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河岸上的紅燈籠被丢進水裏,待畫舫蕩開粼粼水波,将點點紅光拉扯開去,才知道那是倒影而已。
喝了酒,不安穩的一顆心稍稍平複。
顧夢連不想要這樁婚姻,奈何總要娶個門當戶對的小姐,什麽“心之所向,素履以往。”都是書上寫了打發時間的,不能當真。
袁碧瑩見過顧夢連後,暗道他模樣上無可挑剔,身姿高挑顧盼神飛,與沁兒小姑姑極為登對。
她在船上端坐,含笑問顧夢連:“連小爺在何處高就吶?”
顧夢連屈膝而坐随波逐流,如實答:“自三年前和父親從甘肅進京,一直賦閑。”
袁碧瑩倒接得住,“你自小長在邊疆,跟随安遠侯出入軍營平定戰事,進京也是該享享樂了。”
賦閑就賦閑吧,誰叫他是顧榮的兒子。
安遠侯顧榮現任中軍都督佥事,育有三子,前頭兩個一戰死一出家,我朝軍職世蔭承襲,是以,嫁給顧夢連就是嫁給下一任手握重權的小侯爺。
姚恭人輕嗔顧夢連一眼,惱他說話只說半句,“明年武舉會試寐胥會投考,看他造化,能進衛所謀個差事最好,怎會一直賦閑在家,他才閑不住呢。”
那就更好了,還是個有上進心的。
袁碧瑩與崔慧卿擎扇面互看一眼,眼角眉梢帶笑,都很滿意。
姚恭人聽她二人一番試探,明白這樁親事能成,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方家老夫人一定知道,寐胥和你家小姑姑是有婚約的,雖說當年只是口頭約定,但足證他們二人打小有緣,合該湊個對子。”
崔慧卿呷一口溫茶,“姚恭人說的是,我也覺着這是天賜的良緣,只是我們府上特殊些,說到底我是晚輩,小姑姑的婚事還是要聽她自己的意思。”
姚恭人也抿了口茶,輕輕放下茶盞,“不如,何時安排他們見上一見?”
方沁想不到會在這兒遇上方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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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瞧那畫舫上的身影覺得眼熟,等船靠近一看,果真是他。
船上除了他只有曹煜,方臨玉說他們兩人是最先到的,還在等其餘幾個酒友,左等不來右等等不來,索性請方沁上船,玩夠了再靠岸接那幫不守時的庸才。
方沁起先猶豫,方臨玉喝了酒熱情領她走上甲板,身後蕫嬷嬷跟上來,被方臨玉擋下,“你們就別上來了,載不了那麽些人,親姑姑跟着親侄子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方沁想起什麽忽地轉身,看到人堆裏手足無措的周芸,朝她招招手,拉她一并上了船。
打船靠岸起,周芸就變得寡言少語。她今日也是打扮了的,只是身上戴孝,簪一套岫玉花钿已是隆重。
這會兒到了船上,周芸不自覺将頭低垂,羞于見人,跟着方沁緩緩摘下帷帽,“見過臨二爺,見過曹先生。”
方臨玉朝她微一擡手,轉臉伺候小姑姑落座,“今晚的秦淮有難得的美景,小姑姑賞臉上我的游船,我定周到款待。熹照,還不敬你小姑奶奶一杯?”
艙內擺兩溜小食桌,曹煜就在方沁對過,他欠身取來玉斝,斟上滿滿一杯酒。曹煜今日穿得一派月白風清,白淨的額頭束着幅巾,一雙眼睛帶着動物的狡黠。
“小祖宗,我敬您。”
方沁忽然瞧見有條胳膊伸過來,扭臉見是位朱唇粉面的清倌人,正眉目含笑提溜着玉斝為她倒酒。
見方沁掇着酒杯左右為難,方臨玉哪能真作難她,笑了笑,“小姑姑,熹照表孝心得把酒喝幹,你看着抿一口就是。”
曹煜果真仰起脖子将那杯酒一口吃下,将杯底亮給方沁,“您不喝也不打緊。”
“那不行,是你的心意。”
方沁拿嘴巴就酒盞,眯眼淺淺呷一口,竟是甜的,剛笑起來要和人說,辣味自喉嚨口返上來,殺她個措手不及,趕忙把舌尖吐出來晾一晾。
方臨玉哈哈大笑,探身拿過她桌上酒杯,一飲而盡,“小姑姑別喝了。”
他招手讓那清倌人抱了琵琶坐到船頭,彈個應景的“月兒高”與衆人聽。
弱管輕絲,胡笳疏疏朗朗,波光潋滟,水流泠泠淙淙。
周芸坐在旁側無人問津,總歸落寞,她又不是方沁的丫鬟,在杭州的時候,也是前呼後擁,受人追捧的。
還是有人留意到這一隅的寂然,曹煜含笑望向她,“周姑娘要試試嗎?是偏甜的糧食酒。”
周芸膝頭的手緊了緊,微微颔首,“我來試試。”
曹煜起身将酒斝送到她的小食桌上,她握起溫潤的漢白玉壺把,上頭帶着前人留下的體溫,還沒喝,臉就熱起來。
誠如他所說,她喝下去甜絲絲的,雖不比老家釀的米酒,但總有種別樣的甜。
餘光瞥見方沁兩眼發直的上了酒勁,周芸想和她不一樣,又給自己倒上第二杯,顯示她有個不錯的酒量。
方沁确實上頭了,臉燒得慌,她低垂着腦袋,手背在面頰貼一貼,擔心小動作被人瞧見,擡眼四顧,撞進了曹煜的柳眉星目。
她尴尬颔首,正要将眼神錯開,忽聽“噗通”一聲,有個什麽龐大的東西落進了水裏。
沿河兩岸因此搔動不小,河面不複适才平靜,倒影缭亂,誰都沒看清究竟發生什麽。
不知誰喊了聲“有人落水”,緊跟着又是“噗通”一聲,臨近船上有人跳進河裏救人。
聽說有人見義勇為,方臨玉讓艄公朝那方向搖船。
方沁清楚臨哥兒脾性,知道他這是要去接應那位義士,遂拿起放在邊上的帷帽掩面,轉臉叫周芸也戴上。
船穩當當停在落水者面前,本以為将人撈上來要費些功夫,哪知眨眼間就有只骨節分明的手掌扒上船殼,是那義士,可見他有副健碩的好身板。
他将落水老者攔腰送上甲板,緊跟着雙臂一撐,長腿一跨,翻身上船,在艄公協助下有條不紊幫那嗆水的老者順氣。
方沁定睛一瞧,登時方寸大亂,那義士不正是畫坊說她畫鷹似雞的狂徒?
她扭臉朝向旁側,慌亂下帷帽偏巧撞上曹煜肩頭,歪了幾分,露出半張微醺酡紅的臉孔,她手忙腳亂穩着帽檐,錯身站到曹煜身後。
方沁将音調壓得低,“煜哥兒,你要幫我。”
曹煜也認出那人,微偏過頭,嗅到溫熱略帶酒氣的呼吸,“我自是幫着您的。”
那廂顧夢連起身道謝,才抱起拳頭,就見遠處站着的女子正戒備地後退。他沒當回事,舉目卻見一位俊俏書生,他頭戴幅巾,身穿素淨道袍,雖然裝束改變,但仍叫他一眼認出。
他是長樂橋上,與那妙筆家的千金同行的男子!
方沁該料想到這個的,可她偏就疏漏了,眼看那人凝視自己走了過來,渾身還滴滴答答淌水。顧夢連從方臨玉身邊錯過去,迳往方沁過去。
“是你?”他驚訝。
“…我不認識你!”方沁旋身與曹煜背靠着背,躲得利落。
顧夢連剛打水裏上來仿佛走出混沌的新生兒,那聲音一出,開天辟地,叫他驚嘆天意如此,渾身濕濡喃喃自語,“竟叫我今日遇見你,這定是上天的安排。”
“什麽胡說八道胡言亂語!”
方沁滿腦子想着不能在方臨玉面前露餡,腦門都燒紅了,哪有空去聽他的言外之意,“臨哥兒!你怎的什麽人都往船上放!這人好生奇怪,快趕下去!趕下去!”
方臨玉見狀也傻,好在船本就往岸上靠,剛一靠岸,方沁便穩着帷帽蹿上去。
蕫嬷嬷一幹人等正望眼欲穿地等她,簇擁着将她送上馬車。
船上幾人面面相觑,方臨玉想上前與顧夢連攀談,曹煜卻輕聲提醒,“臨二爺,救人固然是為善舉,可此人舉止怪異浮浪,多半會是個難纏的人,還是不要與他多說,免得他知道得多了将來找上門去。”
方臨玉一想适才方沁避之不及的情景,覺得有理,就怕心血來潮一停船,反而惹來麻煩,回頭不論事大事小,在袁碧瑩和大哥那兒都得分頭挨一頓“規訓”。
于是回進船艙,讓曹煜和艄公不由分說送了那老者和顧夢連上岸。
這艘船在搖搖晃晃離岸,另一艘船卻正慢悠悠往岸上靠。
那艘船載的,正是姚恭人和方家兩個太太。
姚恭人上岸,疾步來到顧夢連身前,掏絹子給他,“你這火燎燎的性子什麽時候能改?救人輪得到你?船上艄公哪個水性不比你強?”
顧夢連耳朵聽着,眼睛卻盯着開遠了的畫舫,水滴自他下巴颏彙進衣裳,他忽地朝崔慧卿走去,行了大禮。
“大太太,恕寐胥負約,不能與您家小姑姑相見。”
那廂吓破膽的方沁回過神一想,心還是突突的。
她害怕自己一走了之,曹煜沒能替她收拾爛攤子。好在擔驚受怕到夜裏,小瀾苑一直無人造訪,更無人責問。
方沁心不在焉睡在床榻裏側,丫鬟在外側替她掖好蚊帳,吹了燈,睜開眼,心還是突突在跳。
今晚的水面黑漆漆的,蕩漾着岸上燈火,那紅色的燈籠密密匝匝叫人眼花缭亂,他卻義無反顧跳水救人。
而她呢,想着自保,滿口胡話,将他說得像個惡徒,看他穿着舉止,分明是位修養極好的富家公子。
或許她不用那麽狼狽,還是要有問他姓甚名誰的從容……
他說過他表字寐胥,寐胥,可是夤夜入寐,一夢華胥?
那他姓什麽?姓李?姓王?
揣想着,方沁翻過身,側枕而眠,夤夜入寐,登程華胥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