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艄公撐船打橋下過,沿岸齊頭并進兩條赤紅火龍,舞火龍的漢子氣勢軒昂,號子喊得震天。
方沁偏頭瞧熱鬧,只覺行動遲緩,鞋裏的一雙腳也十分腫脹,伸手看看,竟是十根蘿蔔頭,腫得駭人。
周遭的歡騰喧鬧之聲霎時叫她驚慌,掀開帷帽四下找尋袁碧瑩的下落,卻早已是泥牛入海,不複蹤跡。
呼出的氣息愈發短促,方沁像被人掐住了咽喉,兩耳嗡鳴眼冒金星難以喘息。
她腳下一軟栽倒過去,跌進個結實堅硬的懷裏。
“連哥哥…”一心當成是他,擡眼卻是曹煜的丹鳳狐貍眼,“是你…”
曹煜見她這般模樣,柳眉輕攢,有幾分錯愕,就連帷帽跌落在地也無暇去撿。
她面色慘白,眼周有可疑的浮腫,加之呼吸緊迫,曹煜來不及做多想,胳膊打從她膝窩下過,腳步匆匆抱起便走。
“娘子身體不适,借過,請讓開,借過。”
周圍人驚愕地望過來,不知真相者只見他當街将一妙齡女子打橫抱起,急沖沖下了橋,很快彙入人潮,拐進小巷不見蹤影。
有人說那兩人是認識的,也有人說是不認識的,一番議論,到底散了開去。
長樂橋距方府有大段的路要走,距泥人巷就近了許多,曹煜帶她跑進巷裏,正巧隋家的幾口人正在院裏吃酒賞月,見他跑着回來,懷裏抱着個昏沉沉的女子,陸續探頭起身想看個究竟。
曹煜提膝蹬開自家院門,跑得微喘,語氣仍平穩有條理,“隋家嬸子,勞你來我家拿銀子請大夫,多的銀子你們拿着,再到齊國公府去報個信,就說方小姐在街上昏倒,人在我這兒。”
隋家嬸子連忙擱下筷子,“這姑娘是齊國公府的小姐?”
“快!”
“嗳,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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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煜将意識迷離的方沁往塌上一放,出屋在竈上坐了壺水,她喘不上來氣,臉漲得紅一陣白一陣,兩手拉拽着衣襟,不多時便掣得衣帶散亂,露着一痕雪脯,還有秋香色的薄綢主腰。
回進屋見如此香.豔景象,曹煜駐足片刻,偏臉打開衣櫥,取出幾疊衣服,将她腦袋擡起來墊在下邊。
這下子她喘得勻當些了,嘤咛着癢,兩手在前胸和胳膊抓撓,抓出一道道紅痕。
挪了油燈在她頸邊緩緩往下,就見那雪般細膩白皙的肌膚浮起大片紅疹,似雪地紅梅,有的地方撓得狠了,沁出一線血豆。
好像塊綴了青紅絲的白米糕,嘤咛自然而然成了她的作料。
“不能抓。”
曹煜不懂醫也明白這是內症,抓撓不能緩解,他俯下身去單手控着她兩條胳膊,另一手整理好她的衣襟,掣過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聽得見我說話嗎?知道我是誰?”
方沁身上爬着千百只蝕骨灼心的螞蟻,燥癢難耐,“曹煜……”
貓撓似的嗓音,曹煜眼底一沉,吐出口氣,“你可清楚這是什麽毛病?從前犯過嗎?”
她重重點頭,“…該是栗子…以前也有過。”
外間隋家嬸子趕回來,身後跟着個背藥箱出診的大夫。
曹煜松開方沁的胳膊,起身開門,看老者的氣度穿着不似游醫,那隋家嬸子也是個有眼色的,花大錢請了杏林醫館的大夫。
那大夫診多了貴府千金,見塌上女子衣着華貴,旋即問明身份,得知是齊國公府的小姐,當即轉過身去,叫那隋家嬸子替他拉起診簾。
查看過方沁手臂紅疹,又詢問了症狀和發作時間,曹煜不忘告知大夫她曾經因吃栗子發過這病。
大夫一聽了然,從藥箱取出瓶膏子,遞給隋家嬸子,“煩您替小姐在紅疹處薄塗一層清涼膏,我這就開方子去。”
曹煜替大夫掀簾出屋,卻見窗外街上倏地燈火通明,是方府的人将整個巷口圍了個水洩不通。
府裏來的是崔慧卿,蓉姐兒困得早,她沒在外邊逛太久,先行一步回了方府。剛進門就聽外邊有個漢子毛毛躁躁地大喊,說方家有個小姐在街上病倒了,現在人在泥人巷的曹家等大夫看診。
起初她皺眉聽着,心說方家小姐不就是她身邊的蓉姐兒?
這年頭連行騙都這麽不經心,等到“泥人巷曹家”幾個字跳進耳朵,崔慧卿方意識到事情嚴重,趕緊将蓉姐兒交給蕫嬷嬷抱去睡覺,出府問了前因後果。
崔慧卿在街坊四鄰指引下進了曹家院裏,曹煜恰好送大夫出來,迎面見了禮。
“大太太,人在裏間,街坊嬸子照顧着塗藥,已經無礙了。”
崔慧卿無疑有數不清的诘問,但頭一個還是得弄清楚,“塗得什麽藥?大夫是從哪請的?開得什麽方?”
大夫知道來人是齊國公府的夫人,平日裏召的都是太醫,瞧不上他也不甚在意,“小的來自杏林醫館,老師是宮裏的徐太醫,用的是冰肌霜,也是宮裏的老方。小姐誤食了發物,皮膚起疹瘙癢,咽喉腫脹呼吸不暢,這會兒已緩解了,夫人若不放心,再請太醫來瞧。”
崔慧卿見大夫不卑不亢,也有幾分認可,點了下頭叫他別走,自己先進屋去瞧瞧方沁。
昏暗的屋裏只有卧房點着盞暖黃的孤燈,光線微弱,床邊是隋家嬸子在給方沁上藥。
崔慧卿見她臉頰浮腫,胳膊上布滿抓痕,重重蹙起眉頭。
心道蹊跷,她從小到大只對栗子起反應,今晚上吃過什麽從前沒吃過的?怎就如此嚴重。
方沁将氣喘勻後便好受多了,适才外頭的談話也都聽見,“我沒事的,大夫說得不錯,該是吃錯東西了,和先前吃栗子的症狀一樣,但比那回輕許多。”
“你那回鬼門關走了一遭!這回難道就好受了?”崔慧卿看她這模樣也心疼,在塌上坐下,握着她的手,“就別說話了,好生歇着,上完藥我帶你回府傳太醫再看。”
她又對那隋家嬸子道:“認真仔細着些,好處不會少了你的。”
“嗳!嗳嗳!”隋家嬸子連聲答應。
崔慧卿握着方沁的手環視這屋子一遭,倒是沒說什麽。
曹煜并沒有将人安置在他日常起居的上房,而是讓她躺在了修葺後無人居住的新屋,整間屋冷清清沒有人跡,叫人無處指摘。
約莫半個時辰後,院裏打起兩溜燈籠,方沁在婆子攙扶下上了馬車,崔慧卿将曹煜叫至一側,“熹照,二太太呢?小姑姑身體不适,身邊為何只有你在?”
曹煜看向那兩排燈籠,如實道:“太太有所不知,起因是我早早辭別二爺歸家,路過長樂橋,認出橋上人影,見周圍沒有丫鬟跟随,心生疑窦逗留了會兒,見小祖宗摔倒,這才上前将人帶來近處就醫。”
“可有半句虛言?”
“句句屬實。”
“曹熹照,多的我也不問了,只當警醒你兩句。方家許給你的好處已是不少,做人應當知足,若做起癡夢妄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你爬得多高就會摔得多慘烈。”
崔慧卿攏過蟒白狐皮襖,眼梢輕掃過前院,“大不了就是過回你的貧賤日子,永世不得翻身。”
曹煜作揖含笑應下,“太太警醒的是,熹照定當銘刻于心,刻骨不忘。”
崔慧卿沉凝片刻也不再說了,橫豎假話到方沁那兒也會被拆穿,她并非神志不清,若受了委屈也能指證。于是讓丫鬟拿了幾兩銀子在桌上,帶着杏林醫館的大夫一并往回趕。
泥人巷的繁華仿佛潮起潮落般,來得突如其來,走得更是風卷殘雲一幹二淨。
夜深人靜,隋家嬸子瞧着八仙桌上的碎銀直愣神,扭臉問望向院外的曹煜,“曹小官人,那銀子……”
曹煜收回眼光,踅足進門話音冷冷,“都拿去吧,今晚上辛苦你們家了。”
那廂顧夢連按時赴約,來到長樂橋只撿到一只帷帽,周圍的人還未徹底散去,說适才橋上有個貴府小姐昏倒,被個男人抱起來隐入了人潮,言之自家娘子,要衆人避讓。
這番話乍聽另人毛骨悚然,根本不容顧夢連細想,臉色驟變旋身去尋袁碧瑩,本來說好與方沁在街上逛逛,說幾句話就将人好生送還回去,哪知會出如此變數。
袁碧瑩聽後一踉跄,頭暈目眩,其實兩人心裏都有猜測,又都不敢說,就怕是八月十五街面上趁亂作惡的人牙子,見方沁穿着體面,将人綁到船上,發賣出去……
“找!都給我去找!找不到你們也別回來!”
袁碧瑩讓人掘地三尺地找,自己回府再去抽調人手,回到府裏就見崔慧卿在前廳等着,二人一番交談,總算放下心,好在人已經無礙,趕忙再派人折回去找顧夢連,他還在長樂橋附近沒休止地尋人。
一番忙碌,幾人身心俱疲,好好的中秋就因為幾顆未曾露面的栗子攪和成了鬧劇。
“府裏明文規定,大廚房和小瀾苑的廚房不準購入栗子,廚房裏也都是咱們家的老仆,這麽多年都好好的,怎就今歲出了如此差錯?”
崔慧卿将置辦今晚夜飯的十來個人叫到前廳,十來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是別人沒守規矩,害自己連坐。
也有暗自腹诽沒準是方沁自個兒在外頭吃壞了東西的,但不敢說,只把頭垂着。
袁碧瑩聽得也頭大,有時候未必要揪出個“真兇”,罰過就長記性了,“慧卿,罰他們兩個月的月錢就是了,別累着自己嗓子,眼下小姑姑沒事就好,太醫院的人也說了,不一定還是栗子,沒準是因為別的什麽以前沒吃過的。”
崔慧卿慢慢看向她,“只問你,今晚上哪道菜是過往沒吃過的?”
一句話将袁碧瑩給問住,後者也反應反過來,她這是在懷疑有人蓄意加害方沁,往尋常的吃食裏摻了栗蓉之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