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緣分不是不經考驗的東西,良緣如此,更別說是孽緣。
高靜雪自搬來南京,夜裏便不曾睡得安穩。
方其玉是她命裏的克星,她一早知道,于是早年成全他的前途,獨身去往浙江給人做繼室,求個一別兩寬,此生不複相見。
她與丈夫周伯瑜都不是彼此心上之人,她被愛人所負,他更可憐,與愛人天人永別。
這十幾年間,他們相敬如賓互相扶持,成了彼此無可替代的親人,甚至在周伯瑜臨終之時,她還笑話他,“就要與她再相見了,你卻是這副骨瘦形銷的模樣,早叫你吃不下也多吃點,你就是不聽。”
周伯瑜卻只噙着點枯朽的笑瞧她,不比樹皮滋潤的嘴唇翕動着,她湊上去仔細辨別,最後認出來,他是在謝她,還放她去找她心上那個人。
她是怎麽說的?她說她心眼兒小,裝不下兩個人,百年之後她去找他,多的那時見了面再說吧。
至于為何又跑來投奔方家?還不是為着兩個孩子有個更好的前途。
況且周家人實在逼得太緊,她不懂經商,只得将周伯瑜手下大部分賬目和契約交出去,周伯瑜的一些私産都讓她攜帶來京,眼下杭州那邊只怕發現了蹊跷,她為着保住這份遺産,暫時是回不去了。
這日,崔慧卿到小瀾苑給方沁請了安,又到偏院來,專程為的就是周芸的婚事。
早前就說在為芸兒相看人家,等了許多天沒信,高靜雪也不能催促,這會兒得到消息,自是大石落地,“慧卿,你請用茶,我再去拿果品與你吃。”
崔慧卿道謝,卻沒有落座,而是攏袖在屋中踱步。
高靜雪在周家也是掌家的大夫人,這會兒到了方家,反而将日子過得局促,崔慧卿掀開香爐蓋子睇一眼,裏頭的香灰黑撲撲的,好線香哪燒得出這等殘次的黑灰。
“慧卿,你嘗嘗這棗兒,日前街上買的,我還沒吃,芸姐兒說甜。”
崔慧卿将銅蓋放回去,回身與她微笑,“好,那咱們邊吃便說,這幾日忙活府裏女孩的婚事,我也是許久沒有忙得那麽累又那麽高興了。”
她拈起一顆青棗,在唇齒間咬開,迸出鮮甜的汁水,“芸姐兒那邊,老夫人看好大理寺丞家的次子,大爺卻說與其嫁大理寺丞家,倒不如嫁他的契子,人家現今雖是七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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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高靜雪看茶的手頓住,笑也僵持住,“不好。”
崔慧卿微微一怔,笑問:“表姐是說?”
高靜雪意識自己語氣欠妥,輕緩将茶壺放下,“大理寺丞家已很好了,我知道,開陽看得到曹先生的才幹,否則也不會認他的幹親。只是以芸兒現今的身份,與曹先生實難匹配。他是庶吉士,又有吏部侍郎做契父,不過多久就能外放入仕,在朝為官,前途不可限量,至于芸兒……”
她搖頭,不再說了。
自己的女兒看在眼裏哪有缺點?可偏偏世俗眼中的短處才是要害。
“表姐何必鑽這個牛角尖,曹煜是大爺的認的兒子,爹老子給指婚,他能回絕不成?何況芸兒哪點配不上他?周家在浙江也是商賈巨戶,現在伯瑜不在了,可等荃哥兒長大成人,周家不還是你們的?”
高靜雪搖頭,本就頗為苦相的一張婉約臉孔,顯得更為凄楚。有的事就是這麽說不清道不明,一年前,曹煜不過一介草民,誰配不上誰還兩說,現如今倒成了周芸高攀。
何況,這婚事是她最後一次有求于方其玉,之後絕不再和他有半分瓜葛,又怎能與他成為親家?
難道還要與他并肩坐在高堂,那可真成了笑話。
方其玉自然參透這層,當晚聽崔慧卿轉述,撥了撥忽明忽暗的燈芯,屋子裏撲朔着亮堂起來,一如他那顆謹小慎微,忽明忽滅的愧疚之心。
他擱下白天在吏部看不完的文書,蹙了蹙眉,“我看表姐多慮,芸兒未必和她想的一樣,熹照更是未必,你還是再勸解勸解她吧。”
崔慧卿繞到官帽椅後邊,按按他肩膀,放松他緊繃一天的筋骨,“你就如此看好芸姐兒和曹熹照?”
方其玉阖眼靠上椅背,兩指捏了捏眉心,“芸姐兒是我的外甥女,如果能讓熹照娶她,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肩上的手松了開去,聽他這麽說,這婚事還真便宜了芸姐兒不成?
崔慧卿訝然問:“這是何意?”
方其玉輕籲口氣,只笑了笑,他不會和內宅傾訴這些事。
我朝非進士不入翰林,不能說翰林院裏人人都是朝廷未來的肱骨,但放眼朝野,萬歲爺重用的權臣幾乎都出自翰林。
近年萬歲頻召翰林院學士入內閣參議,二弟指望不上,崔家老太師也已年邁,眼看內閣無人相襯,培.植曹煜便是眼下的頭等大事。
“大爺?”
崔慧卿柔聲問他,胳膊順他兩肩滑至領口,觸摸他結實的兩片胸膛。
女人的手像兩條糾纏的腕足,将他牢牢箍在柔軟的前胸,試圖拉着他義無反顧往深處去。
方其玉驟然回神,拍拍崔慧卿置于腹部的手,站起身,迳往床邊走去,“我累了,睡吧,明日不還有安遠侯府的人要來?他們倒有誠意,還要登門致歉,慧卿,現在府裏大小事都看你,你早些休息,不要累壞了自己。”
如此她收回手,靜默片刻。
“大爺是真體貼我,那我還有什麽說的。”
方其玉聽出哀怨,咂舌,“這是幹什麽?”
“你是我丈夫,卻問我這是幹什麽,先頭是誰說要再生個兒子,兒女雙全湊個好字?”
“近來事務繁多,也體諒體諒我。”
眼看他掀開被衾躺下去,崔慧卿冷冷苦笑,也只好坐到床沿,讓丫鬟進來伺候着換上睡鞋,貼着方其玉滾燙又冷酷的後背睡下。
翌日天象古怪,日頭明晃晃,卻下起陣雨,像某種預示。
顧夢連打馬走在太陽雨下,随姚恭人造訪方府。遞上拜匣,讓方府管事領入正堂,見到了方家老夫人,和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太太、二太太。
雖說袁碧瑩背地裏罵他,但明面上還是禮數周到,等落了座都寒暄起來,忽地問他:“連小爺,我瞧着你是不是瘦了?”
何止瘦了,上回見面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小将,今次一見,精氣神癟下去三分,瞧着連身上那件蒼松翠柏的綢面圓領袍都撐不起了。
顧夢連扯扯嘴角,笑得牽強,“二太太眼尖,是瘦了,那晚濕衣裳穿得太久,回去便染上風寒,休養了好些日子。”
姚恭人笑起來,頗為自如,“他呀,野性難馴,野馬一樣的性子,回去後又被侯爺打了軍棍,否則也不會病得這麽突然。”
她睨他,挨了打就得說出來,否則方家怎麽知道他們誠意?
老夫人聽後果真體恤,坐在梳背椅上指揮着,讓人煮了熱乎乎的三果茶與他喝,三果茶裏有一味姜,說大病初愈才是最不能輕視的,逮着機會就要替他驅驅寒氣。
喝了茶也寒暄了,姚恭人眺顧夢連,要他說出來意,顧夢連擱下氣味辛辣的茶碗,道幾句場面話,無非是和方家姑姑緣分不到,正式與她退婚,心懷歉意雲雲。
方家人也都早就知道他們目的,凡事已成定數,但誰說不能言語上再為難幾句?
老夫人仍舊一派祥和模樣,“當年的口頭約定不作數也罷了,本來咱們家也是不當真的,都在替沁兒相看其他人家了。”
聽老夫人這麽一說,姚恭人又只得笑眯眯賠禮。
袁碧瑩斜睐姚恭人,心道哪那麽容易叫他們把這婚退了,還得再膈應兩句才好。
“連小爺說緣分不到,可不見得。說來也巧,那天回來之後我才知道,連小爺後來上的是我家二爺的船,小姑姑她就在船上,雖說隔着女孩子的帷帽,但你們也算早就見過了。”
她哼一聲,“可見不是沒緣分,要我說,看對了眼是天緣湊合,看不對眼,就是再多千載奇遇也是緣分不到。”
話音才落,有人伸手胡亂撥了一把顧夢連的心弦,叫他驟然定神,周身被莫大的驚駭包裹。
眼看他從梳背椅上彈坐而起,幾個女人真真被他吓壞。
袁碧瑩直拍胸口,“嗳唷!連小爺,我哪句話說得你不愛聽了?”
好在姚恭人清楚當中曲折,喟嘆一聲,欣慰地笑了出來,連連搖頭,“夢連,你這下高興了?還不快跪下給老夫人磕幾個響頭認錯?”
外間諸多起伏,內宅裏靜悄悄。
方沁自然知道顧家今日登門,心中好大的遺憾。
問她為何抱憾,她說不上來,只是想起那個意氣浩然,恣意飒爽的小官人,心裏哪一處便松動,又想到再也不會見他,松動那處仿似吹過一陣涼風,在胸腔空虛地回轉徘徊。
“娘子,前頭來人通傳,老夫人請你和周姑娘去前廳。”丹筝敲開門,帶給方沁這個消息。
雖一腦門子不解,但還是簡單收拾了一番,穿過幾間院子,半道遇上周芸,一起去往待客前廳。
兩個女孩子才在門外站住,周芸屈膝欠身給衆人見禮,方沁端腰直挺挺颔首,二人輩分一目了然。
方沁捺眉将屋裏橫掃,眼光最後落在顧夢連的臉上,他早就盯準她,狼眼睛似的直放光,不過不是寒光,而是亮堂堂日暖風和的柔光。
她将臉別過去,耳廓在門外陽光作用下紅得通透。
這番眼神交彙,屋裏還有誰看不明白,就連周芸都黯下眼神,識趣兀自退到旁側。
袁碧瑩頭回見方沁這幅神情,稀奇之餘趕忙拿團扇在臉前擋了擋,怕笑得太明顯,也不好意思再為難顧夢連了。
老夫人到底沉得住氣,一擡下巴,問道:“寐胥,你認認,哪個是你口中那位翰林先生家的姑娘?”
在座顯然知曉了全部來龍去脈,将那晚船上的兩個女孩都叫來,不過走個過場。
方沁的臉燒得,恨不能遁地逃跑,眼看顧夢連目光灼灼朝她走來,将她又高興又抱歉地望着。
“沒替你接着瞞下去真對不起。”對上眼神,顧夢連笑起來,明眸皓齒落落大方,“只是這也不能全然怪我不是?我到處尋你不見,想不到會在這兒将你找到。”
方沁只覺心上那塊松動的地方,在悄然之間瓦解,在衆人探究又竊喜的注視下,輕聲道:“是我要說抱歉,我撒的謊太荒謬了。”
周遭都是細碎的笑聲,她垂下眼,連日來堵在胸口的憋悶霎時煙消雲散,顧夢連站到她身側,突然想起什麽,側臉問她:“你可知道咱們倆是有婚約的?”
衆人屏息凝神等方沁一個回音,她實實在在點頭,“是有過的。”
底下哄堂,袁碧瑩不客氣道:“有過的。連小爺你聽聽,小姑姑說有過,就是現在沒了,還不将誤會快快解開!”
顧夢連忙又賠上幾句不是,偏頭認真凝視着方沁,“先頭的誤會要我解釋千百次都可以,如果我早知道方家小姑姑是你,絕不會臨陣悔婚。”
方沁将臉垂得更低,她早聽明白了,顧夢連之所以悔婚,是因為他有了別的意中人,而那個人,兜兜轉轉就是她喬裝的另一個身份。
姚恭人站起身,幾步走到這對小冤家面前,笑問方沁:“方家小娘子,不必留情面,我只問你一句,你可還願意成全這樁婚事?”
那個黃昏,方沁驀地扭臉朝身邊的顧夢連看去,見他笑得浩然恣意,自己也腳下輕飄飄踩上雲團,唇角不知緣由地跟着上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