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轉眼丹桂飄香,明日即是中秋。
阖府上下張燈結彩,預備着八月十五的團圓飯,菜色都按人數備齊。
不光是府裏十幾口人,其大爺認的契子年中死了至親,中秋節不忍他在家孤苦伶仃,也來一塊兒過節。
過了節高靜雪就要回杭州,她一個上午都在收拾細軟,周芸在邊上幫手,幾次話到嘴邊沒能說出口,她多想娘能留在南京直到她出閣,可是那天娘哭得那麽傷心,叫她不忍挽留。
外頭來了個鴻院的丫鬟,湊到高靜雪耳邊說了句什麽,高靜雪看向床榻上收拾包袱的周芸,點點頭叫那丫鬟先出去,“芸兒,你舅母喊我過去幫着布置,你也別收拾了,休息休息,我忙完就回來。”
“那我也去。”
“你就別去了,瞧你最近睡得不好,有空閑就多睡會兒,也不差你來幫手。”
周芸答應下來,目送了她走出偏院。
其實來找高靜雪的哪是崔慧卿身邊的丫頭,她是方其玉書房裏伺墨的,這根本是方其玉的意思。
跟着丫鬟沿僻靜小路蜿蜒而行,竟來到角門跟前,丫鬟替她将門打開,恭請她登上外頭停着的一架馬車,那車不是府裏的,飾子瞧着質樸,該是為了掩人耳目。
高靜雪在心裏啐一口道貌岸然,屈膝登上了車架。方其玉在裏頭坐着,見她來到自己身邊,會心地笑,“我在外邊相看了一間宅邸,前頭的主人搬回鳳陽老家,南京的屋子就這麽閑置了。”
“別白費功夫。”
“先去看看,比不了小瀾苑,但比你杭州的住處該是強些。”
高靜雪聞言只覺一股濁氣堵在胸腔,嗤笑了聲,“方其玉,你當真可笑。”
身側的男人随前行的車架晃了晃,目不斜視地說:“先去看看吧。”
那的确是間別致的園子,與小瀾苑靜心照料的百卉含英不同,這裏的景觀頗具心凝神逝的禪意,一草一木似乎都被賦予了意趣,倒合适她個寡婦吃齋念佛了卻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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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至人為修築的活泉小溪附近,方其玉走上拱橋說道:“這座橋要改,木頭泡在水裏時間久了不安全,之後讓工人趕工修葺一座石橋。”
“你想得可真周到。”
高靜雪站在白石灘緩緩斜眼觑他,“可與我這個就快打道回杭州的人有何關系?你要養外室不該找我一個寡婦,方其玉,我眼下顧念舊情還留你一個體面,不要逼我臨走前披露你的醜态。”
他笑容儒雅地站在橋上旋身看她,“這兒不是我的外室,而是你的居所,我們往後日子還長,你總有天會發現我是真心悔過。”
“你未免太自以為是。”
“也許吧。”
回去的路上,方其玉聽見叫賣,叫停了車架,讓車夫在街上買回兩包剛出爐的板栗。
猶記得從前高靜雪在秋天裏最愛吃這個,熱烘烘的栗子熏得滿車甜香,方其玉剝了托在掌心遞給她,她卻并不領情,他便自己将剝好的栗子吃了,又讓她将剩下的帶回給周芸周荃。
這一趟耽擱得實在太久,高靜雪回到小瀾苑只得對周芸半真半假地說謊,好在後者小憩了一覺,橫豎天光大亮,也不早曉得時候長短。
“對了。”高靜雪将周芸叫住,“我從你舅舅那得了兩袋板栗,你拿一袋去小廚房給大家分了吧。”
周芸應下,拎着板栗去到小瀾苑的廚房,正說拿了袋板栗來,裏頭的廚娘着急忙慌将她趕緊攔着。
“表姑娘,栗子是萬不能進這扇門的,咱們小娘子以前吃栗子起紅斑,連着燒了兩天可吓人了,自那之後小瀾苑的廚房就不許買栗子進來,所以你還是趕緊拿回去吧。”
周芸屬實訝然,這可不是件小事,“竟有這麽一樁緣故,我曉得了,是我的不對,這袋栗子我拿回去。”
當天夜裏冷光慘慘,照在誰心上貧瘠的沙土,滋養起一株幼苗,結出澀口的苦果。
翌日金風玉露,風和日美,是一年間除卻年三十,最叫方沁歡心雀躍的節日。
一大家人在庭院焚香拜月,圍坐桂花樹下,飲桂花釀,吃團圓餅,酒足飯飽再到人聲鼎沸的長街上,買一只兔子燈,提在手上賞花燈猜燈謎。
後花園內,燈火通明月影闌珊,十幾口人圍着個比月亮圓的大圓桌,款斟慢飲,賞月談天。
酒過三巡衆人都有些上臉,方臨玉更是醉了,拉起袁碧瑩敬哥嫂、老夫人,大家都給面子的喝了,輪到方沁,她擺手說什麽也不喝,臉孔醉醺醺的,再多來半杯都是作難。
方臨玉桃花眼笑,“小姑姑,我和碧瑩敬酒你可以不喝,咱們關起門來另算,可有個人敬酒你不得不喝,否則就是不拿他當咱們自家人。”
“誰?”方沁可不領情,以為他在說高靜雪。
哪知他伸手一指,竟指向席間寡言少語的曹煜,讓春信給他倒滿了酒。
“熹照,今天是個特別日子,你适才一氣兒敬了所有人,這會兒單獨敬敬老夫人和你小姑奶奶,兩個府上輩分最大的長輩,聊表孝心。”
這下大家都當做玩笑地哈哈大笑,幾個心思敏感的卻朝他觑過去,不過曹煜到底是方其玉的正經契子,叫他敬酒也是應當。
是他自己卑躬屈膝地認了幹親,怎的還想要體面不成?
曹煜唇角含笑,自不會失了禮數,雙手掇着酒杯站起來,先沖着老夫人說了幾句吉祥話,“熹照祝老祖宗中秋佳節月圓人團圓,阖家歡聚身體健康,事事順心。”
話畢他仰頭飲酒,老夫人笑着端起酒杯,“好,乖孫兒有心,這杯酒我應下。”
輪到方沁,曹煜隔着大圓桌轉向她,身後就是拉起的一串花燈,将他的臉龐照得分外勻淨。
他薄唇輕啓,“熹照再祝小祖宗中秋如意,日日喜上心頭,永遠幸福和樂。”
不等方沁開口,方臨玉倒先撺掇上了,“小姑姑,你該怎麽說?”
這是将她架在小姑奶奶的位份上敬的酒,按理她該将他當荃哥兒蓉姐兒那樣對待,可是又下不去嘴,耳畔大家都嬉笑着催促。
她也只得擎起酒杯,學老夫人,輕聲道:“多謝你…你也中秋如意,乖…乖孫兒。”
好生荒唐!
一句乖孫兒,惹席上頓時轟然大笑,還有誰不留神碰倒酒盞,叮鈴哐啷的,沒人留意還站着的曹煜,唯有方沁昂首飲酒時對上了他明亮的眼睛。
有多亮?
像月下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凍得方沁心頭一悸。
在席上多喝了半盞甜甜的桂花釀,這會兒方沁先從大圓桌上下來,在偏廳裏扇着風醒神,說好過會兒子和鴻院瓊院的太太姨娘出去逛花燈,腳底打飄老夫人可不會放人。
高靜雪見她臉蛋紅彤彤獨自離席,讓如意去廚房沖醒酒的蜂蜜水送去,周芸說自己也得喝一碗,就跟着一起去了。
适才她一直注意那二人,什麽小祖宗乖孫子,将她給惡心壞了,這會兒端去醒酒的小圓子,心裏簡直在嘩啦啦的淌血。
她親自給方沁端去,瓷碗凝着幾滴冰涼的水珠,交到她手上,一低頭,發現她今日竟佩戴着那只白玉蘭的荷包。
“小姨姥姥,您吃點這個冰鎮過的蜂蜜小圓子解酒。”
“芸姐兒,多謝你。”
方沁心懷感激接過去,只是實在太飽,拿小銀勺舀了幾口湯水來喝,“剛吃多了月餅,這會兒胃裏積食,糯米圓子就不吃了,等會兒看燈你也一起來嗎?”
周芸将小碗收回去,擺在紅木托盤上,點點頭,“娘說帶我和荃哥兒道街上去走走。”
“怎的不一起走,這下子蓉姐兒和荃哥兒也好搭個伴。”
“中秋節,娘只打算出去走走早點回來,在院裏給爹燒幾炷香。”
方沁了然,到底是團圓節,高靜雪心裏想着亡夫,她又是新寡,不好過那盛大的節年。
前頭袁碧瑩派人來請,方沁揚手觸觸臉頰,覺着不那麽熱,眼神也清明許多,岚鳶上來給她披上輕薄防風的蜜合色鬥篷和帷帽,讓她外出留神,別往人多的地方去。
方沁點頭答應,跟上瓊院的人就出門去了。
今天外頭真的熱鬧,步入長街行人如織,不比元宵節的花燈精妙,卻各有各的可愛,譬如這只兔子燈,簡直栩栩如生,就連一雙紅眼睛都那麽有神。
袁碧瑩見她喜歡,支使小厮過去買了提來,交到她手上,不忘打趣,“小姑姑今日打扮得好生亮眼,也不知…是要見誰去?”
方沁一聽這還了得,趕緊四下檢查,生怕有人剛好聽見,“你快別說了,先頭是怎麽答應我的?”
袁碧瑩竊笑,“在飯桌上我忍着不講,這會兒再不講就要憋得臉都漲紫!嗳,等等将你放在長樂橋,你可別轉了向,一定要看到來人是連小爺才跟他走。”
方沁答得又輕又快,“我知道,真當我是三歲?”
原來顧夢連上回登門,拜托了袁碧瑩替二人牽線,在中秋這日将方沁送到長樂橋,好随他一道逛逛這彩燈參錯的長街。
袁碧瑩叮囑:“你可答應我了,到避人的地方說會兒子話就來找我,別傻乎乎人家說去哪就跟去。”
“當然不了,我既答應你按時按點回來,就一定做到的。”
見袁碧瑩掩嘴輕笑,方沁輕搡她一把,挑眼朝方臨玉望過去,他和曹煜走在前頭,被人群裏雜耍玩火戲的藝人吸引。
袁碧瑩揚聲沖方臨玉道了句,“二爺,我和小姑姑到對岸瞧瞧去,等會兒就自己回府了,你們爺們兩個也愛去哪去哪,各逛各的吧。”
方臨玉扭頭應了聲,曹煜也看過來。
袁碧瑩還在将方沁打趣,二人說親道熱地離開。
其實此時的方沁已有些呼吸短促,她只當是喝了酒吹冷風的緣故,搓搓兩臂,暖一暖自己,站在長樂橋上暫時辭別袁碧瑩,等待顧夢連穿越鼎沸的人海前來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