣,還是顧夢連的連。
那廂方臨玉跟着崔慧卿走出去,搖扇問:“嫂嫂今日叫的是哪班小戲?”
崔慧卿笑答:“榮慶班的,知道你愛他們的戲,嗳,今天事忙,等會兒前頭來客人可都指着你照應,別光顧着聽戲。”
“那是自然,榮慶班子好,他們有個唱老生的嗓子特別厲害,我與榮慶班的班主也是老交情,早知道嫂嫂就該叫我去請,我自願意效勞。”
這會兒,方沁在東室裏由丹筝幫着抹了些脂粉。
點上胭脂,畫上眉黛,人一下就瞧着不一樣了,好比本來是座下童子,現在是畫上谪仙,有了幾分引人遐想的煙火氣加身。
等她收拾妥帖到院裏看戲,府裏已來了大半賓客,多是京中親戚,方家幾個表親,還有崔慧卿那邊的崔家女眷。
這是真的貴客,說崔家是南京第一顯赫的世家也不誇張,崔老太師在朝堂地位何等尊崇自不必多說,更不用說近來崔家還出了位太子妃。
這就是前不久的事,由萬歲爺欽點,定了崔家的小姐,也就是崔慧卿的侄女崔宣恣為太子妃的人選。
方沁與崔宣恣有過幾面之緣,她比方沁大兩歲,輩分卻小,二人便沒什麽話講,往往都是崔家姐妹坐一桌,方沁和崔家大長輩一桌,玩不到一塊兒去。
崔慧卿見方沁姍姍來遲,拉過她往崔家的一桌走過去,“來,小姑姑,跟我見見我的大嫂,宣恣定了東宮,咱們去賀個喜。”
方沁面露喜色,“這是崔家天大的喜事,也恭喜慧卿。”
崔慧卿與有榮焉,“謝謝小姑姑,宣恣現在每日都要受禁中的教養嬷嬷管束,不能來你的生辰宴,你也請見諒。”
“這有什麽的。”
二人行至崔家女眷桌前,前頭正咿咿呀呀唱着,兩位衣着華貴的太太陸續舉目看向方沁。
“崔家大太太萬福。”她又轉向桌上另一位衣着華麗的婦人,“三太太萬福。”
那兩位美婦人見了她,賞面兒地怔愣片刻,回神一人一句誇贊起她出落得愈發亭亭,就好像女子的蛻變只在一夕之間,挽上發髻就變得大不相同。
“都叫我一時認不出了,上回碰面還是年初給老太師過壽,但也僅是匆匆一面,那會兒分明瞧着還是個小姑娘呢,轉眼連親都定了,既及了笄,往後也随慧卿與我們多多走動,年前上觀裏打醮,你也要一道來啊。”
三太太詫異問大太太:“沁兒姑姑定親了?定的誰家?”
“安遠侯家的小兒子,嗳,瞧。”
大太太揚手朝月洞門外一指,“說什麽來什麽,那就是安遠侯府的小公子,聽說他十幾歲就披甲上陣,我起先不信,今次一見,不信也難了。”
“哎唷,好俊挺的哥兒。”
幾人看過去,适逢顧夢連應付完前頭的長輩,正滿院梭巡着方沁的身影,四目相接,喜溢眉梢。
他今日穿一件貂鼠灰的圓領袍,頭戴一條紫金抹額,長身玉立姿态翩然,是為見她好生打扮了來的。
“快去呀,還不快去。”崔家幾個太太輕輕推搡方沁幾下,将她往顧夢連那兒送,“你們年輕的去說會兒話,我們年紀大的自己顧得好自己。”
三太太嬉笑,“快去,別妨礙大嫂子聽戲。”
方沁被推來搡去像個小媳婦,趕忙見禮告辭,瞧了顧夢連一眼,踅身往小花園去,後者了然,與人斡旋片刻在前頭脫了身。
“沁兒。”老遠見她站在一處嶙峋的假山石下,顧夢連疾步上前,拖住她柔軟的兩只手。
怎知她多日不見,掙脫開去,背身觑他,“禮呢?”
顧夢連費解,“禮?”
方沁轉臉嗔他,“我做生日,你就是空手來的。”
顧夢連聽後得逞一笑,重牽着她手,“送到你院裏的禮有兩箱,一箱好料子,裏頭有兩件毛料,給你裁冬衣,一箱徽州墨和宣城紙,入冬了帶你上山看雪,教我畫梅花。”
“好。”方沁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與她而言俨然已經夠了,他卻說:“還沒完,那些別人買來也可以送,我給你準備了件獨一無二的。”
她喜形于色問:“是什麽?”
顧夢連探手取來煙灰色茄袋,撐開了口子從裏頭倒出一條紅繩子在她掌心,纏金線穿瑪瑙打着如意結,就是那結子打得有大有小,不是多精致。
方沁飛快收攏了手掌擡眼瞧他,笑眯眯的,“你可別說這是你做的,我要笑話你呢。”
“怎麽?”顧夢連雙手環胸,“嫌棄我的手藝?那也不行,這件禮和先頭的衣服料子可不一樣,這是我送了你就得收的,不可退回。”
方沁攤開手掌向他,嘴角上翹好不欣喜,“那就替我戴上吧,編得還算好看,我勉為其難有點喜歡。”
顧夢連心緒一動,只覺她眼裏繁星點點,再将眼神挪到她盈潤的嘴唇,終是遏制住親吻她的沖動,一言不發替她将紅繩子系上。
她左右左舞動腕子打量,忽然瞧見他也擡起手腕,虬結的胳膊上竟也系着一條相同樣式的紅繩。
方沁錯愕看向他噙着溫和笑意的眼,見他俯身向自己,忘了避開,讓他在額頭輕巧一吻,攬在懷裏抱着。
“下雪了,是好兆頭。”
兩條系了紅繩子的胳膊緊挨着接雪,初冬的喜悅是綿綿細雨化作的點點雪花,落在有情人肩頭。
外邊待了會兒,臉上頭發上沾了雪片子,方沁辭別顧夢連,在筵席開始前不得不就近找了間閣樓整理妝發。
她知道今天事多匆忙,特意帶了一小兜妝盒在身上。
“妙筆先生”以為在臉上畫畫是件易事,身邊沒有丹筝幫忙,坐在閣中借晨昏暖橘色的光認認真真對鏡梳妝。
幾番嘗試都已失敗告終,她将眉黛拍在桌上,少有的挫敗。
“啪嗒”一聲驚醒了誰,花鳥扇形屏的後頭坐起個人,方沁對着鏡子瞧見一個影兒,吓得當即噤聲不敢動彈。
那黑影從屏風後頭走出來,卻是抻着懶腰的曹煜。
他今日不同于精心打扮的賓客,仍穿着他石青色的交領袍,腰上打着個素淨的雲紋腰帶,墜一塊系着豆綠縧帶的玉牌。
方沁見是他還有幾分驚喜,也有多日未見了,“煜哥兒?你怎的在這?”她今日高興,眼睛一轉,和他打趣,“好啊,我過生辰你卻跑來這裏躲清靜。”
“就當是我專程候在這兒恭賀小祖宗芳辰。”
“倒多謝你。”
曹煜笑着踱步上前,盯着她的眉毛俯了俯身,“這是怎麽了?誰畫的,您得找她說理去。”
方沁笑了聲,不搭腔。
桌上擺着這麽些梳妝用的小盒子,他那麽大個聰明人會看不明白?
既然他在,也有個幫手,方沁支使他,“煜哥兒,你在就太好了,快去把丹筝找來替我畫眉,否則我真要困在這兒不敢出去了。”
曹煜卻上前拾起桌上眉黛,一靠近,她嗅到他身上淡淡酒氣,“何必那麽麻煩。”
方沁擡手扇扇風,“天還沒黑你們這就喝上了?準是臨哥兒的主意。”
曹煜答得不經心,“嗯,我多陪了幾杯,逃出來醒醒酒。”
“他又為難你。”
曹煜微微一愣,不想她能體諒自己。
方沁看他擎着眉黛,輕笑道:“還挺像回事的。”
曹煜垂眼看看,回憶起來,“以前也給我娘畫過,畫得不差。我還趁她不在偷嘗過她盒子裏的胭脂,記得是百莺堂的上等貨,又紅又透,我以為會是果子饴的味道,結果竟是苦的。”
作者有話說:
下章開始曹狗就裝也不裝了,罵他不罵我,就是吃這口強取豪奪,咱們就不論道德了(雙手合十)
①百科搜的及笄主持人串詞
② 《蝶戀花·千古漣漪清絕地》北宋 米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