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轉眼涼下來,崔慧卿使人往各個院裏送了厚料子,又請裁縫上門給夫人小姐量體,提前預備幾身冬裝。
入冬前除了裁衣,周芸的親事也得加緊。
崔慧卿分別找曹煜和周芸談過,曹煜聽後客客氣氣的,言語間卻透露着不情願,崔慧卿不好向他發號施令,又将這事推給方其玉去做。
至于周芸,那丫頭一聽舅舅有意将她許給曹煜,臉“騰”的紅了,那模樣和方沁見到顧三的樣子如出一轍,崔慧卿都不必多問,有什麽是她這過來人看不明白的。
方其玉得知曹煜不願,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找了他到鴻院,問其原因。
曹煜先是言辭懇切謝過契父為他保媒,而後端坐,将隐情娓娓道出,“您知道我是江西人,老家親戚都在撫州,我在撫州有個妹妹,是表親家的孩子,我與她很久之前便在雙親見證下定過親,我身上是有婚約的。”
言訖,他半阖清秀的眼,眼底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狡猾,“若我入闱小有所成便将她抛棄,實在豬狗不如,絕非君子所為,此事如果引得街談巷議,來日吏部推選官員,難說不會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變成把柄。”
方其玉就是吏部侍郎,清楚吏部選人不是單純量才錄用,當中有諸多勢力牽扯,遂眉頭不展。
“你與她相識于微,外人看來你一登龍門不離不棄已是可貴,娶了平妻再納她為妾也未嘗不可。”
“契父。”曹煜索性不語,朝方其玉拱手欠身,瘦削的脊背在門外光線的分割下顯得異常堅韌。
方其玉将他身影睃視過後收回眼神,“芸兒出孝還有三年,這事不急,你會回心轉意的。”
小瀾苑裏和樂融融,裁縫剛帶了小徒弟離開,量了方沁的身長,說她一個夏天又長高半寸,方沁聽到自己長了個兒,樂得多裁一身棉襖。
才送走裁縫,有小厮擡了五籃子黃澄澄的柚子來,方沁疑惑,府上何時這麽按筐分果了?
小厮嬉笑說那是連三爺派人送來的,侯府的人特意要他轉告,這是福建漳州特産的一味蜜柚,連三爺吃了覺得味道妙極,趕緊派人到福建去拉了一車來,全送道國公府了。
方沁瞧見那框子裏一顆顆飽滿圓潤的蜜柚,還沒吃心裏就夠甜的,壓抑着嘴角笑意,讓岚鳶點了數量給各個院送去,又讓丹筝去叫下學的荃哥兒來吃,如果曹煜還沒走,那就将他也一并請來。
不多時,荃哥兒便走在前頭帶着曹煜來了,曹煜第一回進方沁院裏,正兒八經唱了喏,給小祖宗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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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沁側坐軟榻,香幾上擺着只扒開的柚子,是她親手剝的,手指上還殘存着濃郁的柚子汁水,她見二人來了,張開胳膊讓荃哥兒挨着自己坐,又拿一塊剝好的果肉遞到他手上。
“荃哥兒你吃。”
“謝謝小姨姥姥,小姨姥姥剝得真甜。”
“胡說,小小年紀就懂得說好聽的哄人開心,哪有剝得甜的。”
方沁俯身笑眯眯刮他小鼻子,留意曹煜還站着,朝矮幾對面一點,“煜哥兒,到我對面來坐,矮幾上有我剝好的現成的,你也拿了吃,不要客氣。”
她瞧着很高興,語調輕快,周遭空氣都因為那只剝開的柚子變得甜蜜。
曹煜在她對過落座,沒有像她一樣将腿收在塌上。
方沁體貼地掰了半塊果實,遞将過去。漳州柚子肉有粉粉嫩嫩的色澤,果肉剔透飽滿仿佛簇擁在一起的露珠,聚攏在她手中,殷切地盼望他接受。
“多謝您。”他接過去,指端無意觸碰到她薄薄的指甲,她柔軟皮膚上最堅硬的部分。
“小姨姥姥。”荃哥兒迫切将方沁的注意力帶走,孩子有許多話想說,“今早娘給我量了身長,說我今年冬天的衣服可要費些料子了,您猜這是為什麽?”
方沁笑盈盈攬着荃哥兒在自己懷裏,“這是為什麽呀?我猜是因為荃哥兒長個子了。”
“我就快有曹先生那麽高。”
“對,荃哥兒就快有一顆桃樹那麽高。”
她剝的柚子很清爽,沒有周荃說得那麽甜。曹煜咬碎果肉輕吮甜水,餘光瞧見方沁俯下身,在荃哥兒耳邊說悄悄話,然後兩個人都縮着脖子嘻嘻笑起來。
曹煜狐疑問:“什麽事笑得這麽開心?”
方沁抿嘴直起身,朝曹煜搖搖頭,荃哥兒卻不替她保守秘密,好像那本就是件值得分享的事,急促又大聲地說道:“小姨姥姥說她也長高了。”
說罷嘴巴當即被方沁捂着,被她咯吱癢癢肉,“我悄悄跟你講,你還大聲說出去。”
哪有姨姥姥會長個的,說出去惹人發笑,方沁自己聽了都覺得滑稽。
她和荃哥兒玩鬧一陣,荃哥兒坐立難安想解手,丹筝領他出去。
屋裏靜悄悄,方沁忽然想起崔慧卿近日忙着張羅曹煜和芸姐兒的事,最後竟無疾而終,惹周芸傷心。
趁荃哥兒不在,方沁湊身揚眉觑他,“煜哥兒,你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隐,我看來你和芸姐兒是再登對不過了,為何不答應這樁婚事?”
一句話叫曹煜找出五六個聽覺不适的地方,他笑看回去,“難言之隐倒沒有,小祖宗不知,我早在老家訂過婚,要我此時反悔未免背信棄義。”
這話說得方沁微微一怔,掰瓣柚子塞進嘴裏,終究沒有當回事,“原來是這樣,那也情有可原。”
她嘆了聲,“靜雪最初就是不贊成你們的,你将來還要入仕為官,嫁你少不得許多操勞,她想芸姐兒嫁個家裏當官,受祖上蔭庇的少爺,凡事不用操心,家庭和美就好了。”
說話間柚子汁順下巴滴下來,方沁慌忙拿手背去擦,看上去有些狼藉,她紅着耳朵根拿絹子。
曹煜見狀起身,繞到屏風後頭,端過洗漱用的盤匜到她手邊,“您拿這個洗洗手。”
她道:“那架子上還有塊玫瑰油香皂。”
“我給您拿來。”
方沁擦過香皂,在水裏搓搓嫩白的手,泡沫由曹煜舀水給她沖洗,細弱的水流在她指縫穿行,叫他想起了句詞,“玉軟雲嬌,姑射肌膚潔。”①
搓洗幹淨,她兩手虛架半空,拿一雙剔透的眼睛望他,無意識地将他差使。曹煜旋身又去取來手巾,包裹上她雙手。
她手小,骨弱筋柔,細細白白,埋藏在棉手巾裏随他雙手動作時隐時現。
曹煜耐耐心心一個指縫一個指縫地揿幹,娴熟得正如同他已不止一次地服侍過她。
“煜哥兒,你也太認真了。”她嫌他仔細,抽出手去,“擦幹就好了。”
外間,丹筝帶荃哥兒如廁回來,遇到瓊院過來的袁碧瑩,她收到這借花獻佛的蜜柚便喜笑顏開朝小瀾苑來。
“小姑姑忙什麽呢?”
袁碧瑩驀地一歪頭,是瞧見了門裏恭恭敬敬的曹煜,大老遠便提着音調“唷”了聲,“今天有稀客在。”
收了顧夢連送的禮,一件小事都能教方沁笑逐顏開,見袁碧瑩來了,下榻去接她,“你一來,就又有稀客也有常客了。”
袁碧瑩身上熏着昂貴的香,進屋便沖淡了蜜柚的甘甜,“分東西叫各個院來領就是了,還專程一間間送,這樣的性子将來去侯府怎麽管家?還不讓人欺負死呀?”
方沁想想也是,但又嘴硬,“我是不懂管家,可侯府的家本就該姚恭人來管。”
“你呀,那句話怎麽說的?熹照,是不是叫朽木不可雕也?”
曹煜不知何時從坐榻行至下首的座椅,款款跟随二人,笑容得儀。
“太太言重了,這話還有後半句,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出自《論語》,意為無藥可救,爛木頭不能雕琢,糞土築的牆不能粉刷。”
袁碧瑩聽得直皺眉頭,手帕掩着鼻子偏頭朝方沁笑,“這麽粗莽的話也是論語裏的?”
方沁被她逗樂,咬着嘴唇忍笑,叫她收斂些個,“送去的蜜柚你用過了嗎?”
袁碧瑩一擺帕子,拉扯方沁在塌上側坐下,“沒來得及呢,橫豎是小姑姑賞給我的,那兩個眼紅嘴饞的貨只得眼巴巴等我劃撥,你也該學學我的手段。你嫁給顧寐胥早晚要當家的,眼下的确父母在不分家,可等侯爺百年之後,你還守着那長嫂度日不成?”
方沁伸手輕拍在她腿上,“這些話你也說得?”
“怎就說不得?我出了名的心直口快什麽話都敢說。”袁碧瑩話鋒一轉,眼梢觑着曹煜,“惹我不痛快,白的也能給我說成黑的。”
話裏暗藏譏鋒,曹煜默然,見塌上二人自顧自熱絡聊着吃茶無視了他,索性起身告退,又在方沁熱情勸說下,帶了顆果香四溢的柚子走。
岚鳶在院裏耷拉着眼皮教丫頭編掃帚,擡眼見他出來,不動聲色埋下臉,仍不敢相信他和二太太曾被方沁撞破私會。
方才三人共處一室,她心裏直替方沁擦汗,小祖宗可千萬別再撞破什麽了。
袁碧瑩本就對曹煜帶着怨氣,那日佯裝崴腳後,她還想方設法偶遇過他幾次,但他從來一副死人相,要他扶一把就扶,陪她說話就說,臉上沒有不情願,甚至連個表情都沒有,實在無趣得緊。
這日又将他在西角門逮到,他老遠瞧見自己就行個禮,多尊敬似的,袁碧瑩哼了聲走上去。
“跟我過來。否則我就去說你拒絕周芸的婚姻,是因為窺觊你小姑奶奶,想借她鯉魚躍龍門,且看連小爺會不會将你這白玉似的俊龐兒打得鼻青眼腫,大爺又會不會說你辱門敗戶,與你斷絕來往。”
作者有話說:
曹狗撒謊,沒婚約,表妹是誰後續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