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府裏一半人都去了西寧山,午後靜悄悄的,仿佛落地一根針也曉得出自哪個院裏。
高靜雪揉手站在方其玉面前,隔着一張桌案,無所适從地拿出一件包袱皮,裏頭包着套繡樣精美的水紅襖裙,是她點燈熬油做給崔慧卿的,感念她對母子三人的照顧,也隐含她心中的愧疚之意。
桌案這頭,方其玉不知她會來,驚訝于高靜雪的登門,其實哪怕高靜雪不來,他也是要去的。
今日休沐,事務卻不斷,早上家裏來了屬官,商讨翰林庶吉士外放事宜,屬官走後他梳洗過,此刻穿一身茶灰色儒生長袍,不系腰帶,堅毅的下巴帶着青茬,眼梢是掃不淨的疲憊。
“表姐怎麽沒跟慧卿她們一道去山上玩?”
高靜雪笑一笑,掩飾不自在,“到底是來麻煩你們的,哪能不知趣的到處摻和,荃兒那孩子不懂事,偏要跟去,好在小姨喜歡孩子,不嫌他煩。”
熟悉高靜雪的為人,方其玉接受她的疏遠,只溫聲道:“這麽說就外道了,來了就是一家人,老夫人也要你将這裏當成個娘家,還有什麽放不開的?可是慧卿這段日子照顧不周,讓你住得不習慣?”
高靜雪忙不疊擺手,打開包袱皮,把那套精致的衣裳拿出來,“慧卿再周到不過了,我感謝慧卿還來不及,這是我給她做的一套衣裙,本該親手送給她,但夫婦一體,給你給她都是一樣的,請你代她收下吧。”
方其玉接過去微微愣神,不解其意,他不知道高靜雪來是為了辭行,送衣服只是順手,也好起個話頭,不必開門見山那麽尴尬。
“表姐,往後就不要做這些針線給她了,她在外頭有專人替她裁衣,送去你院裏的布料你就自己留着。”
高靜雪笑着卻是搖頭:“只這一套,往後也做不了了,我打算等過了中秋,就帶荃哥兒回杭州去。在你這兒叨擾太久,我心裏過不去,還是走了好。”
方其玉聞言驚愕,那日林中他果真僭越,讓她起念離開,他慌亂下緊蹙眉頭,“那芸姐兒的婚姻呢?也不管了嗎?”
高靜雪早做了安排,條理清晰,“芸姐兒我想将她留下,放在小瀾苑裏待嫁,也伺候着小姨和老夫人。她情窦初開,喜歡誰做不得準,橫豎我家芸兒是只做平妻不做妾室的,我看大理寺丞家就很合适。只是到時就得勞煩你做表舅的替她奔走操辦了,她成婚我不會專程再趕來,我和芸兒說好,不論她嫁給誰,回門都領姑爺上杭州來,我在杭州等她。”
好個情窦初開喜歡誰做不得準,方其玉的驚惶藏不住,站起身來,“表姐…突然這是怎麽了?”
事已至此,高靜雪不得不直言相告,“開陽,我們有十多年未見,我當真以為你對我只剩歉意。”
方其玉繞過書桌,眼裏滿滿當當是她,明晃晃的心口不一,“我對你當然只有歉意,我對你愧疚,對你有罪,你就讓我贖罪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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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靜雪見他靠近,後退避開去,生硬偏過臉,“伯瑜那時走了有一個多月,那一個多月裏我每天都在應付周家人,身體累,心裏更累,幾度在夜裏睡不了,到祠堂抱着他的靈位,哭他、罵他、恨他。”
“雪兒…”方其玉心疼不已,難以想象那段日子她是怎麽熬過來的。
高靜雪卻忽地笑了,熱淚盈眶,“你知道為什麽?因為我愛他呀,我嫁給他快二十年,早就對你沒有怨氣了,好的壞的情緒都因他而起,與你早都沒有關系。”
方其玉怔然,本就憔悴疲勞的眼裏泛起些許水光,“我明白,你說的我明白。可是如今伯瑜已經走了,你母子三個還需要有人照顧。”
高靜雪決絕搖頭,将他的心一傷到底,“我到南京來,也是因為你對我有愧,想讓你給我和他的孩子謀一個前程,哪成想,你…你如此頑固,我來錯了,就該離開。”
方其玉急于否認,“我并非此意,只是不想讓你在外頭受苦。”
“除周家,別的地方于我都是‘外頭’。”高靜雪只擦幹淚走到門邊,與他微微欠身,“這段日子的照顧我一樣感激,也感激慧卿為芸兒的婚事操勞,這套衣裳你拿給她,等她回來我也會親口感謝她,她那麽好,蓉姐兒那麽可心,你該全心全意待她們。”
“雪兒。”方其玉眼神黯然,陡然将她拉攏入懷,茸茸青茬刺得她狠狠掙紮,可他如何願意放手,“我好不容易将你失而複得,還未來得及盤算如何請你原諒我,你怎能說走就走?”
高靜雪愕然淚目:“好不容易?你竟将我夫君的死說成是好不容易,我一早看清你不是個人,你為了功名負我,現在得了你岳家做靠山,便又想來攪纏我!”
方其玉任她連搡帶罵,垂首吻她眼下淚,将人緊緊抱在懷裏,“是我攪纏你,你不能走,哪兒也不準去。你愛我也好,愛他也罷,他已死了,從今往後也只有我了。”
“放開我!你這渾人!”
高靜雪空攥拳頭捶打他兩扇肩膀,也疼在她自己身上,那水面蕩漾着的黑漆漆的輪廓有了眼耳口鼻,分明是方其玉而今的模樣,她哭起來,泣不成聲。
西寧山上地勢高,已近黃昏,霞光萬丈,
方沁牽周荃順涼亭邊的石階下行,小心撥開枝葉。
“曹先生!”
荃哥兒見着曹煜跟見着什麽似的,興奮壞了,拉着方沁往那兒去,方沁穿木屐在石面走得不穩,曹煜彎腰自樹杈下過,穩穩搭了她一把,叫她抓着自己胳膊款款走下濕滑的青石階。
“反而是踩在苔藓上才穩一些。”她還頗有感觸,偏頭笑看向曹煜,“穿木屐就得走濕軟的路。”
她在亭子吹了涼風,手掌過給了他胳膊些許涼意,他觑見她腳下“噠噠”聲的來源,“您這是‘腳着謝公屐,身登青雲梯’①?”
方沁聽後笑起來,“我沒有那樣灑脫的心境,你穿或許才是。”
荃哥兒已經跑在前頭,聽他拐過老樹“哎唷”一聲,踩進了爛糟枯葉堆就的泥坑裏,一雙幹淨的綢緞面團雲紋的小靴頃刻間被污泥抹得面目全非。
“快別亂走,當心踩空。”方沁趿着木屐趕過去,以為穿着帶齒的不會陷進泥裏,哪知那泥坑不是來假的,才探進去一只腳,她雪白的鴉頭襪便沒進泥水中去,想拔出來,另只腳一用力,也插進泥裏。
荃哥兒先看向朝二人走來的曹煜,而後輕嘆,“小姨姥姥…”
可見這‘謝公屐’也并不能真正在泥地如履平地,該淹還得淹。荃哥兒好歹襪子外頭套着靴,方沁就沒那麽好過,泥水沒有鞋面阻攔,将雪白的襪尖浸泡了個透。
“好了,你們都別亂動了。”曹煜嘆口氣,他人高,微微夠過身拉着手将方沁掣出來,又擡着周荃兩腋将小孩抱出來。
方沁怪不好意思,領着荃哥兒一瘸一拐朝小溪挪,“我以為那個泥潭邊上站得住人呢。罷,走,咱們把腳洗洗。”
兩個人孩子氣的站在溪邊,荃哥兒小心翼翼鞠了水擦洗鞋面兒,生怕弄濕一雙腳。方沁蹬了鞋,脫了襪,踩在鵝卵石上,站到溪水裏去,她忍着不出聲,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宛若溫潤白玉镌刻出來的一雙腳,水流輕掃而過,沿纖巧的腳踝泛起全全漣漪,帶走泥水在足尖留下的黑印。
曹煜斂眸拾起她脫在地上鞋襪,在溪水裏蕩了蕩,搓了搓,兩手交疊着将白襪擰幹,自如道:“您來穿上吧,山裏水涼,別凍病了。”
見他膝頭點着溪邊石頭,單膝跪着,方沁不想那麽興師動衆,就捉裙趕緊過去,擡腳卻濕濕嗒嗒的,還要擦幹才能穿。
“您稍等。”曹煜将她擡起的那只腳放在膝頭,水漬很快透過苎麻道袍,沁濕了他一小塊皮膚,像被月晖照拂,輕盈的溫柔。
他摸出一方帕來,方沁微微蹙眉,心想他總有那麽一方帕。
上回給她擦鞋也是一方素帕,這次的帕子似乎帶着花樣,那花樣來回蹭過她腳面,她定睛一看,是朵質地粗糙的白玉蘭。
顯見是哪個手藝生疏的女孩兒繡給他的,方沁再定睛一瞧,那淺米色的帕子材質輕柔綿軟,和她近來從周靜雪那得來的如出一轍。
方沁心被揪一下,那莫不是出自芸姐兒之手?
她繡來送給曹煜,怎能拿給自己當擦腳巾?
雖不是滋味,但也不好就此當着荃哥兒道破,偏頭見荃哥兒在溪邊抓小魚,拿腳輕輕在曹煜膝頭一踢,他清松般的身形晃了晃,驀地舉目向她,四目相交,各有所想。
她蹬着他硬邦邦的膝蓋骨頭,俯身凜眉瞪他一眼,也不是多生氣,就是帶着點責備。
火從她足下的沁涼水漬燒起來,燒得曹煜喉頭滾了滾,燒混腦袋,低頭再看那膝上玉潔的足,肉粉的甲像是輕薄的糖殼。
心想,她整個人都該是香蜜做的,不嘗永不知那會是個什麽味。
曹煜不慌不忙,垂眼撿起鴉頭襪,仔細套上,暖玉似的書生面上半點起伏也無,又托着她後跟穿進木屐,瞧着心無雜念,內裏頭卻是惡念滔天。
方沁“咦”了聲,“你只洗了襪子前端,後半截是幹的。”
“只洗了髒的地方,弄潮了沒的再讓濕氣從腳心進去。”
“這時候又這麽細心了。”
曹煜聽她小聲嘟囔着責備,起身轉臉向她,“您說什麽?”
方沁不動聲色一垂眼一努嘴,眼睛瞟着玩水的荃哥兒,“那帕子是有人送你的吧?你就這麽用的?多叫人心寒,洗幹淨了好好收着,別拿出來使了。”
曹煜眼眸閃過些許興味,語調不變,“不論誰送的,我的東西給您用就用了,您要是喜歡,送給您也使得。”
方沁嘆口氣,多惋惜周芸,蹲身折幾朵淡紫淡紅的小花,揚手灑到溪面上,回首睃他一眼,可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嚒?
曹煜見她将自己當個給晚輩做媒的姑奶奶,輕笑了聲,薄暮煦照,她站在波光粼粼的水邊真如同個披着霞光來照臨他的小神仙。
火燒殘陽或許真有滌蕩人心的怪力,曹煜頭一回發覺自己并非沉痼不化,只是此前無人與他對症下藥。
作者有話說:
① 《夢游天姥吟留別》唐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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