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曹煜聽說要去給荃哥兒當先生,稍加思忖便答應下來。
每日自翰林院下值,乘方府轎辇前去給周荃教課,方其玉與他談酬金他不要,賺那幾個薄錢,遠不如換個人情。
本來不對那孩子抱有期望,只要相安無事即可。
幾日相處,曹煜發現周荃是個勤奮的孩子,這品質或許不比卓群的聰慧,但長此堅持,更兼其另尋常人望塵莫及的出身,登科入仕必不會是件難事。
荃哥兒認真刻苦,這日将抄好的一沓紙上交曹煜,“先生,這是你昨兒讓我抄的《性理字訓》,我已經能背了,先生要聽嗎?”
曹煜卻只将紙張放到了手邊,甚至沒有檢查,“不必,《性理字訓》都是些天經地緯的大道理,成德治道善惡性情,抄寫一遍就夠了。”
荃哥兒點頭回到座位,覺得這位先生與先前的幾位不同,又覺得他說得不錯,自己讀過性理字訓覺得很有道理,足以說明他為人處世的正直,既然正直,何需再将已經明白的道理一字不差的背誦。
這些話給以前的先生聽見,必然要挨一頓手板,想到那火辣辣的痛感,荃哥兒便格外珍惜現在矜平躁釋的曹先生。
課後高靜雪沏了茶來瞧荃哥兒,順道喊上了袁碧瑩和方沁一起。
聽門裏靜下來,是師生兩個窸窣着收拾東西,高靜雪提裙推開門,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擺茶。
“曹先生講了一個時辰該口渴了吧,我沏茶與先生解渴。”
曹煜在桌前道謝:“多謝周夫人。”袁碧瑩走上來迳落了座,他又作揖,“也多謝二太太。”
方沁始終站在晨昏晦暗不清的光暈裏,見荃哥兒候在高靜雪身邊,上前朝他招招手,“荃哥兒來我這兒,讓先生和你娘說說你的功課,我帶你去院裏走走。”
曹煜起先不在意,睐眼向聲音來源,見是那日瓊華院無意撞見的女子,眼底淌過片刻驚詫,眉倏忽一動,掩飾過去,溫聲詢問:“這位是何人?”
袁碧瑩小扇掩面輕笑,搶了話去,“這位呀,這位是荃哥兒的姨姥姥,二爺的親姑姑,人小輩分大,你若不知該怎麽叫她,就學我叫她小祖宗吧。”
曹煜聞言自是錯愕,他知道方家有個年紀尚輕的長輩,還當有個二三十歲,不想會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失了禮數,趕忙與她見禮。
Advertisement
“見過小祖宗。”
人家敬過茶,是半個方家人,這麽叫她沒有錯處。
況且不叫她小祖宗,難道叫她小姑奶奶?那更招笑了。
方沁點點頭,應下這個稱呼。
她牽了荃哥兒出去,芽綠的裙撫過門檻,來去匆匆,似撫過耳廓的一片葉,留下當時不會在意,事後卻會在出神時憑空想起的輕柔觸感。
之後下了學,高靜雪和袁碧瑩都會搭伴來瞧荃哥兒功課。
這日只去了高靜雪,曹煜簡短交代幾句便告辭踅身出屋,穿廊出了小瀾苑,預備打從西角門離開。
他頓住腳步,望見了不遠處樹蔭下的袁碧瑩,袁碧瑩身邊只帶了一個丫頭,見他從游廊這頭出現,擡下巴将那唯一的丫頭也給支走。
曹煜短暫思忖,裝不知情,重又邁開步伐。
等走近了,兩人都無法再裝沒看見,曹煜作揖稱了聲“二太太”。
袁碧瑩揣着明白裝糊塗,捉裙俯身自樹下款款而來,“荃哥兒下學了?今天學了什麽?”
“讀了詩經。”
“詩經?他半大的孩子讀得明白嗎?”袁碧瑩說着引他往樹下的大理石臺走,“我聽二爺說你在簌雨巷住?”
曹煜颔首稱是,書生擡眼,自有一番風流,“老宅火燒之後還在請人修葺,暫時在簌雨巷找了處館舍栖身。”
簌雨巷在秦淮南岸,對過不遠便能眺見北岸夫子廟,那周圍都是謝館秦樓、紅粉行院,到了夜裏月上中天,絲竹之聲靡靡袅袅,俱是妓子賣笑追歡的嬉耍聲。
那附近館舍哪可能是正經住處?多是宿娼的窩巢。
袁碧瑩眼波蘊藏晦澀的風情,哼了聲,“你們這些讀書人,都離不開胡笳管樂不成?說得像是附庸風雅。”她扭臉剔他一眼,“我會不知二爺究竟是沖着什麽去的?”
女人走在撲朔的樹影下,對并不熟悉的男人抱怨自家丈夫,“你告訴我,他這幾日夜不歸宿可都待在那唱曲的仇紅鷺那兒?”
曹煜嗓音沉沉,避重就輕,耐心寬慰,“二爺不是軒轾不分的人,還請太太寬心。”
袁碧瑩冷笑,扭身駁斥,腳下被樹根絆住,身子一軟,被兩只胳膊牢牢扶住。
光被樹枝分割得細碎,将樹下兩人生疏的影子籠在一處。
曹煜将人扶穩,欲松手,袁碧瑩倒吸口氣,“崴了腳,勞你扶我去桌旁坐。”
得要求,曹煜照做,才走兩步就聽身後傳來窸窣響動,二人不約而同回身,只見有抹亮眼的芽綠在綠得更濃郁的灌木後一閃而過。
曹煜認得那抹芽綠,蹙眉辨認之餘不忘松開雙手。
袁碧瑩沒有因為失去扶持便摔倒在地,反而與他瞧着同一片綠,而後輕描淡寫拖着步子在石臺邊坐下,“沒事的,她看不明白。”
見曹煜訝然看向自己,她只笑了笑,“剛過去的是小姑姑吧?不用擔心,她不明白,更不會誤會。”
一個跟侄子生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指望她能懂什麽?
原來袁碧瑩也認出了那抹綠,卻只雲淡風輕打消曹煜的擔憂,叫曹煜覺得無比荒唐。
那大輩的“小祖宗”像個被方家人供養起來的形,被賦予了“孝”的含義,沒人有空真将她當個鮮活的姑娘教養,給她的照料看上去多麽華而不實。
不過…曹煜皺皺眉,既然她看不懂,又為什麽要躲呢?
方沁當然要躲。
她鬼祟的想走西角門溜出府去,不料撞見了曹煜和袁碧瑩在園子說話,害怕被二人發現,趕忙開溜。
自從荃哥兒上學,府裏無人光顧的西角門便為曹煜重新投入使用,方沁要想溜得神不知鬼不覺,就得等他離府,确保路徑無人出沒。
然而她失策了,雪上加霜的是,西角門開放使用,旁邊的門房也有了小厮把守。
她有驚無險逃過第一劫,此刻遇到新的難題。
方沁躲在月洞門的拐角朝門房張望,守候多時,見門房小厮終于背對自己,趕忙出走,哪知門栓弄出的動靜太大,惹得小厮起身查看,“誰?”
方沁一動不動,腦海掀起驚濤駭浪,好在身後傳來淳淳嗓音,“是我,曹煜。”
小厮遂張望,瞧不見門柱後的方沁,只看見曹煜站在門邊,“是曹小官人啊,請慢走。”
就這麽化險為夷,方沁心驚轉臉,身後一張白玉書生面,正好整以暇端詳自己。
他的眼睛是年輕卻不輕浮的,可他眼尾上揚像只狐貍,這樣被他注視,方沁有些被窺私的不适,不自覺攥了攥手中畫軸。
曹煜收回眼光,邁過門檻見她不動,微歪過頭,示意她出門就趁此時。方沁頭腦發熱連忙邁步,跟随他一前一後出了小巷。
今日她裝扮素淨,綠裙藍褙子,烏發堆做兩個垂挂髻,纏香雲紗的頭帶,臉頰透着水粉,是因心驚,也因他的突然出現。
那枚紅記呢?會是淡淡酡紅,還是更為秾豔的胭脂色?
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曹煜頗具風度引方沁走在內側,免得人群沖突。
他側過頭,垂首凝視她緊張輕顫的睫毛,“小祖宗到街上何不走正門?”又問,“您身邊的丫頭呢?”
方沁憋紅了臉,攥着畫軸說不出話。
他了然,“您是偷跑出來的。”
方沁覺得曹煜溫潤的問話中藏着幾分咄咄,輕責道:“留過字條了,處理完外頭的事情就回去,你就不要多問了。”
縱是臉孔通紅,說起話也有十足的派頭。
“那可不行。”曹煜頓歇腳步,眉微蹙,看上去愈發擔憂,“您跑出來我擔着責任,這是要去哪?我陪您去,再将您安全送回來。”
方沁捺着兩撇眉毛回身瞧他,想謝絕,又怕自己真的給他惹去事端,只得收回眼神兀自走在前邊,“你要跟就跟着吧。”
一路無話,方沁走到長樂橋,眼看字畫坊就在街對面,不得不開口。
“我進去辦件私事,到這兒就不要再跟了。”
“好。”他也幹脆,“我在外邊等。”
此時一提籃叫賣的癞頭漢見二人駐足,走過來堆笑問:“官人買墨嗎?”
他掀開籃子上頭覆蓋的粗布,裏頭整齊碼放着十來塊墨錠,形狀規整,還是專門花錢請木匠開模壓制了的。
曹煜半個眼神沒給那癞頭漢,搖頭回絕。
“且慢。”方沁好奇心起,将人叫住,伸手進提籃拿出一塊,在細白的掌心翻看了又放回去,眉頭鎖着,沒多說什麽,等那癞頭漢提籃走遠了,才笑着将手心攤開給曹煜看。
“瞧,我摸了那墨錠沒兩下就染到手上,他如果改用牛皮煉膠就不會沾手,還能賣更高的價錢。”
她伸出來的五根指頭圓潤剔透,細膩白皙,配上那“何不食肉糜”的言談,叫曹煜戲谑扯了扯嘴角。
“您說得對。”
“我進去放件東西,你稍等。”
方沁快步穿過了人潮,進到字畫坊內,曹煜則在長樂橋等她,遠遠瞭望。
憶起那日瓊院初見,丹青妙手美人香汗,他一聲悵然嗤笑,嘆朱門酒肉貧賤懸殊。
他人擡手可摘星辰,有人卻要摧折了一身傲骨,搭成通天的雲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