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丫鬟丹筝女扮男裝偷摸回府,她從西角門來到小瀾苑,剛要穿廊進屋,老遠瞧見方沁屋裏有客,于是扭轉槍頭,上氣不接下氣鑽進耳房藏身。
等袁碧瑩和崔慧卿浩浩蕩蕩兩大幫子人走了,丹筝這才一溜煙蹿進屋內,揚手摘了頭上的粗布巾帻,接過岚鳶遞去的茶,“咕咚”大口往下灌。
岚鳶見她大口大口沒工夫張嘴,給她順背,“快別光顧着喝了,給娘子說說呀。”
丹筝一路上擔驚又受怕,解了渴,總算開口,“你催什麽?我是一路腳後跟打後腦勺跑回來的,若不是有天大喜事,我何必跑成這樣?”
方沁一上午憑窗眺望等丹筝回來報信,聽她說有喜事,趕緊坐直身子從矮榻上下來,“快說,別賣關子了。”
“恭喜小娘子!”
丹筝笑嘻嘻學男人哈腰作揖,“月初拿去的十幅畫賣了有六幅!前些日子拿去的秋海棠也賣了,說是拿去當日就讓一位小官人相中,豪擲重金當場買下。”
言訖,她從短衣前襟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茄袋,極具儀式地雙手呈上,“妙筆先生,請您驗收本月進益。”
人活在世就是能見識百怪千奇,譬如眼前這位府宅內不顯山露水,府宅外卻化名出售畫作,在書畫界初露鋒芒的方家小祖宗方沁。
方沁接過丹筝遞來的牛皮茄袋,喜上眉梢,嘴上薄責,“說好不在府裏這麽叫我,岚鳶,快去幫她長長記性。”
不等岚鳶上去咯吱癢癢肉,丹筝就嬉皮笑臉給自己掌嘴,打得又虛又浮,“我這張嘴啊,該打,真該打。”
方沁将茄袋放在掌心解開,捧着心頭肉般謹慎,緩緩剝出裏頭幾顆亮白的雪花銀,瞠目道:“這許多?”
丹筝料到她驚訝,咧嘴笑道:“娘子不知道自己現在可是名聲在外,身價高漲啊。”她說書似的眉飛色舞,“還是那位買秋海棠的小官人,那六張有三張是他買下,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畫商說那小官人是個怪脾氣,将你的三張畫誇得天花亂墜,又說你那張獵兔圖上的鷹不叫鷹。”
方沁颦眉,洗耳恭聽虛心求教,“那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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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筝見她兢兢業業對畫上心,一時不忍,“叫…老母雞。”
岚鳶在旁“嗤”地笑出來,又給硬憋回去,肋骨忍得發疼。
那廂方沁怏怏往杌凳一坐,兩手在绉紗裙上攥成拳,“好渾蛋的一張嘴。”
她十三歲便能摹《沙汀鴛鴦圖》①,哪聽得這種撒潑打滾式沒由來的侮辱。
花鳥畫巧密精細,她落筆前都要先看,看進眼裏再執筆作畫,莫說一模一樣,就是比活物更勝一籌也有把握。她幾位老師都曾說過,畫得像,不是多了不得的本事,畫的比真的耐看受看才是功夫。
雀鷹是方臨玉院裏養的,為了畫它,方沁将它借來養了半月,換下來的羽毛一根沒扔,俱收集起來仔細琢磨。
岚鳶還玩笑,說養久了有感情,送回去後将那捆毛修理了紮成毽子如何?見不着活的,每日踢一踢睹物思鷹也好。
是以,這只不速之客“老母雞”成了方沁的心魔,在她心上大搖大擺踱步,讓她不堪其擾,惡氣萦繞喉口難以咽下,吃什麽都沒了好滋味。
有人遇到糟心事仍然能吃能睡,也有人遠沒那麽走運。
長久的隐忍會将人心刓鑿得千溝萬壑、面目全非,內心深處幽暗的念頭被某時忽然點着的火光照亮,眨眼燒成熊熊烈火,燒光這世間所有虧欠。
待春風吹起,再度抽芽,煥發新生。
“曹編修且留步。”
翰林院庭院葳蕤處,有一神清骨秀的峻拔人影正款步穿行。
被人叫住,瘦削有力的脊背微頓,斯斯文文逆光踅身看向來人,見是方臨玉,他眼睛浮現幾成堆砌的親切。
“方大人。”曹煜頓首見禮,他着石青色鴛鴦補服,帽翅微顫,面帶歉意,“方大人特意到南院來,是專程為我的事?”
編修撰寫從來在翰林南院進行,方臨玉不負責修撰,也鮮少在翰林院留到這個時辰。
“就是專程為你。”方臨玉原本就生了張俊龐兒,只消皺一皺眉便有幾分真情,“聽說了令尊離世的訃聞,我特來致哀,望你保重身體節哀順變。”
曹煜一聽,搖搖頭眼中愧色更重:“多謝方大人慰唁,熹照感激不盡。”
方臨玉自墨綠前襟抽出一封白包,“這是七十兩帛金,你且收下。”
曹煜怔了怔,偏頭推拒,帛金七十兩實在太多,表面慰問,實為接濟。
方臨玉哪裏肯歇,四下看看将人拉過在樹下,一改适才論調,“熹照,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也是大哥的意思,你眼下正是難的時候,就別推辭了,也是一番心意,不要叫我回去不好交差。”
“那就多謝二爺了,也替我謝謝契父。”
話到此節,曹煜作揖感謝,收下了那印制了紋銀七十兩的銀票。
要說清這契父子的關系,還要往前數幾個月。彼時曹煜新入翰林,人緣極好,講經論道有他,酬酢吃酒有他,方臨玉幾次吃醉酒模糊到家,第二日頭疼欲裂地一問,都是曹煜将自己送到的方府門房。
臨二爺早就習慣被人巴結籠絡,明白世上沒有那麽多巧合。
後來頻頻接觸,覺得曹煜上交不谄,還算對他胃口,便适時給了些酬報,引薦他與方其玉認識。
一個雛鳳清聲的新科進士何愁得不到認可?
事情出乎方臨玉的預料,曹煜借今歲元宵給方其玉敬了茶,已算半個方家人了。
也是那次起,他變得有些看不起此人,畢竟他大哥方其玉剛過而立之年,不過大了曹煜十歲而已。
轉眼黃梅雨歇,夏日愈發漫長。
方沁一覺醒來蒸出身汗,惺忪出神,趿上镂花如意鞋,叫岚鳶預備筆墨,再去畫一次方臨玉養的雀鷹。
瓊院裏,方臨玉昨夜在行院吃酒,今晨還未歸家,袁碧瑩身居內室聽說方沁過來畫鷹,笑了笑。
她正素着臉坐在妝奁前描眉,一副圓潤的胸脯在襦裙下勒得呼之欲出,擱下眉黛,漫不經心對大丫鬟翠桐道:“你去陪小祖宗玩吧,我這兒還有一會兒,她要畫鷹就替她把二爺的鷹架出來,要畫你家二爺,就去煙柳巷将你家二爺架出來。”
翠桐聽慣了她既怨毒又滑稽的埋怨,羅帕掩面輕笑應喏,蓮步輕移出了屋去。沒一會兒似乎又返回來。
袁碧瑩對鏡偏頭,戴一只紅瑛耳铛,“又怎的了?”
外間說話的卻不是翠桐,而是春信,“太太,二爺回來了,只是昨夜吃醉酒,這會兒還沒醒。”
袁碧瑩戴耳铛的手一頓,“沒醒怎麽回來的?”
“曹小官人将人送回來的。”
袁碧瑩眼珠轉了轉,托起發髻斜插掩鬓,“将人留住了,看茶給他。”
方臨玉吃得爛醉,這會兒還上着勁,上來兩個小厮都被斥退,曹煜不辭辛苦将人擡進瓊院,才将人安置下,就上來幾個端茶遞水的丫鬟,熟門熟路替方臨玉擦拭皮膚,喂醒酒湯。
方臨玉癱坐太師椅,陡然起身,吓得周遭丫頭子驚叫連連,他不要人攙扶,自己磕磕絆絆朝暖閣走過去,蹬了革靴倒頭便睡。
曹煜見狀,謝過幫手準備告辭,小厮卻将他引入偏廳,“曹編修,太太說你大熱天跑一趟不易,請你吃盞茶再走。”
外頭的确烈日杲杲,走在路上遍體生津,像時刻被火爐尾随。
曹煜颔首落座,指骨微曲接過遞來的黑釉薄胎瓷盞,茶湯淺棕,他并未飲下,而是挪了挪指端,看茶湯在杯中平轉輕晃。
“怎的光看不吃?”袁碧瑩提裙邁過門檻,歪身眺那端坐着的身形。
他很瘦,也很堅實,草灰色直裰下因腿腳修長而膝蓋輪廓高隆,往上看,肩膀是兩座平直的峰巒。
再看面龐兒,骨相佳美,眼梢微微上行,沒有泥人巷浸淫的苦相,反而流露些個賢士能人的矜貴,足以叫人忽略他直裰上大大小小窘迫的補丁。
曹煜放下杯盞起身作揖,“請二太太的安。”
袁碧瑩唇角蕩起個笑,在上首坐下,“怎的,茶不好嗎?放了冰鎮烏梅,原想着給二爺解酒,他倒好,倒頭就睡,你将人送這一趟,連個謝都無法親口跟你說了。”
“于公于私我都是二爺後輩,理應照顧不談感謝。”曹煜又擎了那盞茶,仰頭飲盡,回之一笑,“茶也很好,是我出身微寒不曾見識這般做法,舍不得喝。”
袁碧瑩到底心軟婦人家,讓他這話蟄了一下,笑道:“你要喜歡,多吃幾盞再走。”
曹煜卻站起身來,謝過袁碧瑩,“熹照已叨擾多時,也該走了,望太太代為轉告二爺。”
袁碧瑩見他把話說滿,便點點頭,叫了春信引路,“那你慢着些走吧,出了左邊的廳門有個小花園,你從那兒走,有樹蔭。”
出了廳門,曹煜撚過指頭,仍記得那瓷盞釉面的觸感,不知是不是蒙了水霧的緣故,那是他見到過的最為細膩的建盞,釉面純淨近似漆面,杯壁折射各異低溫色彩,觸摸得到的窮奢極侈。
春信在瓊院當差,見慣二爺的龍鳳之姿,遇到曹煜仍忍不住拿眼斜掃,“小官人請随我來。”
跟随丫鬟步入九曲十八彎的游廊,眼前自雕欄玉砌變作落英缤紛,微風撩動鳳凰花樹,曹煜瞧見樹後的女子。
那斑駁樹蔭下,有一若隐若現的翩跹玉影,苎麻褙子汗濕小半,豔陽煦照,清透了她的身體,勾勒一把楚腰。她讓日頭蒸得朱唇粉面,雲鬓松垮,凝神專注地垂首書寫着什麽,肌膚貼着濕發,描繪出她後頸一塊月牙紅斑。
丫鬟個兒矮,看不見曹煜看見的景,如此無事發生般拐過長廊,下了臺階。
好似撞破一場幻夢一個虛像,不宜久留。
瓊院出沒的女眷無疑是方臨玉哪個小妾,大熱天出來書畫,想必也是吸引方臨玉的噱頭,用心良苦也難掩媚俗。
“娘子,适才樹後是不是晃過去了個誰?”岚鳶為方沁擦汗,收起帕子替她打扇。
方沁驀然擡首,那花開赤紅的鳳凰樹下哪還有什麽人影。
依稀瞥見層疊的枝葉後邊影影綽綽過去一人,衣袍晃動,風骨峻峭。
是有個誰,但與她沒有相幹,她眼下只在乎一件事,“你們看看,這畫得還像雞嗎?”
“哎唷我的小娘子,本來也不像呀!”
作者有話說:
①明代畫家仇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