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親事告吹,顧夢連挨了一頓軍棍,在塌上卧了兩日,渾身侵染苦澀的膏藥味。
第三天滿心期待,拄着拐去往字畫坊,得到妙筆先生封筆的消息。
他忽覺恍惚,好像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前頭又是落水又是挨打,回家便病倒在床,除了姚恭人,誰來也不見。
姚恭人端着藥去瞧他,人燒得汗津津躺着,身上蓋着一床薄衾,腿蜷着,像個煮熟的蝦子。
那天回來,顧夢連便将退婚緣由和她說清,還請她幫自己找到那位姑娘,活脫脫一顆實心眼的癡情種子。
“別犯傻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她還能心疼不成?”
“嫂嫂。”見顧夢連支起身子,丫頭婆子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為他堆枕頭,“嫂嫂,父親是怎麽說的?”
姚恭人何時見過他這樣,諸多無奈,只剩搖頭,“能怎麽說?不再将你從病榻上拉起來打一頓就是恩賜了,坐起來,把藥喝了。”
顧夢連端過苦藥,抿一口,笑得比藥還苦,“她是怕了我了,我不該像個登徒浪子似的吓唬她,只是你不知道,那晚我們在船上,正說着我和那方家小姑姑的婚事,偏巧水裏掉進個人,偏巧是我救起,偏巧上了她的船……嫂嫂,這是天意。”
姚恭人心疼不已,在他床沿坐下,“罷了,我告訴你吧,你要我派人去問的我都問了,那艘船在那晚由翰林院的人包下,你的那位意中人吶,看來是位翰林學士家的千金。”
“翰林?”顧夢連恍然,連連點頭,“是了,能作那樣的畫,還要匿名買賣,我早該猜到他的來頭。”
姚恭人嗔怪道:“知道了來頭能如何?翰林院裏那麽些人,你可認得一個?我且告訴你,方家二爺也是位翰林,你要再鬧下去,莫說咱們家在方家面前擡不起頭,你那位意中人的家裏也沒法處事了。”
顧夢連沒想到事情會有如此複雜,手端藥碗愣着,滿腦子官司,一動不動。
另一頭,得知自己被素未謀面的顧家小三爺退婚,方沁心無波瀾,哪有半點被辜負的樣子。
好像誰都比她生氣,再好的教養也要将那顧夢連罵上兩句,還是聽袁碧瑩讪罵,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先前要嫁的人叫顧夢連。
夢連,這名字說不上得有些熟悉,在舌頭上滾一圈,又分明是第一次念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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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碧瑩掐着腰身來回踱步,對高靜雪道:“那天表姐沒去,你要是去了也要被那顧家小子騙過,我還真當他是個值得小姑姑托付的良人。”
高靜雪問:“這從何說起?”
說起這個,袁碧瑩來勁了,團扇打得急促,“那天晚上秦淮有人落水,他二話不說就跳下去救人,我和慧卿就差拍手叫好,真以為是個什麽大仁大義的好兒郎。”
“還有這事?”
“可不就是!”
方沁坐在那一言不發地聽,驀地擡起臉,呆呆望向袁碧瑩翻飛的兩片紅唇。
袁碧瑩道:“本來咱們家就不是非要和他們攀娃娃親,是他們先找上來要定小姑姑,轉眼的功夫,嗳,半個時辰都不到,他就對慧卿說,‘恕寐胥負約,不能與小姑姑相見了’。我看他是掉水裏,耳朵眼進水,流到腦子裏去了……”
袁碧瑩還在滔滔不絕的說,紅豔的唇在方沁眼中一張一合,方沁卻眉頭越挨越近,腦袋轟隆隆的,什麽也聽不進去了。
顧夢連,顧寐胥,寐胥夢連,夢連寐胥,他們竟是同一個人?
今日天色晴方好,荃哥兒下學,是周芸來接。
她邁過門檻默默不語,見到曹煜也不多看兩眼,仿佛只是和他身在同間屋子,聽他囑咐幼弟功課,便足夠回味。
臨走,擡眸凝矚不轉,将他深深望着,“荃哥兒今日,學得好嗎?”
曹煜颔首輕笑,擱下手上紙張,看向一旁的荃哥兒,“周荃,孔子說何為禮?”
“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昏姻疏數之交也;君子以此之為尊敬然。①”
“何為政?”
“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②”
“君之所為,百姓只所從也。是什麽意思?”
荃哥兒一板一眼答:“國君是一國之表率,國君做到了父子相親,君臣相敬,百姓自然而然也能做到。”
曹煜緩緩擡眼向周芸,明眸善睐,“學得很好,周姑娘回去給他些獎賞吧。”
“好,學得好,自是要賞的。”周芸兩頰染上緋色,帶走了荃哥兒。
曹煜獨自收拾桌上紙張,整理妥帖,推門舉目,見到提着食盒局促不安的方沁。
前有周芸,後有方沁,他一愣,心底浮起些許遂心的得意。
那廂方沁錯身進屋,使岚鳶将食盒一層層打開。
第一層是切好的羹果,新鮮帶着水珠,第二層是糕,五顏六色,第三層擺着一壺茶,都是專門為他預備的。
方沁将糕點盤往曹煜推了推,期盼道:“煜哥兒,你吃。”
曹煜訝然拈起一塊綠豆糕,在唇齒間輕抿,倏忽化開,甜蜜可口。
“您這是?”
她擡起雙水波潋滟的眼,直直望進心坎去,“煜哥兒,你守信用,又很幫我,我知道你是個可靠的。”
曹煜不是笨嘴拙舌的人,放下那塊糕,搓搓指尖碎屑,一時間話在嘴邊滾了一圈,竟沒能說出來。
方沁試探問:“我有事要你幫忙,你能否再幫我一次?”
曹煜乜了乜眼,嘴裏的甜到嗓子眼變成了齁,“您說。”
方沁踅身看向門外,見沒人,硬着頭皮道:“我,我想請你這幾日到長樂橋的字畫坊,等一個人。”
“誰?”
“你見過的,在長樂橋和畫舫你都見過他。”
崔莺莺會張生,小紅娘在當中樂此不疲地周旋,這出戲沒了他,還真唱不下去。
為了讓這出戲好好唱下去,曹煜不得不到長樂橋等她的“張生”。
接連去了三次,沒有遇上,問過掌櫃才知道,“張生”日前已去過字畫坊,得知妙筆先生封筆,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曹煜颦眉問:“妙筆先生是何人?”
掌櫃拿來妙筆先生的畫與曹煜介紹,而後倒吸氣道:“我聽連三爺說,他要找的那位姑娘,就是妙筆家的千金,可惜就連我也不知道妙筆家住何處,姓甚名誰。”
乍聽來,這可真是個借屍還魂叫人毛骨悚然的消息,但細看那畫作,曹煜眉頭輕結。
薔薇初綻,墨色濃淡有致,枝條繁複缺不雜亂,與小瀾苑的景致如出一轍又平分秋色,難說究竟是誰更勝一籌。
妙筆究竟是誰,答案呼之欲出。
曹煜冷笑,她那日在瓊院頂着毒日頭執筆作畫,又從西角門帶着畫軸偷偷出府,還要他保守秘密,原來連起來是這麽一個故事。
下晌清閑,掌櫃使夥計去擦櫃臺,忽問曹煜:“小官人,你找連三爺何事?他是安遠侯府的小公子,若真有急事,還是登門尋他方便。”
曹煜回神卻道:“掌櫃的誤會了,我不找他,只是問問。”
之後三天,曹煜沒再去到長樂橋,對方沁只說沒能将人等到,不過他在店裏留了口信,如果顧夢連去到那裏尋她下落,就會知道他們之間是天假良緣,一定回心轉意。
方沁聽後紅了紅臉,她其實沒想那麽多,她固然着急,可真與顧夢連面對面,也不知該問什麽。
她只是覺得遺憾,橫豎要與個男人成婚,如果對方是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她将心事說給唯一與她分享秘密的人,“煜哥兒,我起先沒所謂,現在遺憾不能嫁他。比起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人,的确是嫁給他更好,你說呢?”
曹煜目光落在別處,淡然道:“您多慮了,他或許是‘更好’,未必會是‘最好’。”
“你說的不假,可‘最好’我也未必夠得上。”
“您是齊國公的小姑姑,侄媳是內閣大學士崔成的女兒,能與您談婚論嫁的人,哪個不是精挑細選,百裏挑一的品貌。”
方沁聽進去了,小路上僻靜,足夠她一言不發地沉思一會兒。
暖風吹着,飄過一片烏雲來,短暫為曹煜眼下增添一份不耐煩的陰翳,他自覺仁至義盡。
他扯起笑意,“小祖宗,我該告辭了。”
許是覺得曹煜這人知心,方沁上前兩步,焦急掣住曹煜衣袖,紅着眼圈擡臉問他:“如果我聽你這麽勸解還是覺得難受,有辦法可解嗎?”
曹煜讓她拽得肩上一沉,耐心告罄,哪知擡眸對上她含着一包淚的眼,沒由來皺了下眉,旋即拿出幾分虛情假意的溫柔,蒙上他冷峭的眼。
周遭無人,他手掌托上她粉軟的腮,拭去那點淚花,“您別哭,哭得我心疼,為着一樁八字沒撇的婚事,何苦呢?”
方沁掉兩滴眼淚也緩過來,自暴自棄,“沒緣分就是沒緣分,匆匆見過幾面而已,我連他叫什麽都才弄清楚,有什麽好遺憾的。”
曹煜欣慰,“這麽想就對了,人都要向前看,遺憾一會兒想開了也就過去了。”
方沁有感而發,“你給荃哥兒當先生,也叫我受益匪淺。煜哥兒,往後下了學沒事就在小瀾苑多歇一歇,不用急着走,我這兒歡迎你。”
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方沁想不到,這世上有人哪怕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也擋不住天生壞種,見不得他人圓滿。
作者有話說:
①②《禮記·哀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