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幕将至,長樂橋上熙來攘往,秦淮周遭的紅粉行院紛紛懸燈結彩。
曹煜等了約莫兩刻鐘,方沁閃身出現視線內,神色倉皇好似身後有洪水猛獸。
下一瞬,字畫坊果真走出個氣質昂藏的男子,駐足向行色匆匆的方沁眺望。
方沁帶進字畫坊的畫軸,此時也出現在那男子手上。
畫軸展開會是怎樣一副畫卷?曹煜不得而知。
因着着一份不得而知,浮現對這二人關系的猜測,許是一出爛俗西廂,唱崔莺莺會張生的戲碼。
想起袁碧瑩說方沁什麽都不懂,又心生疑窦,決意試她一試。
方沁穿過人群來到身邊,掣上曹煜袖口便走。
曹煜低頭看她舉動,眉尾輕微動了動,任憑她将自己拖進人潮,似兩尾在水流湍急處交彙的游魚,先後擠下長樂橋。
急匆匆走遠,她松開手,曹煜撫平起皺的袖口,“那位小官人是?”
方沁轉回身,用懇切的目光看着他,“今天的事,你可一個字都不能說出去。”
曹煜在心裏笑,面上淡淡的,“小祖宗,我什麽都不知道,又能說出去什麽呢?”
許是覺得他說得對,方沁安下心,也走進了他用言語設下的圈套,洩露了些許天機,“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誰,你千萬千萬不要将此事說出去。”
曹煜越發懷疑那男子的身份,皺眉問:“您是特意來見他的?”
方沁的答複仍叫曹煜摸不着頭腦,“我不認得他,我以為碰不上他才來的,哪知他竟在那裏守株待兔。”
驢唇不對馬嘴,曹煜不再問了,他對小女孩兒的心事不感興趣,只想弄清她究竟是裝瘋賣傻,還是真的不谙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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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方府西角門,分別前,曹煜坦然自若蹲下身,摸出一方素白手帕,探手擦拭方沁沾染泥水的鞋面。
雀銜瑞草的鞋面底下,有着淺淺的五指輪廓,五根指頭在生人觸碰下,稍顯局促的蜷了蜷。
曹煜擡眸捕捉她的不安,卻只瞧見一雙忽扇的眼,靜待他伺候妥帖。
她果真未覺不妥,于是一種古怪的妒忌在曹煜心上蔓延。
他妒忌方沁,妒忌她是幹淨的一張白紙。
白紙在亮處通透得灼眼,而自己卻深處黢黑泥潭,吞下一口口污泥濁水,腌漬一副髒心爛肺,轉頭又無回頭路可走,只好和這世道較量,看誰髒得過誰。
方沁被盯得難受,拔出腳,率先開了口,“多謝你陪我跑這一趟。”她頓了頓,“還有一事要拜托,煜哥兒,你就敲開門說忘了東西來取,我好找準時機跟着進去。”
煜哥兒?
煜哥兒微微一笑,點頭應了。
回府已是傍晚,在那之前丹筝看到方沁留的字條,第一反應是拉來岚鳶埋怨,若不是她死活不答應放人,小娘子又怎會擅自偷跑出去,身邊連個看護的都沒有。
“娘子哪來的膽子,居然拿午睡騙過我們,這下好了,也不知人是何時走的。”岚鳶拿着那字條不敢聲張,扭臉看向丹筝,“你跑一趟,出去把娘子找回來。”
丹筝擺手連連,慌了神,“這叫什麽事!我看還是得先禀明老夫人。”
“萬萬不可,就連你我都沒料到娘子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的事,再說給老夫人,你想得到後果嗎?”
“可你叫我出去找娘子,又是件容易的事?別回頭讓人在門口扣住,惹出更大的禍來。”
如此二人亂了陣腳,在屋內好一陣踱步。好在方沁速戰速決,此時已在西角門看曹煜擦鞋,過了約莫一刻鐘,蹑手蹑腳回到小瀾苑,敲響房門。
丹筝見到方沁回來,眼淚在眼圈內打轉,圍着她檢查,見沒有缺胳膊少腿,這才如釋重負拖來杌子坐下,軟綿綿埋怨她險些釀成大禍。岚鳶則将生氣寫在臉上,背過身不願理睬。
方沁對她二人賠不是,“我不敢了,保管沒有下次,你們別生氣,今天我去到字畫坊,那人居然也在,攔着我不讓走,我哪還敢有下次。”
“你呀!”岚鳶轉過身,眉毛交疊地擰巴着,“小祖宗!真是我的祖宗!”
丹筝猛坐起身:“遇上那人了?那是如何脫身的?”
方沁叫她寬心:“他也不是強留,你瞧我好端端在這兒,不還是走成了嗎?”
“難為你還記得來去的路。”岚鳶颦眉觑她,到底心疼,張羅着替她更衣,“如果再有下次,娘子且看吧,我馬上告訴老夫人,求她老人家到外面請最嚴厲的嬷嬷來管束你。”
“別。”方沁幼時跟奶娘長大,知道嬷嬷們管女孩子有多嚴厲,拉過岚鳶的手,“我有你和丹筝管就夠了,不要嬷嬷管着,将來你老了變成老嬷嬷,我們還在一起。”
岚鳶撇着嘴角終于有了笑意,嘴上還是沒有軟話,“就說你這段日子總畫那只鷹,感情是憋着勁要一雪前恥,這下畫送到了,妙筆先生可滿意了?”
“嗳,就別說我的不是了。”方沁正讓丹筝伺候着換衣,扣上最後一顆盤扣,她拉過兩人的手,并肩坐到塌上。
“今天的事不會再有第二次,我發誓。我非但不會再去那間字畫坊,往後也不會再讓丹筝拿畫去出售,妙筆先生從此人間蒸發,查無此人。”
夜闌秉燭,燈火闌珊。
顧夢連自長樂橋打道回府,将馬鞭丢給下人快步進門,風風火火形色得意,再得意不過。
“連三爺,您回來了,您總算回來了。”門房小子眼睛都亮了,一個個傳了馬鞭下去,最後那人轉身牽了馬朝馬廄小跑。
顧夢連見幾個小子這副神情,猜到了緣由,“可是父親在家了?”
“在家,問了您的去向,我們不敢亂說。”
今天什麽日子?真叫好事成雙。
得知顧榮自軍營回到家中,顧夢連取過小厮手中燈籠,撒丫子昂首闊步朝內院趕。
哪知才要踏進廳門,兀突被一只砸在地上的香爐截住去路,倉皇擡臉,見顧榮背身回首瞪視。
顧夢連當下頓住腳步,端方見禮,“父親。”
“你還知道回來?”
顧榮旋身上前,厲聲呵斥,“半月前我是如何與你說的?要你協助你長嫂治理家事,還要你去齊國公府走動,你呢?三天兩頭往外面跑,天不黑便不回家來,你長嫂替你将禮備好,你卻反悔不願意去齊國公府登門造訪,顧夢連,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要悔婚不成?”
顧夢連喉頭滾過兩把刀子,臉孔發白,其實他還未想得那麽長遠,但既然話趕話,那他也就直說了。
“當年父親和老國公信口一提,便定下了我與那女嬰的終身,後來老國公身故,您也遠調甘肅,自此沒人再提起此事。父親,咱們回南京也有兩年,那齊國公家也不問不問的,可見根本無人當真。”
“孽障,你膽敢再說一遍?”
顧夢連伸直了作揖的雙臂,将臉埋得更低。
“我在西山軍營的這段日子,你都做什麽了?”顧榮魁梧奇偉,個頭與顧夢連一邊高,肩膀卻是他兩個厚,朝他走過去,“你與我實話實說,進京兩年好的不學,是不是在外邊耽于聲色,學那些纨绔養了粉頭戲子?”
顧夢連大驚:“這是萬沒有的。”
顧榮乜斜雙眼,緊盯顧夢連,後者眼光躲閃,“我知道了,父親,我會挑個日子,攜禮去齊國公府拜訪。”
顧榮冷哼:“假模假式,這幾天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幫你長嫂預備中元祭祖的事宜,齊國公府那邊,我先送信過去問問。”
聽父親言語松動,顧夢連也松一口氣,心道父親也擔心方家早将這樁娃娃親給忘在腦後,兩人相互遞了臺階。
顧榮瞧見顧夢連手中畫軸,“你手裏拿的什麽?”
顧夢連欣喜上前,“父親您看,您不在南京的日子,城裏多了位擅花鳥的妙筆先生。”
他邊說邊将那畫卷展開,“這是他畫的雀鷹,先前還有一幅,鷹被剪了飛羽還在捕兔,被我指出錯誤又謙遜重畫了這張馴鷹圖。”
顧榮眼神跟着那畫軸緩緩展開,蹙眉端詳片刻,一字須下的兩片嘴唇捺了捺,“不錯,就是刻畫得太精細,少了鷹的氣勢。”
顧夢連笑起來,“父親說得不假,不過鐵畫銀鈎有鐵畫銀鈎的氣勢,刻畫入微也有刻畫入微的妙處。”
“好了,這時間回來,廚房都收拾了,我叫你院裏的給你預備了飯菜,還不去吃。”
“謝父親!兒子這就去。”
比烏雲濃重的黑夜悄然入境,泥人巷到了這個時刻,只剩了無生氣的一派安寧。
曹煜打了燈籠行至巷口,朝拆建完工的家宅走去。
他人瘦高,提燈緩行,與這狹長腌臜的窄巷看上去冰炭不相容,可他偏就長在此地,有時被曹老漢擎棍打得兇了,還會滿臉是血滾進這條巷子裏,像條瀕死的狗一樣爬行。
曹老漢喝醉不分輕重,真格往死了打,他有次真覺着自己要死了,最後仍爬起來,曹老漢打不趴他,自己卻醉醺醺倒在院裏。曹煜踉跄着踩着他過去,進屋蜷身睡下,沒管睡在外頭雪地的曹老漢。
翌日一夜過去成了“雪人”的曹老漢被間壁人家早起瞧見,擡到炕上将手腳搓熱,還是活過來。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眼下曹煜推開柴扉,有條不紊進到陳設已然不同的家中,更衣洗漱,點燈夜讀。
讓人不禁疑惑,月前這裏難道不曾燃起一場大火?也不曾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此化為烏有嗎?
他為何如此淡然,就好像那是一場蓄謀已久,不可得見天日的謀劃,又或許是一次沖動,一次自衛。
他不說,旁人都不得而知,放任那些閑言碎語來揣測。
心無旁骛讀過幾頁紙,他掏出袖中沾染泥水的白帕,放在一旁。
又讀過幾頁,他改換坐姿,将頭一句重讀一遍。
眨眼生出些許恍惚,視線內的光線變得溫軟柔和,異常朦胧。一只光潔細膩的裸.足踩上他書頁,白嫩的五指,纖細的腳踝,穿上羅襪,塞進繡鞋,托在他手掌心。
曹煜倏地合攏紙張,伸手抽過那條帕子,剛一握緊,油燈火星“噼啪”作響。
此前并不覺得,但自從跟方臨玉出入花街柳巷,夜便比以往更漫長了。
窗寮上看,油燈倏忽暗下來,而後火舌翻卷,漸漸将息。
作者有話說:
小醜開局,看曹狗如何逆風翻盤(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