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雲翳蔽日,日頭總算不那麽毒辣。
瓊院的兩個姨娘到小瀾苑來請安,此時方沁的塌邊幾上已放着一碟阿膠核桃,岚鳶果真心細如發,将硬邦邦的阿膠核桃片切得均勻一致。
要說兩位姨娘所為何事,無非就是日前兩位夫人來過,她們做小的也得有所表示。說來給方沁解悶,其實是方沁應承她們兩個。
夏姨娘斜睨手邊香幾,“姑姑這兒的阿膠也是二太太自濟南帶來的?”
“是啊。”
夏姨娘說起話總揚起眉毛,看着神采奕奕,黃鹂鳥似的唧唧喳喳,“二太太也給我們倆送來一碟,是摻了芝麻核桃杏仁果脯的,吃着格外甜香,我和巧姐姐還是頭一回見。”
方沁未曾多想:“你們有兩個人,卻只得着一碟?”
巧姨娘睨夏姨娘一眼,明白了用意,低眉道:“我和夏妹妹不過是二爺媵妾,太太回濟南娘家還記得我們兩個,就是與我們要好了。”
方沁将桌幾上的阿膠往她二人方向推,“你們喜歡就都端去,還有剩的我再叫丹筝往你們院裏送些個。”
夏姨娘一拍巴掌:“還是姑姑疼人,巧姐姐,我們兩個也真是,來一趟連吃帶拿,讓太太知道了一準要說我們餓死鬼轉世唻。”
方沁替她排憂,“只管拿吧,碧瑩的脾氣我知道,不會說給她的。”
拿人手短,兩位姨娘又陪着方沁坐了一陣才走。将人送到院外,岚鳶趕緊抱着包袱皮回進屋,把包袱裏頭的對襟男裝拿給方沁,七手八腳幫她換上。
“娘子動作快些,丹筝說那口出狂言的官人就是每月今天去展室看畫,你要想同他理論,就得加緊些了。”
方府西角門地處偏僻,在小瀾苑和老夫人的聽瀾苑之間,常年落着一把銅鎖,鏽得不能更鏽。銅鎖的鎖鏈粗長,如咬牙将門板使勁往裏拉,也能容身材瘦小者側身進出。
丹筝駕輕就熟帶方沁鑽出門縫,留岚鳶在門裏放不下心地不斷囑咐,“看護好娘子,顧着點時辰,別貪玩誤事!”
丹筝扶正了蹭歪的幅巾,又替方沁整整儀容,“知道,我有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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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角門出去是一條窄巷,生着雜草,出了窄巷即是正門,二人快快拐過轉角,上了主街。
方府坐落金陵城繁華街道,走上大路人聲鼎沸,車馬穿流。兩側鋪面生意興隆,時有叫賣聲,賣姑娘的胭脂膏子,男子的帽頂縧環。
若非重大節慶,方沁極少外出,丹筝見她撒不開胳膊腿,笑起來:“娘子一板一眼的樣子真可愛。”
方沁只覺街面上仿佛有千百雙眼睛看着,局促得滿掌心汗,“不是說那間字畫坊就在長樂橋?橋我看見了,字畫坊呢?”
丹筝揚起手,朝着那街對面的牌匾一指,“那不就是!”
那字畫坊是門面有些古板的老字號,說話間二人來在坊外,今日她們雙雙做仆僮打扮,裝成妙筆先生的兩個書童。字畫坊的夥計不敢怠慢,簇擁着進店,有個眼尖的認出丹筝,“欸!你是那個跑腿的!”
店裏零星有客,冷不丁因為這一聲都看過來。
丹筝皺眉瞪眼朝他斜過去,“多新鮮吖,我可不就是個跑腿的,你又是哪個?別壞了我家老爺和你們掌櫃定的規矩!”
夥計當即噤了聲,不敢言語。
妙筆先生和掌櫃的是定過規矩,南京文人騷客士子學者數不勝數,書畫坊也開得遍地都是,各家書畫坊的商品往往相互流通,稍具規模的店鋪都會搜羅名家名作充填自家排場,更有遠見些的就會與畫家定下約定,望他專供一家。
掌櫃要買斷,許給妙筆高額抽成,妙筆卻派人連畫和話一并帶到,“我家老爺說,抽成免了,只不要對外洩露他半點消息即可。”
丹筝的大嗓門引二樓客人扶欄俯瞰。
此人身着月白團菊圓領袍,遠看去飒爽英姿,垂眼打量樓下那兩個闖進視野的弱質小書童。
掌櫃見他蹙眉,倒吸口氣賠個笑臉,“連三爺,這兒有些吵鬧,咱們進裏間再聊?”
連三爺慢悠悠掀了掀眼皮,說他不耐,口吻卻還端方有禮,“還有什麽可聊,我只月末來這一回,就拿這些貨色糊弄。看來不是這些畫作入不了我的眼,而是我顧家入不了掌櫃的眼,不願将佳品在店裏為我多留幾日,那我往後也不必恬着臉再來了。”
掌櫃的聽得腿肚子直轉筋,這混世的魔王,非要他跪下求人不成?
“折煞了折煞了,連三爺這番話真真折煞了小店吶!您說,只要您一句話,什麽樣的畫作什麽樣的珍品,我都替您張羅。”
“好啊。”連三爺揚唇輕笑,有似二月春風,“我要見妙筆。”
平地一聲雷,砸中樓下謹小慎微假意看畫的方沁,她小臉錯愕抛高去,正對上那二樓連官人的一雙散漫又銳利的眼睛。
丹筝後知後覺激動得一哆嗦,壓低嗓門在方沁耳畔道:“娘子,是他。”
此人态度張狂,方沁自進門便聽他為難掌櫃,也難怪會是那個無端貶損她畫作的混賬。
方沁卯起一把初生牛犢的膽子,聲量卻不高,“我們上去同他談談。”
素日裏丹筝才是那個莽撞人,自幼跟随戲班走南闖北,十二歲戲班經營不善,這才被發賣了去,她在人牙子手裏也曾踢天弄井翻江倒海,可真要遇上權貴之人,一腔孤勇全被澆熄。
此時失去主張,擎住方沁的琵琶袖,“娘子…咱們怎麽同他談?”
就連丹筝都怯,方沁熱血上頭積攢的膽量也洩了氣,一面往樓上走一面反悔,原先那一鼓作氣的盡頭先衰再竭,本該朝着那連三爺走過去,卻錯開,迳往他身後挂畫的花梨木架去了。
“娘子?”丹筝細聲發問,嗓音壓得極低,仍引過顧夢連視線。
掌櫃與連三爺斡旋,那連三爺心思卻早就不在此處,眼梢瞟着斜後兩個灰溜溜的人影,眉尾上揚,似乎在暗道二人可疑。
連三爺揚手在掌櫃肩上一拍,“今天就到這兒,我再自己看看,下月再來你可得拿出點真家夥。”
掌櫃的如蒙大赦,“好,好好好,三爺慢慢看,多多的看,準能碰見合心意的。”
那廂,方沁洩氣地同丹筝躲在畫屏後頭,出門前還氣勢如虹,這會子只剩灰溜溜的兩幅肩頭。餘光瞧見那男人身材高大正朝這兒來,方沁連忙轉過身去,頭不敢回,大氣不敢喘,模樣十足可疑。
不從她身上搜出十來個錢袋,都對不起她的做賊心虛。
連三爺坦蕩蕩行至花梨木畫屏的另一端,“就看你們兩個賊頭賊腦,躲什麽,還不轉過身來?”
方沁鞋尖違心地攆着地面轉過去,說她不怕吧,眼裏怯生生的,說她怕吧,眼光又直勾勾越過畫屏朝那人睇過去。
她模樣是好的,就是裝扮成小厮,也是個細皮嫩肉清秀俊美的小厮。
連三爺不設防,讓她眼裏無心鋪設的天羅地網給兜頭蓋臉抓個正着,楞柯柯頓住,一時竟不知驚的是她還是自己。
他怔然,見那面盤骨架,俨然是在女扮男裝,“是個姑娘?”
被識破,方沁陡然收回目光,踅足背對向他。
丹筝吞口唾沫,梗直脖子轉向顧夢連,“你,你是哪家的?有何貴幹吶?”
連三爺沒料想對方是女兒身,一下也亂了,回神清清嗓,“這倒是我想問你家娘子的,打從進了店裏眼睛沒一刻真的落在畫上,反而盯着我瞧?這是什麽道理?”
他問得理所應當,更兼她們行為佐證,襯得兩人愈加鬼祟。
丹筝沒了主意,卻聽方沁開嗓,她只敢背對着,語調溫吞吞像個大家長,“盯着你瞧是因為你太招搖,我且問你,你便是那個說妙筆先生畫鷹似雞的狂徒?”
連三爺聽她話音綿綿,說的卻不是“公子有禮”,而是“你太招搖”,恍惚以為自己正被長輩訓誡,轉而發笑,“你認得妙筆先生?”
見他不替自己辯?蒊駁,方沁道:“認得,妙筆正是…家翁。”
已故的老國公若知曉自己在死後若幹年還能在書畫界頗有建樹,沒準也會感到欣慰。
連三爺好不驚喜,“當真?”
“…不能有假。”
聽她言談大方姿态娴雅,的确是名門閨秀,連三爺不疑有他,“既然小娘子是先生家的千金,那娘子能否替我轉告令尊,晚生對他仰慕已久,若有幸,盼登門拜識先生。”
畫屏這頭,方沁櫻桃紅的嘴角不自覺揚起來,回眸瞧那俊朗不凡的小官人,循循善誘問:“你既仰慕她,為何指鷹為雞刻意羞辱?”
“小娘子冤枉。”連三爺聽她提起此事也覺好笑,“那畫還在掌櫃那兒收着,娘子若要與我就那獵兔圖辯上一辯,我現在就使人将畫取來。”
“不必了,獵兔圖我記得,家父作畫時我就在旁側,他畫得栩栩如生,若非見過真的雀鷹,又怎能畫出如此惟妙惟肖的神韻。”
方沁王婆賣瓜說着臉紅,又生憋下去。
連三爺倒沒覺察什麽,點頭稱是,“令尊所繪獵兔圖的确惟妙惟肖,毳毛細致入微,可惜他見過的那頭鷹已被人除去飛羽,莫說獵兔,就是振翅高飛都成難事。娘子你說,失了羽翼的蒼鷹,不能搏擊長空,與窠舍中的一只母雞有何分別?”
方沁蒙着薄粉的臉孔愈發漲紅,仔細回想,還真沒見臨哥兒的雀鷹展翅翺翔過,只見過它在院裏低飛,還當那是臨哥兒馴養有方。
“那,那我讓掌櫃的把畫燒了去。”
見她提膝欲走,連三爺擡起手,像能穿過畫屏扶住她單薄肩頭,“小娘子且慢,世上哪有那麽多人見過此鳥,我那日也不過是信口胡說,令尊未必理會,既然小娘子介懷,那畫就由我來買下收藏了去,也是了卻小娘子的心結。”
“誰說是我的心結,是家翁的。”方沁聲若蚊蠅攥了攥手,“無論如何,多謝小官人一番好意,我還是改日叫人來将畫取走吧。”
連三爺見她局促,得逞地笑,“謝我不必,只盼小娘子回府能替我多說兩句漂亮話,也将我引薦一二。在下表字寐胥,還沒問小娘子如何稱呼?”
方沁明白他這是在套話,回首舉目凝他一眼,未等連三爺參透其意,她随即提起袍裾踅身而逃。
丹筝緊趕慢趕地追出門去,好懸沒将她給跟丢在這車水馬龍的街。
連三爺僅佯追兩步便駐足癡望,抽出腰間折扇在掌心靈巧打了個旋,不如此刻心情輕妙。
他叫顧夢連,表字寐胥,從甘肅來到南直隸第二年,一直覺得京師女子無趣,今日有所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