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秋意漸濃,西寧山上的楓葉逐漸鮮紅,往年老夫人都會上山賞楓,在古剎用些素齋,過上一夜,聽夜闌風雨,佛鐘梵音。方沁閑來無事年年陪同,鴻院瓊院的太太偶爾随行。
今年于方沁來說是個好年,她早早預備起上山或許用到的物什,在信上也與顧夢連透露自己要上西寧山賞楓,顧夢連叮囑她山上風大,多帶厚衣。
方沁收起信紙,謝過曹煜,後者正為她煎煮一壺茶,也是常來往才曉得,他什麽事情都做得細致入微。
滾水沸到何種程度,茶餅搗碎加幾兩薄荷調味,茶水煎到泛起的琥珀色大泡,方入口絲滑清爽,分明是滾燙的,回甘又帶着清涼。
兩盞下肚,周芸替她娘親來給方沁送手帕,高靜雪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方家的,在各個院裏包攬繡活,今番完工一條并蒂蓮花的絹子,給方沁送來最是應景。
絹子上小荷才露尖尖角,展開在方沁掌心,得她贊不絕口的誇耀。
周芸耳廓微紅,不擡頭瞧她,也不擡頭瞧曹煜,曹煜雲淡風輕地颔首,将沸煮過後的熱茶倒進銅壺保溫,起身捉袖告辭。
那廂方沁還在撫摸體會那精巧繡樣,岚鳶眼睛在周芸和曹煜之間來回來看了看,輕聲道:“周姑娘替小瀾苑送送曹官人吧。”
周芸應了聲是,走在前邊,領上曹煜出去,兩件質地平實的衫子各自在光暈當中撲朔。
二人行至月洞門外,周芸忽然慢下腳步,她有話想對他說,可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更不知該不該說。
腳下踟蹰,剛挪動腳步欲往前走,身後那不容忽視的男人卻先開了口。
曹煜語調溫柔,“周姑娘,我有句抱歉要對你講,只是一直尋不到機會。”他行至她跟前去,帶着誠意兩條胳膊抱圓了,俯下身去,“恕在下虧負,望周姑娘見諒。”
“不…不怪你。”周芸幾乎脫口而出,情意脈脈的眼睛染上濕意,“你不必如此,曹先生,我從未怪過你。”
樹上秋蟬疲憊地聒噪着,周芸在聲聲催促下摸出一方手絹,遞将出去,“曹先生,還請收下這個。”
曹煜将那方絹子接過去,徐徐展開,看到上頭繡着含苞待放的白玉蘭,枝幹嶙峋,在枝頭初綻。
“這是我親手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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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姑娘,你明知道…”
周芸逼着自己看他的眼睛,臉紅得快,“我知道。這不貴重,是跟我娘學着随手繡的,其他式樣的還有許多條,都是繡了感謝府裏夫人們的,想着曹先生不遺餘力教了荃兒許多天,要是能收下這份心意就再好不過了。”
曹煜了然,将那手帕疊回原狀,貼心口收好,狐貍眼蕩起一抹令人動容的感激,“那我就拿着了,多謝周姑娘的一片心意。”
周芸回到偏院,丫頭如意端了水盆在門檻上坐着漿洗,觑見周芸梨花帶雨地回來,趕忙擱下搓板擦幹淨手,“姑娘這是怎麽了?不是給小祖宗送帕子去了,誰欺負你叫你掉眼淚了?”
這如意原在聽瀾苑當差,小瀾苑裏的婢女掰着手數得過來,周家表親一來,人手不夠,就将如意給小瀾苑支使。
“我娘呢?”周芸朝門裏望一眼,将眼淚擦得幹幹的。
“夫人在屋裏陪表少爺做功課,說曹先生留了個比往常都難的題要他破。”如意甩甩手上的水,“難得表少爺一回來就抓耳撓腮的。”
曹先生……又是曹先生,周芸好容易收住的眼淚又掉下來,忍也忍不住,将如意吓得樁在原地。
“姑娘,我的表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是芸兒回來了?”高靜雪推簾而出,眉眼藏笑,瞥見周芸倉皇偏頭擦淚,心中一緊,沒有當場點破,“帕子送到了,你小姨姥姥喜歡嗎?”
周芸吸鼻子點點頭:“送到了,小姨姥姥喜歡,說娘手巧。娘,我今晨起得太早,有些乏力,先回屋去歇歇。”
“好,你去吧,好好休息着,用飯了給你送到屋裏。”瞧着那瘦瘦薄薄的影兒飄進了屋,高靜雪籲口氣,反身把如意叫進廳裏。
問過如意方曉得,适才主仆兩個提到曹煜。高靜雪何嘗看不懂女兒的心思,可她不是個稱職母親,因為自己的私情,難以成全女兒心願。
豈止不夠稱職,簡直猥劣肮髒。高靜雪遣退如意,回睡房在羅漢床上靠着,終于鼻子一酸,輕聲掩面啜泣。
年少時的愛慕刻骨銘心,今番為止,方其玉仍是她心上不可取代的人,可那個方其玉只是一個年輕的輪廓,黑色的倒影,沒有臉也不做表情,在水面蕩漾,映出的也只有物是人非的她自己。
門扉傳來輕輕嘎吱聲,高靜雪擡臉,瞧見門後的周芸,她抱着床被衾,看到娘在獨自垂淚,登時不知所措頓在門外。
“芸兒。”高靜雪匆匆抹去臉上淚痕,偏頭端起竹匾放在膝頭,拾起繡繃做活,“瞧你,多大了,還要娘陪你睡。”
“娘…”周芸癟唇忍耐,進屋去,“您也想爹了嗎?”
話音甫落,高靜雪擎繡繃的手細微地抖動,周芸眼看她從勉勵忍耐再到失聲恸哭,難以抑制。
周伯瑜的離開有漫長的預示,他墜馬之後卧床一年,那一年足夠高靜雪将決堤的淚流幹,周芸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母親哭得如此幾不欲生。
高靜雪哭得泣不成聲,仰臉兩眼碧波盈盈對周芸道:“咱們回杭州去吧,好嗎?”
此次西寧山之行,去的人比想象得還多,連瓊院的兩個姨娘聽說方臨玉要去,也軟聲細語哄着要一塊兒。
經兩個姨娘左拉右扯一番,方臨玉笑着應允,又惹袁碧瑩好大一個白眼。不是她争風吃醋,當初納妾是她點了頭的,她只是看不慣方臨玉那耳根子稀軟,受女人擺布的德行。
當初說合親事的時候,有其大爺珠玉在前,還當他臨二爺也是個了不得的才俊,哪知道花木瓜空好看,別人考取進士入翰林,巴不得早點外放為官。
他倒好,向老恩師請個閑職,整日在外邊吃酒狎妓不務正業。
以為把女人給他接進家來,心就會定,就能留意起他那茫無所知的事業,哪知方臨玉壓根志不在此,仍舊當他那嘲風弄月的逍遙散人。
袁碧瑩便也死了心,權當嫁給了方家基業,床笫之事也算和諧,便随他去了。
上山的日子選在休沐,可方其玉貴人事忙,仍因公不能前往,他擔心去的人多,方臨玉一人難以周全,便讓契子曹煜一道上山,凡事多幫襯着。
七月十七,衆人跋山涉水,沿途便将那紅楓看了個飽,颠得尾巴根生疼,終于陸續在古剎廂房歇下。
這間廟宇中都是帶發修行者,每年紅楓時節得些香火錢油錢,管來年一年的生計。
方沁在輿中抱着荃哥兒睡了一覺,這會兒“祖孫倆”精神還好,手拉手去尋蓉姐兒,那小丫頭在馬車上睡到現在,蜷在崔慧卿懷裏像個奶貓兒。
又去找袁碧瑩,袁碧瑩也累得躺下,遣了春信出來給方沁和荃哥兒擺果子吃。
倆人揀一塊馬蹄糕吃在嘴裏,直粘上牙膛,邊吃邊笑出了門,恰好趕上方臨玉從夏姨娘屋裏出來,正準備在院裏梧桐樹底下雙陸棋。
夏姨娘将棋桌布置起來,很有外出游玩的趣致,她招呼方沁一起,方沁提不起興趣。
雙陸棋在哪不能下,偏跑到西寧山來下,坐在小院的高牆內也看不見景致,她還是自己帶着荃哥兒去山路上走走吧。
岚鳶在山路颠得難受,中途扶着樹吐了好一陣,這會兒方沁不讓她陪,只帶丹筝随侍。
大約昨晚上下過雨,地上泥濘,方沁特意換了便于行走的桐木屐,穿分指鴉頭襪,走在泥地四平八穩,裙裾也拖不到泥水。
“小姨姥姥好聰明,穿着這個走泥巴路就不心疼鞋子弄髒了。”
“你喜歡嚒?喜歡回去我叫人也給你定一雙,荃哥兒是幾寸的腳?”
“小姨姥姥,是四寸的。”
荃哥兒看着羨慕,蹲下身細細看上頭的葡萄枝紋,一擡頭,方沁正端手笑吟吟俯視他,眼睛那麽溫柔純淨,叫小小的荃哥兒都贊嘆。
“真好看,小姨姥姥總那麽娴靜漂亮,像個看得見摸得着的女菩薩。”
“你這伶俐蟲,到底跟誰學得嘴巴那麽甜?”方沁傾身直捏他臉蛋兒,“快起來了,咱們再往下走走,沒準真能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找到個世外仙境。”
楓葉千枝複萬枝,引人不斷往前,兩人都有玩興,越走越遠,荃哥兒走得累了,方沁說再往下有間石亭,可以在那兒歇歇腳。
這一歇,就叫她發現了難得的景致,亭子建在這兒是有道理的,此處是個小小的高點,極目遠眺紅浪滔天,雲海翻滾,如果等到黃昏日落,橘紅接天綿延,該是怎樣震撼的場景。
聽得有流水聲,這亭子坐落的山坡底下是條小溪,依稀見水波折射光點旖旎爛漫。
方沁摟荃哥兒在亭子側身坐着,胳膊放在石欄杆上,不時點着遠處雲彩,和荃哥兒想象那上頭都建着什麽樣的神仙洞府。
荃哥兒伸手指着天上一團暖粉的雲,“那該是月宮,上頭住着嫦娥,姨姥姥你看,那雲被風捏得像不像個兔子?”
方沁佩服他的眼力,“是像,那兩個耳朵有一個還折着哩。”
驀然垂首,方沁瞧見亭子底下密密匝匝的枝丫晃了晃,汗毛起了薄薄一層,她眼尖,看出溪澗旁邊似乎有個什麽東西在動。
是個黑漆漆的大黑瞎子?還是只黑毛野狗?
那東西在溪邊直立起來,側過身,虛驚一場,是穿松垮玄青道袍的曹煜。
作者有話說:
曹狗:請不要貸款辱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