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曾有樁逸事在年幼的方沁身上發生,她自己記不得了,聽旁人也只說起過一次。
那天奶娘抱了她到街前買線,貨郎放下擔子未來得及挑揀,路過一位幹癟的衲衣老道,點着奶娃娃方沁,說她後頸那塊銅錢大的紅斑叫“桃花煞”。
奶娘啐他滿臉,大字不識也曉得這三字難聽,“諒你不清楚我家小姐的出身,才敢來國公府門前打牙犯嘴。”
衲衣老道仰臉,觑那龍蛇飛動的匾額,搖了搖他嘬腮的蝈蝈腦袋。
見他煞有介事,奶娘冷哼,“那你說,何解?”
“難解吶,桃花帶煞,酒色猖狂,至多遠離達官顯貴的浮浪習氣,其餘權看小姐造化。”
說了不如不說,奶娘擡腳踹過去,“你這滿口胡言的老猢狲,還不滾?”
懷裏的方沁登時哇哇大哭,奶娘哄了她進門,将此事上禀,哪知卧病在床的夫人李氏聽了抽抽搭搭,将方沁抱在懷裏拉開領子看那紅記。
“這可如何是好?沁兒的胎記越瞧越不像月牙,像鐮刀,要索命的。”
李氏拿手帕掩面,“你說,我渾身是病倒罷了,好容易懷個孩兒,還要拖累她的命格。”
最初嫁到方家做填房,李氏肚子十年沒有動靜。
老國公不指望她給方家添丁,只圖她猶如捧心西子的嬌弱柔媚。後來天降甘霖,她如願得個雪白細膩的小女,乳名沁兒,書寫單書一個沁。
彼時老國公已到知天命的年紀,老來得女,拿方沁當一副心肝那麽疼。
方沁前頭的姐姐出嫁,兄長則耽于美色沉迷風月,染病三年撒手人寰,死得一點也不體面。老國公對這兒子早就恨極怨極,寄希望于兩個嫡孫,盼着倆人學好,別像他們那個壞到根裏的爹。
說起方沁的兩個侄子也是可樂,大的那個比她大十六歲,饒是如此,也得畢恭畢敬在她搖籃邊上叫聲小姑姑。
後來老國公壽終正寝,方沁的大侄子順理成章承襲了爵位,又因着父母在不分家的舊俗,二侄子也仍住在府裏侍奉老夫人,也就是方沁的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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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國公府一氣兒住了兩位爺。
大爺方其玉有妻崔氏,一甲榜眼出身,現在吏部身居要職,任三品侍郎,襲爵齊國公。
二爺方臨玉有妻袁氏,任翰林院侍讀,地位清貴公職清閑,整日在秦淮河畔呼朋喚友拾翠尋香。
方沁此時尚未及笄,府裏與她同輩卻只有老夫人,二人坐在一塊兒場面祥和又荒誕,私底下小的們都戲稱方沁“小祖宗”。
“小祖宗,老遠就瞧見你這兒窗寮大開,是嫌屋裏太暖和,不夠有潇潇雨歇的意境?”
聞言,方沁合攏手上潮乎乎的雜記,擡起頭,“你離開許多天,終于舍得回來。”
袁碧瑩聽她假嗔,笑着繞進屋來,迳脫鞋上榻,密不可分挨上方沁,“舍不得我的沁兒小姑姑,可不就趕緊收拾東西打包回來了。”
方沁多老成似的長籲口氣,嘆這位二侄媳的貧腔滑調。
小半月未見,袁碧瑩睇眼瞧方沁。小姑娘今日神情倦淡,粉黛不施,談不上花顏月貌,卻有菩薩低眉般引人入勝的風度,叫人心曠神怡移不開眼。
方沁臉孔是再标準不過的鵝蛋,兩頰豐盈,眉低順平直,嘴唇丹珠飽滿,不笑仿若一尊白玉雕琢的像,笑一笑,方有小娘子天真爛漫的韻致。
曾幾何時,袁碧瑩臉上也有這燦爛光華,她瞧着她像瞧着少時的自己,懷念也豔羨,“在犯愁?瞧你小臉耷拉的。”
見方沁否認地搖頭,袁碧瑩又動手動腳:“那還不笑一個。”
方沁偏頭往邊上躲,“別鬧我了。”
“好好好,不鬧你不鬧你,嗳,當真寥落,也不念我回來先上你這兒問安給個好臉。”袁碧瑩坐直了身,擡手招來随行的丫頭子,“去,把從濟南老家帶的阿膠給小祖宗拿上兩板。”
方沁一聽搖頭不止,仿佛聞到了腥膻焦糊的驢味,“你拿回去,我不吃那個東西。”
袁碧瑩恨鐵不成鋼似地咂舌,“也就是你。阿膠對女人們好,将來你就知道它的益處了。讓岚鳶去熬,她心細,熬好了往裏抓把核桃肉,切片當個零嘴。記得快點吃完,受潮咬起來費牙。”
拗不過她,方沁颔首讓院裏的大丫鬟岚鳶将東西收下,“回娘家一走小半月,問臨哥兒你何時回,他只說管不了你,你們兩個又在吵架?”
提起方臨玉,袁碧瑩那張富貴的玉盤臉起了裂,快快打起小團扇,“我同他吵什麽?三天兩頭不見人,只有我跟兩房姨娘大眼瞪小眼,想和他吵都得碰運氣。”
袁碧瑩是個性烈如火的脾氣,方臨玉又是個混不吝,一言不合吵起架能把房頂掀了,但好的時候又是說親道熱,不明白倆人整日唱得哪出。
袁碧瑩挨得更近些,她身上豐腴肉軟,方沁還是很喜歡挨着她坐的,“小姑姑這幾日可作畫了?”
方沁掇着熱茶,點點頭。
袁碧瑩問:“畫的什麽?”
“秋海棠。”
袁碧瑩看向窗外唾手可得的海棠紅,想她這小姑姑自小嬌養,針指女工都是學了操持家事的,太夫人只請師父傳授她丹青,如今落筆生花,與真花相較也不落毫分。
袁碧瑩突然來勁,“說起這個,我來時淨看你廊上海棠了。怎麽突然想到要種這花,可是因為‘自今意思誰能說,一片春心付海棠。①’?”
哪怕被直白打趣,方沁也無赧色,“我只聽過‘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②’。”
“啧!”袁碧瑩拍掌咂舌,“好端端說這個,罷了,也是我起的頭,不該取鬧你。”
說到此節,外院傳來紛雜腳步,一陣急一陣緩,急的腳步不穩,緩的穩穩紮紮不疾不徐。
方沁擎着茶盞豎耳朵聽了聽,自窗寮探出頭去。袁碧瑩也探出身,“是大嫂帶蓉姐兒來了?”
蓉姐兒是大爺獨女,正是垂髫之年,活潑好動話最多最喜人的年紀。
“小姑奶奶!瑩嬸娘!你們說話,我來送羹果。”蓉姐兒跑進來虎頭鞋讓門檻絆了一下,晃了晃,很快穩住圓墩墩的身子,朝矮榻上的方沁袁碧瑩見禮。
“瞧瞧我們蓉姐兒,說起話多伶俐。”袁碧瑩拍拍身側,“快上嬸娘這兒來,讓嬸娘好好香一香。”
蓉姐兒跟個斷線小風筝似的,一頭紮進袁碧瑩臂彎,眼淚鼻涕統統抹上嬸娘的百褶绫羅裙,委屈巴巴訴說小半月來的思念。
這裏軟聲細語你親我熱,那裏一只圓頭掐金繡鞋穩穩邁進屋,“方蓉,出來前怎麽答應我的?坐有坐相,別沒骨頭似的沒規沒矩。”
說話的是大太太崔慧卿,她祖父是太子太師,禮部尚書,自己又是嫡系正支,嫁進方家便是來坐鎮內宅的。
崔慧卿也不辱使命,将方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就是對這空有輩分的小姑姑也沒有怠慢。
“小姑姑。”崔慧卿朝方沁欠欠身,讓婆子從提盒端出新鮮羹果上桌,“知道碧瑩要來小瀾苑,迳帶着蓉姐兒往姑姑這兒來了,姑姑喜靜,不算叨擾吧?”
“誰說的,我有時也喜歡熱鬧。”方沁揚唇讓岚鳶去小廚房端糕餅招待小客人,“蓉姐兒愛吃山藥糕、棗泥糕、綠豆糕,你瞧小廚房有哪樣就拿來。”
崔慧卿笑道:“小姑姑也真是,蓉姐兒這小饞貓什麽不愛吃,還記得這樣清楚。”
“我不是小饞貓,姑奶奶、嬸娘,我才不是小饞貓。”孩童當了真,惹得屋裏一派哄堂。
蓉姐兒嘴上說想嬸娘,結果才坐下吃一塊糕就坐不住,丫鬟婆子頗具眼色,給她披了件鵝黃绫棉鬥篷避寒,衆星捧月去到廊上“啪嗒”踩水。
屋裏少個小豆丁,能說的話也變多。
袁碧瑩随手拿上一塊糕,抿在朱紅的兩瓣唇間,“對了,前天夜裏泥人巷走水,燒死一個人,你們聽說了嗎?”
崔慧卿朝袁碧瑩擠眉,袁碧瑩反而哈哈大笑,“怕我吓着小祖宗?那可真成豆腐做的了。”
方沁沒被吓到,反道:“金陵城每日這麽多生生死死,不見你每個都說給我聽。”
“這人不一樣,這人是泥人巷打更的曹老漢。”袁碧瑩口氣咄咄,就如同那曹老漢就該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人物。
可惜方沁沒聽過他的名諱,轉向崔慧卿求助。
袁碧瑩早前和她提過此人,這下看她沒記起,有些怨氣,“小姑姑!那曹老漢是曹煜的親爹啊。”
崔慧卿一聽,擡起手來掩唇輕笑,“非将親爹二字咬這麽重?”
方沁懵懂應了聲,“噢,是他呀。”
此人是去歲秋闱殿試的二甲進士,眼下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正七品編修,也是她大侄方其玉認的幹兒。
“還沒說完呢,你們先聽我說。”袁碧瑩拍掌,聊起閑言意興盎然,“那天火滅,曹煜親自進廢墟把親爹擡出來,說來也奇,人瞧着幹幹淨淨,是活活被嗆死的。屍身被停在茅棚,隔日又請廣華寺的高僧來做水陸,說要停滿七天才下葬。”
方沁終于聽得汗毛起立,仍然困惑,“這做得不好嗎?有什麽值得說道的?”
袁碧瑩打着小團扇笑得花枝亂顫,“全是做給旁人看的!泥人巷都知道曹老漢是個好酒貪杯的酒囊飯袋,喝了酒回回打得獨生兒子皮開肉綻,鬧事吃官司才消停了兩年。現下曹煜是新科進士,大好的前途,你說他将那半生不熟的爹在這天氣停七天,究竟是孝還是不孝?”
崔慧卿聽到此處皺起眉毛,“什麽半生不熟,好了,你少和小姑姑說這些駭人聽聞的。”
袁碧瑩哼了聲,“這算什麽?你才是別将她關在玻璃盞裏,要論起來你們還是曹煜的小姑奶奶和幹娘,怎就聽不得了?”
崔慧卿板起臉來,“他們前堂的事與我們有何幹系?你可別再亂說話了。”
方沁聽了個一知半解,的确有幾分好奇,“還沒說火怎麽燒起來的?”
袁碧瑩讓崔慧卿一攔,沒了說下去的興致,“酒鬼喝大了碰翻油燈,這種人嚒,早晚有這一天。”
方沁輕嘆,“你可真神通廣大,昨兒才下馬車,今天就知道南京城前夜發生的事了。”
袁碧瑩攏過藍花比甲,搖扇大笑,“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看我對你們多好,剛打聽來就說給你們聽了。”
屋裏重又起了個熱火朝天的話頭,方沁湊熱鬧的聽着,偶爾搭腔,或許用不着兩天她就會忘了這番談話。
不過無妨,彼時的曹煜也還未巴望她将自己銘心刻骨,淪肌浃髓永記不忘。
作者有話說:
①《題海棠美人》唐伯虎
②《詠白海棠》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