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劈頭蓋臉這一通,拿不出真憑實據,無非是在詐他。
曹煜并非身正不怕影子斜,偏他心裏有鬼,反而臉色愈發鎮靜自若。
“二太太,可是我哪裏做得不好惹您不虞?為何空口污我聲譽?”
他走過去,在樹影間,瞧不清面貌。
袁碧瑩眯起了眼瞧他,像只懶貓,望着一團迷霧,一個黑暗裏的輪廓,“我污你聲譽?曹熹照,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別人看不清,我還看不清?一開始不見你義正言辭,現在裝起大尾巴狼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不懂,你也不懂?”
曹煜自樹後繞出來,唇角帶着丁點靠她捕捉的笑意,袁碧瑩幹涸的心底撲朔一點悸動,上前扥過他衣襟,眼睛盯着他白淨的下巴,還有那雙睥睨俗世的眼睛。
袁碧瑩輕嗤,“我就知道,你會是個什麽好東西?沒有野心,會給大你十歲的人當兒子?”
曹煜閉目搖搖頭,頗有幾分無可奈何,“我固然不是個多好的東西,可也不似你想的卑劣。我的野心是什麽,契父比你清楚,更不會做有損自身的事。”
袁碧瑩仍不放過,“讓你在小瀾苑教書,你卻跑到小姑姑跟前露臉,就不怕大爺給你降罪?”
曹煜拱手,“二太太,那日不過湊巧,誠如您所說,她不懂,我不能不懂。您的小姑姑也是我的小姑奶奶,我孝敬她就像您孝敬她。”
袁碧瑩揚起柳葉眉,“曹熹照,你可真了不得呀。”
“二太太謬贊,沒什麽事了那我就先行告退。”
曹煜輯禮辭別袁碧瑩,本想就此離開,忽想起許多天沒有和方其玉請安,又回身往鴻院去。袁碧瑩見他毫無懼色地來去自如,媚眼紅潮褪去,竟不生氣,反而笑了笑搖扇也走開去。
見到方其玉,曹煜說了周荃的課業,看得出方其玉對周荃是真格上心,便将那孩子虛虛實實誇上一番,方其玉果真面露欣慰之色,贊周荃可造之材,贊他教導有方。
臨走不忘将曹煜叫住,許他一顆定心丸。
“熹照,你且在翰林安心做事,至于旁的,我與老太師自有打算。去歲萬歲爺有意選用侯門世子入內閣,除卻一甲狀元是鄉紳名士,榜眼探花均是官宦子弟,否則以你本領,當得起殿試一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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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師指的便是太子太師,崔慧卿的祖父。将來太子繼位,崔老太師地位何其尊崇自不用說,而曹煜跟着方家,就是上了一艘高大如樓的福船,順風張帆,掀風鼓浪。
曹煜躬身作揖,“多謝老太師和契父賞識,熹照将來定當鞠躬盡瘁,殚精竭力為方家造福。”
方臨玉和顧夢連成了知交。方臨玉現年二十五,不過年長顧夢連三歲,二人在南京各自有各自的玩法,但吃上幾盞酒,相熟起來也毫不困難。
要說這兩人是如何牽扯到一塊兒去的,原因簡單。顧夢連一門心思撲在方沁身上,又不好頻頻登門拜訪,只得送送禮品,與她侄子勾肩搭背,打聽她的近況。
有時曹煜也在場,但他話很少,只是充個人數。
這日席面散去,曹煜輯禮将顧夢連叫住,行至他身前,摸出一紙信函,交到他的手裏。
見顧夢連不解,曹煜含笑解釋,“是小瀾苑那位要我送的,我在給周家表姑娘的小兒子教書,平時授課就在小瀾苑的偏院。”
顧夢連果真眼前一亮,“方小姐讓你送的?”
曹煜微笑颔首,拱手告辭,踅足青衫晃動,瞧不出半分怠慢。
此事起因是那日曹煜被方沁召去,他甫一邁過門檻,掀開撒花軟簾便聞見一股濃濃書墨香,再看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便知妙筆先生這是要出山作畫。
她身邊名叫岚鳶的丫鬟上了,合上門,給他斟茶吃,“官人稍等。”
等了會兒,方沁這才撩開隔斷裏間的紫瑛珠簾走出來,嘩啦一聲,神情松怔,臉上還有道紅印記,瞧着是剛歇了中覺才起來不久。
她發髻空落落的,插了幾朵四瓣花的青玉花钿,衣裙也素淨,是她平日穿在閨閣的打扮,不為體面,只為舒适。
“煜哥兒,你們今日下學真早,好險我叫人在外頭看着,否則就錯過去了。”
曹煜垂手站着,眼睛跟着她去到桌案後頭,“周荃今天身上發熱,該是傷風了,我讓他早些下學請大夫來瞧。”
“有這事?”
“您別擔心,不嚴重,他還帶病給我背了一段《哀公問》。”
方沁青絲輕挽,低頭擺弄桌上紙張,哼了聲,賭氣似的,“晚點去瞧瞧他,我就知道他要生病。最近天氣冷下來,他跟蓉姐兒兩個又不肯聽話加衣,成天在屋外亂跑,這下吃到風才知道利害。看他下回還敢不敢不聽大人話。”
窗寮外透進來微光,将她臉蛋兒上稚氣未脫的絨毛照得無所遁形,聽她一本正經地說,曹煜只食指撩過鼻頭,輕笑了笑。
“小祖宗找我究竟所為何事?”
方沁藏着點秘密地瞧他,笑出兩彎月牙眼,“聽碧瑩說,臨哥兒和顧公子成了朋友,你們總一塊兒,我想請你帶封信給他。”
“給連三爺?”
“對,務必親手轉交給他。”
曹煜忽然覺着做個方沁這樣的人也簡單,凡事随心而為,不被凡俗所困,就連與男子私下通信都能做得如此不以為奇。
可這與他何幹?
她和顧夢連陰差陽錯緣分天定終成眷屬,卻叫他來跑腿。
“我與連三爺交情不深,為何不請二爺代勞?”
方沁心想他是明知故問不成?叫方臨玉送信,趕明兒整個國公府的人都要來臊她,自從她賣畫的事情敗露,可是已經被袁碧瑩追着笑話三天了。
她手上拿起筆,眼梢輕巧觑他,叫有心人讀出幾分嬌俏的嗔怪。
“岚鳶,快來替我研墨,別叫煜哥兒久等。”
“我來罷。”曹煜不再婉拒,挽袖子上前,“我替您研墨,好過站着幹等。”
他在桌案邊上站定,探手拾起墨錠,傾倒些許清水在硯臺,輕輕柔柔在玄青色菊石硯上打轉,青筋被蓋在他薄薄的淺麥色皮肉下,五指修長,小小墨錠在他指端顯得多麽窘促。
曹煜睐眼見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問她在看什麽,她道:“煜哥兒的手長得好。”
實心眼的誇獎,像在誇周荃的功課,一點旁的心思不摻。
眼瞧她撩過耳邊發,提筆吸滿墨汁,用淡墨三兩下畫出形态各異的兩只蜜柚,一只飽滿,一只被剝開朝天敞着肚子,又用重墨勾畫出桌椅,葡萄架,提一句“橘柚熟西風,清香徐自來。”
寫完覺得自己在曹煜面前班門弄斧,回首笑道:“他送能吃的,我就回個能看的,寫得不好,煜哥兒別笑話。”
“小祖宗能書會畫,怎會笑話您。”
“得你這麽說我就安心了。”
聽他忽然沒聲了,方沁轉過頭來認真囑托,“煜哥兒,勞煩你了,我這兒還有一小封寫好的信,是不能給旁人知曉的,也請你一并交給他。”
黃昏天晚,升起炊煙袅袅,曹煜揣着信紙信封,自國公府回到家中陋室。
外頭有人叩門,是巷裏隋二狗家的小兒子給他背來一捆柴。
隋家小兒子見了他嘴角咧得耳朵根,“曹家的,你要的柴,我爹給你劈好了,你瞧瞧,夠管五六天的。”
“有勞你送來,牆根放着吧。”
“咱們街坊四鄰的,什麽勞不勞,曹老漢在的時候,哪次你挨打來敲門我娘不放你進去,都是老熟人,不必客氣。”
本意是叫他惦念點隋家的好,不知觸了逆鱗,曹煜笑着謝過當時恩情,結了錢将門合上,煮枸杞葉做湯,吃下了隔夜冷飯。
家中原本還飼養活禽,曹老漢一死,曹煜便将雞鴨送了人。
猶記小時候曹老漢領寡婦回來幽會,嫌他礙事便将他關在半人高的雞舍,他蜷身子縮在裏邊,從縫隙窺探外界,聽屋內粗鄙的笑罵,忘情的低吟。
清早雞尚未打鳴,寡婦先行歸家,良心未泯将他從雞舍放出來,他就挪動麻痹細瘦的雙腿,進屋清掃昨夜狼藉。
書被拿來墊桌腿,抽出來撣撣,去竈上給曹老漢燒飯,否則他醒了肚裏沒食,心煩氣躁又要将他一頓打罵。
曹老漢脾氣火爆,但也好應付,曹煜只要低聲下氣将他好好伺候,一樣也有安生日子,一樣有錢讓他去學堂念書,甚至還會多給他些餘錢,不叫他虧待了自己,将來還指着他出人頭地,随他魚躍龍門白日飛升。
最後曹老漢到底升了,七七水陸法事,升天也是升。
曹煜挽袖刷洗過碗碟,在床榻躺下,枕着矮櫃拆開信封,上頭帶着香,是她身上衣物常熏的瑞腦冰片,聞着醒神,他卻半阖着眼迷蒙蒙的。
他将那張本該只有兩人知曉的信紙展開,掌一豆燈火逐字閱讀,偷竊一段屬于他人的哝哝細語來欣賞。
內容卻叫人大失所望,不過是在為那晚畫舫失儀向顧夢連致歉。
送信人讀得乏味,收信人卻不覺失望。
顧夢連将信紙在桌案上拿手掌熨開去,讀了一遍又一遍,又将那可愛的秋風熟柚圖送去上漿裝裱,收做獨一無二為他而作的藏品。
姚恭人見他這副德行,也欣喜也嫌棄,“看你是腦袋發昏了,就沒見你這樣過,癡兒一個,傻的!蠢的!”
顧夢連不以為意笑得讨好,“嫂嫂,咱們許久沒拜訪過齊國公府,何時得空再去一次?”
“說得出口!”姚恭人直想拿絹子打他,“三天兩頭想着往人家跟前跑,公爹叫你讀兵法,讀幾頁了?明年會試,你就不怕名落孫山在小娘子面前丢人現眼?”
顧夢連兩指拾起個琥珀核桃丢進嘴裏,“讀了也是應付,那年十六歲在漠北,也不見爹叫我先讀幾頁兵法再随軍出征。”
姚恭人聽了竟不生氣,薄嗔他,“好啊,口氣不小,看落榜了我會不會笑話你。早叫你請個蔭封,是你自己頭腦一熱非要投考武舉,這下知道難了,要打退堂鼓了。”
顧夢連咽了核桃仁,呲牙一笑,何等的意氣風發,“何至于,考個狀元你們瞧瞧。”
如此見面的事便耽擱了,但顧夢連大可通過曹煜當中間人,和方沁隔空傳遞消息。
他年長謹慎,對那狐貍面相的曹熹照存着警惕,不論如何他都是外男,哪怕該叫方沁一聲小姑奶奶,也只是幹親而已。
因此顧夢連只當曹煜是方臨玉的跟班那樣支使,全然不似方沁托人辦事來的和善。
安遠侯府的連三爺,爹老子貴為中軍都督佥事,頂頭就是兼任中軍都督的東宮太子,一個翰林院裏沒出路還要認人做爹翻身的窮酸書生,他如何放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