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元将近,氣候一下子溫吞,不再那麽悶熱。
這日,各個院都得了邀請,到老夫人那商量今歲的盂蘭盆節應當怎麽過。
八仙桌上擺了各式果品零嘴,袁碧瑩抓一把瓜子在掌中,“要我看,就還是像往年,讓僧人來家裏做法事請靈牌,嫂嫂也得個清淨,省得她再張羅那些繁瑣的。”
老太太不依,“你這糊塗蟲,太夫人十年祭怎能潦草了事,就是慧卿再忙,也該将七月十五的事放在首位,你也是,手頭別的事且放一放,幫慧卿出出主意。”
袁碧瑩笑着誇張應下,“嗳,我曉得。”
老夫人也笑,“這還差不多。”這老夫人五十的年紀,卻偏頭問十五的小姑子,“沁兒的意思呢?”
方沁溫聲答:“其實碧瑩說得不錯,照往年那麽辦就是了,不麻煩慧卿大操大辦。”
崔慧卿事忙,這會兒自外間進來,給大夥告罪,“我的不是,賬房的人晨間過來對賬,将時辰耽擱了。”
袁碧瑩擱下瓜子,拍拍掌,“不妨事,我和小姑姑也才坐下,正說起太夫人十年祭的安排,我替你着想還惹娘責罵,真叫不值得。”
崔慧卿秋香色的襖裙掠過門檻,與她嬉笑,“那準是你犯嘴該罵。”
她事事都會籌劃在前,幾日前便與方其玉商量好了七月十五的計劃,定海神針般落了座,“今歲不同以往,是太夫人十年祭,咱們往年都請僧人來家中做法事,今年不如全家都上伽藍寶剎拜一拜,過過香火氣。”
袁碧瑩接道:“既然都要出府,咱們何不到燈會湊個熱鬧?在河邊燒了紙元寶,再看他們放河燈。”
老夫人先覺得這主意不賴,而後心生顧慮,“你小姑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叫她去到那龍蛇混雜的地方?未免欠妥。”
擅自出府都是有過的,方沁一門心思只想出去,“嫂嫂,我想去瞧瞧,有碧瑩陪着,不會出岔子的。”
得她親口這麽說,老夫人點頭答應,也是快及笄的年紀了,待定下親,哪還有那麽多無憂無慮的日子好過,想去就讓她去吧。
“好,那就這麽着,河燈我一把老骨頭就不去湊熱鬧了,沒得再閃個腰還要你們來伺候。對了,你們幾個別忘了帶上靜雪,她孤兒寡母的,你們平日多照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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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中元那天,三架馬車在門房再三囑咐下牢牢套好,停靠方府角門。
各個院的女眷精神滿腹上了車辇,方其玉與方臨玉兄弟二人說着話前後出門,兄友弟恭一派熱鬧氣象。
方沁上了老夫人同架馬車,與她一起的還有高靜雪、荃哥兒和芸姐兒。
周芸和她弟弟不同,是個鋸嘴葫蘆,內向的性子,鮮少出小瀾苑,老夫人見了她自然有許多話說,“咱們芸姐兒現年幾歲了?”
“老夫人,我十六了。”
“芸姐兒還比沁兒大一歲呢,咱們沁兒十五,轉眼也要及笄了。”老夫人擎過方沁放在膝頭的手,摩挲着,“你們女孩子及笄了,就是要談親事了,否則一年一年過得太快,轉眼就過了最好的年紀,得等着別人家來挑揀。”
老夫人問高靜雪,“在浙江可給芸姐兒談過親事?”
高靜雪搖頭,道了聲沒有。
若非伯瑜墜馬卧床近一年,又怎會耽擱女兒親事。她之所以帶着兩個孩子到南京來投奔,大半是為着芸姐兒,想她背靠方家能定個好人家,否則三年孝期一過,芸姐兒十九,就再也耽擱不起了。
老夫人看穿這一點,橫豎也是方家力所能及的小事,“靜雪,你要是信得過我們,就把芸姐兒的親事交給慧卿去辦,正好沁兒也到了歲數,兩個女孩兒的親事我和慧卿就一并操持了,将來等芸姐兒出孝,我送她風風光光出閣。”
方沁不料談話牽扯到自己,擡首撞上周芸視線。
見她紅了臉,方沁眼神探究稍顯木讷地望着她。
男婚女嫁是必經之路,一件既定要發生的事,有什麽值得羞赧?
車辇上了山,颠簸一段路程,抵達廣華寺。
才到半山腰時便有些寸步難行,好容易擠上山來,巧姨娘頓感不适,挨着方臨玉細聲細語地抱怨。
袁碧瑩利索下了車,伸展伸展去找後車的方沁。
幾人淨手上香,聽高僧講經,袁碧瑩坐麻兩條腿,拉方沁到外頭透氣,帶她挽手在後山樹林子裏轉悠,丫鬟婆子不時上前整理二人帷帽。
袁碧瑩瞧見涼亭,進去歇腳,方沁還想随處走走看看,便帶着岚鳶繼續往前,忽聽前頭傳來熟悉的男人說話聲,她與岚鳶相視一眼,撥開樹葉往深處張望。
就見方其玉一身蟹殼青瑞雲紋的圓領袍,腰戴青玉佩,背對方沁站在林中,而他面前站着的則是同樣打扮得端正得儀的高靜雪。
他二人保持一臂遠距離,始終是方其玉對高靜雪說着什麽,話音溫和低沉,說出口便被密實的樹林吞沒,落不進方沁的耳朵。
“表姐,斯人已逝,你該為自己打算。”
高靜雪并不看他,“我會的,等芸兒定了親事,我就帶荃兒回杭州,他奶奶還等着他回去,沒了伯瑜,他就是周老夫人最後的念想。”
方其玉皺眉上前一步,“你這就要走?”
見他不複适才沉着,高靜雪垂眼後撤,與他保持原有距離,“你派人去杭州接我時說的也是回鄉探親,怎會不走呢?我早晚是要走的,哪怕去山西奔我堂哥,也不可能長久待在南京。”
“不行,你不能走。”方其玉陡然鉗住高靜雪兩臂,高靜雪大驚失色,一把将他推開,“做什麽?你松開!放尊重些!”
眼看他二人拉扯,方沁愣住,以為發生争執,她還從未見過位極人臣的方其玉流露如此神情,好像受了莫大委屈,連背都打不直了。
岚鳶忽拉起她轉身就走,眼珠發直,“娘子,你回去一個字都不要說,咱們什麽也沒看見,二太太要是問咱們去了哪,就說沒走遠,更沒到樹林子裏來。”
方沁放不下心,回頭看,“可我瞧着他們要吵起來了。”
岚鳶對上方沁求知的眼睛,一時間如鲠在喉。
孤男寡女在樹林相見本就是件不合儀的龌龊事,解釋清楚了反而出事,倒不如讓她蒙在鼓裏的好。
見岚鳶神情凝重,方沁雖然不懂,但也不想生事,點點頭,“好了,我知道了,不說出去,你們可真奇怪,按這麽說,那天我在西角門見到碧瑩和煜哥兒,也是件該爛在肚子裏的事了。”
“煜哥兒,哪門子的煜哥兒?!”
岚鳶吓個半死,“娘子是說大爺的幹兒子,曹編修曹熹照?你看見他和二太太在西角門?周圍可有別人?”
“沒別人。碧瑩崴了腳,煜哥兒扶着她,我親眼瞧見的,就是那日我出府的事。”
岚鳶心跳如雷,穩住聲調,“他們可瞧見你了?”
方沁搖頭,“沒瞧見,還是我後來和碧瑩說了她才知道。”
沒留神踩上一段枯木,岚鳶險些栽倒,“二太太可說什麽了?”
方沁眼珠子轉轉,“說什麽?”
岚鳶緊張得心髒狂跳不止,簡直跳得發疼,只得安慰自己好在是她家娘子撞見這些。轉念又一想,還是擔驚受怕,只得加快腳步,快步拉着方沁出了林子。
到下山時,衆人在車隊集合,方其玉背手垮着臉,匆匆上了車架。
袁碧瑩嫌巧姨娘哼哼唧唧犯病,不願意回自己車上,非要跑到老夫人的車上。老夫人沒轍,只好和高靜雪商量,讓她帶荃哥兒和大爺大太太一架車。
方沁以為她才和方其玉争執,會婉言拒絕,哪知她答應下來,抱荃哥兒上了鴻院的車,好似無事發生一般。
打道回府,女眷不約而同回屋換了身鮮亮衣衫——先前到廟裏,穿得素淡,這會兒子預備到秦淮放燈,自然要重新梳妝。
丹筝愛俏,自己不能打扮,便将方沁妝點得像棵秦淮河邊的許願樹。
腦袋上綁完綢帶子又簪絹芙蓉,帷帽一戴,就只有個頂髻冒在外邊,根本瞧不見臉。
方沁穿戴好,去偏院接高靜雪,她卻稱病,說在山路上颠簸一趟,胃裏翻江倒海,去了掃興,讓周芸跟着方沁,照顧好小姨姥姥。
如此,兩架滿載方家女眷的馬車環佩叮當駛向秦淮。
這會兒秦淮上漂泊船只無數,河岸兩側游人如織,金烏西沉,數不清的燭火便将燈籠點亮。
方家這邊雇艄公行船,哪知有戶顧家也雇艄公行船,兩家小厮在河岸碰見,船只有一艘,不可避免起了口角。
顧家管事上前一問,聽說是齊國公府,當即行禮唱萬福,将事情禀告顧家的當家人,也就是顧夢連的長嫂,四品诰命姚恭人。
姚恭人聽後大喜,趕忙派人知會騎在馬上的顧夢連。
哪知顧夢連聽後如臨大敵,他是出來作樂的,怎的突然就要見齊國公府的人了?
話已帶到,安遠侯家的姚恭人出錢包船,要請齊國公府的太太小姐上船游玩。
崔慧卿拿絲帕掩住驚愕的嘴,“老夫人這幾日請冰人來相看适婚男子,就說起過那安遠侯的第三子顧夢連,他和咱們家小姑姑口頭上是定過親的,只是後來跟瓦剌打仗,安遠侯攜家帶口調任甘肅,咱們家姑姑又還小,漸漸就沒個人當真了。”
袁碧瑩也是驚訝,撩開車簾,看向街上正圍觀做糖畫的方沁,回過頭來道:“這麽說,安遠侯家這是想兌現當年的娃娃親了?”
“我看是。”崔慧卿颔首,問來通傳的小厮,“安遠侯家都有誰在?那連小爺在嗎?”
“在的,騎在馬上,我瞧見了,人中龍鳳!威風得很呢!”
袁碧瑩眼珠提溜一轉,壓低聲量對崔慧卿道:“咱們可不能讓小祖宗就這樣上船,我看呀,今天就讓婆子帶小祖宗沿河岸玩一圈,我們倆上船,探探那安遠侯家連小爺的人品。”
鴻院的蕫嬷嬷帶着一幹丫鬟來到方沁面前,方沁正和周芸望眼欲穿等糖畫。
“小娘子,芸姑娘。”蕫嬷嬷笑起來在眼角堆出兩道魚尾,“大太太二太太适才遇見熟人,是安遠侯府的姚恭人,她邀兩位太太同行,您二位就由我陪同着,看過河燈早些回府吧。”
方沁沒有異議,周芸更不會有。
二人沿河買了燈,正捧在掌中擺弄絹紗的花瓣,擡眼瞧見河岸邊一艘畫舫上有個熟悉的人影,分外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