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01
南京,紫禁城鳳藻宮。
宜陽王殿下已于昨日宮門下鑰之前回宮,上報皇後永嘉公主被劫一事,皇後大怒,罰其跪于鳳藻宮大殿外,如今已經一夜。
皇後跟前的大宮女婵娟從小将宜陽王一手抱大,心裏最見不得宜陽王受到如此懲罰,苦于皇後威嚴,想求情而不得。
卯時一到,皇後晨起的時分也到了。她上前伺候皇後洗漱更衣,把皇後扶到梳妝臺前時,她終于找到一個機會:“皇後娘娘,殿下已經跪着整整一夜,還望皇後娘娘體恤殿下舟車勞頓,饒恕殿下。”
“逆子一個,你就不用求情了。”皇後一夜未睡,心裏對永嘉公主萬分擔憂,一覺醒來,親信宮女就提起饒恕宜陽王之事,自然是怒火更盛。宜陽王雖然被罰,但是在她心裏,還是生死未蔔的女兒更要緊。
她把梳子一扔,冷淡道:“今日後宮妃嫔大請安,還不快些給本宮梳妝?若是讓德妃那個賤蹄子看了笑話,你可難辭其咎。”
婵娟一看皇後餘怒未消,便知自己闖下大禍,觸了皇後娘娘的黴頭,連忙口上謝罪,手上拿起梳子給皇後梳髻。
顧如安起了大早去尚宮局取回皇後壞了的鳳冠,今日是後宮大請安,休說是後宮嫔妃,就算是慈寧宮的太妃太嫔們,都要趕到鳳藻宮。皇後的鳳冠前幾日掉了一顆珠子,必須今天取回來用。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鳳冠進了皇後寝殿,平穩跪下禀告道:“皇後娘娘鳳體金安,奴婢已将鳳冠取回。”
在鳳藻宮中,除了皇後自小的侍女婵娟,最有頭有臉的奴婢就是顧如安。她出身高門,是丞相府嫡出的大小姐,在鳳藻宮裏勤勤懇懇侍奉皇後多年,深得皇後信任。婵娟平日裏負責皇後的生活起居和後宮人情往來的安排,顧如安則負責一切和財務有關的事項,鳳藻宮各處的流水,都在她那裏記上一筆。
顧如安能走到這一步,并非皇後最放心顧如安那張嘴。而是因為宮中三千宮女,只有顧如安識文斷字,而且身為丞相的女兒,她的生死動蕩,統統會牽連到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父親。皇後自信她手裏攥着顧如安父親的生死,顧如安絕對不會背叛她。
“辛苦你了。”皇後因為梳妝不能轉身,所以背對着顧如安對她擡手道,“先下去歇一會兒,待紹勤太妃和理密太妃來時,你再去接。”
顧如安領命退下,皇後卻一直看着銅鏡裏反射出的她的身影。
顧如安進宮二十年來,皇後沒有哪一刻懷疑過她,一直對她公開所有秘密,無一隐藏。可是自從八年前俞凜之認祖歸宗回到臨安之後,她的疑心一天一天地重了起來。
或許,顧如安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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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的兒子,那個武林盟主之子,卻不簡單。
如今一直被她捧在手心裏疼的永嘉公主被擄走一事,進一步加深了她的懷疑。永嘉的失蹤,絕對不是偶然。
此時武林盟主俞見武正被收押,俞凜之只要不笨,肯定會借由此事與朝廷談判,把他父親放出來。她自始至終認為永嘉是被俞凜之抓走了,在皇後眼中,沒有哪一個西域小國有這個膽子,綁架公主。
皇後想了想,對婵娟吩咐道:“你且去叫宜陽王起來,先去偏殿歇着,請個太醫來看看,別真的跪出個好歹。”
沈清渝從小就比太子更得她歡心,雖然她現在仍然在氣頭上,還是不忍心真的讓他受太多苦。讓他跪一整夜,一是做給皇帝看,二是做給宗室們看,三是給德妃看。
她總是懷疑,俞見武背後,一直是德妃在搗鬼。否則,他一個游俠,怎麽可能在短短十年之內便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梳妝完畢,正好太監進來通傳,理密太妃不知何時提前出發,先于紹勤太妃和其他先皇妃嫔,已經到了。皇後讓婵娟扶着出去,顧如安也早就伴随在理密太妃身邊,替她拿着扇子。
皇後走到理密太妃身側,親熱地挽住太妃的手臂:“太妃娘娘來了,兒媳等您很久了。”
理密太妃态度生硬,完全和從前的溫和做派是兩個樣子,冷淡地甩開皇後的手,直接質問道:“哀家問你,你可是将宜陽王罰了?”
“是。”皇後也想不到消息這麽快就傳到理密太妃耳中,只能面露尴尬地答應。
理密太妃是仙逝皇太後的親妹妹,戰死的端靖王的生母,永嘉公主沈涵嫣的親祖母,算得上當今聖上的半個養母。
當初皇太後壯年薨逝,皇帝年紀尚小,還未冊立中宮,後宮大小事務皆是理密太妃主管,直到皇後大婚入宮,權柄才移交至皇後手中。但是理密太妃的威嚴依舊,縱使過了這麽多年,皇後還是對她又敬又怕。眼下理密太妃正生氣,皇後也不敢忤逆她,只能在一邊唯唯諾諾的。
“皇後,你可知你比不上德妃的緣故。”理密太妃轉過身去,看着遠處正從鳳藻宮正門乘着轎辇進來的德妃。
她語氣冷淡疏離,充滿警戒意味地對皇後道:“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就是懲罰宜陽王,而是通過宜陽王向江湖人士示好,讓他們盡快找到嫣兒。”
她一向看不上皇後,認為皇後行事不懂變通,只認死理,絲毫不會随機應變。這一次是她的親孫女失蹤,一看皇後如此處置宜陽王,她心裏更加不滿。
理密太妃其實并不是從慈寧宮趕過來的,而是從紫宸殿皇帝那裏過來的。她很少去前朝,這一次,是專門為了宜陽王而面聖。皇後向來拎不清,她擔心皇後一心想扳倒德妃,誤了解救永嘉公主的正經事。
“我方才去皇帝面前請了個安,問了問他的意思。”理密太妃看到德妃扶着太監的手下了轎辇,便轉回身看着面色不自在的皇後。
她知道皇後多年來的痛處就是德妃,所以故意将話題引到德妃身上,讓皇後重視。
“兒媳願聞其詳,還請太妃娘娘轉達聖意。”皇後緊抿嘴唇,暗地裏咬牙切齒,恨不得将德妃敲骨吸髓。
理密太妃示意顧如安扶着她,徑自往鳳藻宮大殿走,皇後立刻機敏地跟在其後,所有宮女太監無一上前,留給兩人足夠的時間,讓她們好好敘話。
“請皇帝不再追究宜陽王兄長失責之罪,并命他帶一隊人馬前去與俞凜之談判,聯合營救永嘉公主。”理密太妃雖然警惕地壓低聲音,可是顧如安就在一旁站着,想聽不見都難,“此事朝廷難辦,但是陛下不能主動下旨,只能委屈皇後演一場戲。”
當日,鳳藻宮中諸妃都沒有見到皇後。只有第一個到的德妃和正要進鳳藻門的苑昭儀見到她,穿着顏色暗沉的常服往紫宸殿奔去。
當晚,皇帝即宣旨曉谕六宮。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永嘉公主涵嫣不知所蹤,皇後哭谏于紫宸殿,陳母女之愛,責母儀有失。懇求朕下旨,尋公主下落。公主雖端靖王遺孤,亦朕孩兒一般,特命十一皇子宜陽王清渝,領一千炮火隊,前往臨安與武林盟聯合,追尋公主下落,欽此。”
于是永嘉公主失蹤一事傳遍天下,宜陽王免去戴罪之身,奉命尋找公主。
02
入夜的臨安俞府,燭光搖曳,燈火通明,無一人入眠。
俞凜之高燒不斷,嘴唇蒼白,額頭上的帕子換過一條又一條,還是不見降溫。慕靈素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寸步不離地守着他,也只是前一夜暫時穩住他的體溫,可是并沒有維持太久。
就在剛剛,俞凜之的體溫重新回歸正常,沒合過眼的慕靈素終于有了休息的機會。
“慕姑娘。”管家端了一碗參湯上來給慕靈素,想讓她服下,補補身子也好,“您兩天沒睡了,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且去隔壁耳房歇一歇罷,老朽在這裏盯着,有何狀況,差人通報給姑娘。”
他帶着全府為數不多的下人來回奔波,買藥、煎藥、通風、換被子,忙得腳不沾地。可是他根本顧不上自己,他更擔心慕靈素一個體力不支倒下了,少爺更救不好了。
慕靈素謝絕了管家的好意,走到門檻上坐下,單手扶着額頭,閉上眼睛:“不要參湯……去端碗糖水來。”
坐在床前忙前忙後,三餐粒米未進,她這會兒除了眼前發黑腳步發虛,什麽感覺也沒有。
剛才俞凜之的體溫正常了些,她才敢走到門口休息一會兒。房間裏全是藥味,聞起來悶得發膩,她本就頭暈,再多待一會兒怕是要吐了。
“好的。”管家領會了慕靈素的意思,讓一邊路過的小丫鬟把參湯端回廚房,再煮一碗糖水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慕靈素的臉色,發現她極度疲憊,臉色蒼白,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慕姑娘可要萬萬保重啊,少爺仍在危險中,您可不能也倒下了。”
慕靈素緩了緩,感覺好多了,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睜開眼睛,眼前也沒那麽花了。她道:“管家您也去休息吧,忙了兩天了,好好睡一覺。我在這兒看着他。”
管家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身體确實吃不消,就算慕靈素不勸他,他也會去休息。管家囑咐她幾句,就通知丫鬟小厮們洗漱睡覺了。
房間裏,又重新剩下慕靈素和俞凜之兩個人。
慕靈素依舊坐在門檻上等她的糖水,明明困意猶在,可是并不想就這麽睡了。一來是她還等着糖水,二來是天都要亮了。
她的睡眠素來都很差,有光她就睡不着。若是在客房裏,有床帳也就罷了,現在她只能睡在貴妃榻上,擋光的東西都沒有,她躺下也是白費力氣。
慕靈素就這麽坐在門檻上發呆,給她送糖水的小丫鬟都回去睡覺了,她還坐在原地。
天已經亮了,剛剛敲了辰時的鐘。
她很困很困,可是依舊睡不着。
“還不睡。”俞凜之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肩上還披着一件外袍。
慕靈素哪知他會下床,一聽背後有人說話,被重重吓了一跳,一下子便從門檻上站起來。她心裏驚吓與慌張交加,等她轉過身發現是俞凜之站在這兒,擔心便湧上心頭。
她擡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試試他的體溫是否回到了正常,嘴裏也不停:“體溫是降下來了,你倒是真的閑不住,風口你也敢站。”
卯時初刻方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持續到了現在,風勢一陣強過一陣,門口風大得很。
俞凜之其實不想又回床上躺着,可是慕靈素開始推他,他也不能跟她犟,只能半推半就回到床前坐下。他道:“我是不困了,你一晚上沒睡,回你房中歇一歇吧。”
他雖然燒得迷迷糊糊的,可是也猜得出來慕靈素肯定忙前忙後,沒有好好休息。兩三個時辰也就罷了,看這天光,少說也是一整夜,多則好幾天,慕靈素都沒合眼了。此時的他自覺自己恢複得不錯,只是擔心慕靈素累得倒下。
“你是不是以為這會兒不燒,你就痊愈了?”慕靈素回身倒了一杯茶一口氣飲畢,坐在桌前,“還是多躺會兒吧,我就在貴妃榻上眯一會兒便可。”
昨日下午便是如此,她本想回房間裏稍作休息,結果剛剛進門,丫鬟就通報俞凜之的體溫又上來了。
之前他背上的刀傷還沒有完全愈合,他就自作主張沐浴,傷口沾了水,立刻就發了炎,俞凜之才又病倒了。
她現在哪裏也不敢去,生怕一個不留神他的病情再次反複。她累些倒是無妨,但他身子骨本來就弱,折騰一陣子,很可能讓他舊疾未愈,又添新病。
俞凜之擡眼看了一下貴妃榻,上面只有一床軟被:“貴妃榻上那麽硬,你肯定睡不好。要是實在不放心,”他讓出身邊的床鋪位,還用手拍了拍,“你上來睡吧。這會兒全府的人肯定都在睡,沒人來的。”
他每一次大病,都要波及整個宅子裏的人。現在他病情穩定,他們肯定補眠去了。除了廚子會倒班,随時在廚房待命,白天幾乎不會有下人在府裏走動,更不會有人進他的房間。
不提這一茬這就罷了,慕靈素順着俞凜之拍床的手看過去,那一日同床共枕的情景又浮現在了眼前。
她有些羞惱,果斷拒絕:“不。”想起上一次的事,她就會怪自己,只顧睡覺,忘了她和俞凜之孤男寡女,不能那麽親密。
“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節,心裏坦蕩,比什麽都重要。”俞凜之一眼看穿她的顧慮,直接宣之于口。他指了指貴妃榻,“若你在意,我離你遠些,去那裏坐着。”
他本就不困,想勸慕靈素回她的房間好好睡一覺。既然她以擔心他為由不想睡,那麽他就随了她的意思,讓她留在這裏睡。只不過,他是想把整張床讓給她睡的。
慕靈素對他看穿自己的心思感到驚訝,但她并不願意承認。畢竟她一個姑娘家還沒有他一個男人坦蕩,會讓他誤會她心裏有鬼。
她正想張口反駁,就聽到門外有個尖厲的聲音響起:“俞公子,慕大小姐,宜陽王與鳳藻宮女官顧氏分別攜陛下聖旨與皇後娘娘口谕前來,還請兩位速速接旨。”
俞慕二人對宮中來人一事心裏早有準備,可他們都沒料到,皇後能被永嘉公主失蹤一事大大驚動,甚至在明知顧如安是俞凜之生母的情況下,派她前來。看來皇後果真将永嘉公主視作心尖的肉,日夜擔心。
俞府上下各色人等都到了前廳接旨,沈清渝親自宣旨。這一道聖旨是皇帝少有的柔和口吻旨意,字裏行間無不透露出他和皇後對沈涵嫣安危的擔憂。聽完聖旨內容,俞凜之心中對提起赦免父親的成功機會又有了幾分把握。
待沈清渝将聖旨黃卷交給俞凜之,顧如安見他将聖旨穩穩地接了,方正色道:“俞公子,陛下的旨意固然重要,但皇後娘娘的口谕你也不可不聽。”
一聲“俞公子”,讓在場的所有人倍感尴尬。
俞凜之的身世屬于俞府內和鳳藻宮中公開的秘密,不論是慕靈素還是沈清渝,都知道俞凜之的生母是何人。現在母子二人生疏如此,的确讓知道俞凜之身世的旁人不知道應該怎麽自處。
俞凜之看了顧如安一眼,冷淡道:“外祖父向來與皇後交惡,我一心孝順他,還是不聽了。”
氣氛瞬間陷入了僵持狀态,顧如安原本高傲冷漠的神情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惱怒與尴尬。
俞凜之也不想與她多待,伸手對慕靈素招招手:“小慕,你去藥房幫我取兩粒人參養榮丸來,我今日一早才退燒,精神不是很好。”随後對沈清渝謙恭道,“宜陽王車馬颠簸,定是辛苦了一路。還請殿下屈尊,先去廂房中沐浴歇息,午飯時分我再設宴款待。”
此刻宮中派來的宮女太監都在場,他不太适宜與沈清渝過分熟絡,寒暄幾句後便各自散去了。
03
俞府管家已經事先安排好了顧如安的住處,與俞凜之的房間在同一個方向。母子二人一前一後地往住處去,仿佛是一對陌路人,默契地不出聲。
“如安姑姑。”俞凜之距離顧如安說遠也不遠,正好能夠清晰看見她發髻中摻雜的白發。這一抹銀白色雖不是很起眼,卻突然刺痛了他的心。他隐忍許久,終究還是拗不過心裏的沖動,叫住了顧如安。
顧如安一心只想回房間休息,哪裏能想到俞凜之會突然叫住她:“何事?”
俞凜之看着顧如安轉過頭與他對視,忽然間有些緊張。
他本是想問顧如安這幾年在宮中是否過得不如意,為何老得這樣快?可轉念一想,他已經二十三歲,顧如安也是年屆四十的人了,有白發實在是正常不過。這些尋常母子之間噓寒問暖的明知故問,他是不配說出口的。
顧如安從來都不需要他的關心,她那麽強大,哪裏需要他的過問?
但是如果叫住了她卻不說話,也是說不過去的。于是他道:“許久不曾相見,姑姑身體可還康健?”
“尚可罷。”顧如安對于俞凜之的問候還是非常意外的,略微愣神後如此答。她本就不怎麽關心俞凜之,現在有機會和他獨處,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兒子已經真正長大成人了。只是他長得頗似他的父親,讓她有些不滿意。
俞凜之點了點頭,便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了。搜腸刮肚一番後,他道:“那便好,也不枉爹爹日夜憂心。”這話的确是真,從前他和俞見武獨處時,俞見武總是提起顧如安年輕時身體不好。
顧如安心中竊喜,但是她面上并不能表現出喜悅,只淡淡道:“多謝俞公子關心。”
“是嗎。”俞凜之雖然對她的冷淡反應早有心理準備,但是等她如實表現時,心裏的失望仍然超出了他的預期。他早就知道顧如安不愛他,還是忍不住去祈求她的關心,讓她多和自己說幾句話。
顧如安見他并不想繼續說話,轉身便想走。忽而她想起一件事,笑着又問道:“凜兒,你可喜歡永嘉公主殿下?”
“姑姑何意?”俞凜之聽到這個問題,第一反應竟是他和永嘉公主婚後家裏雞飛狗跳的畫面。這個畫面讓他不寒而栗,随後他道,“姻緣難得,我向來不願意強求的。”
“那你可有心上人?”顧如安問道。
俞凜之心裏清清楚楚,如果他說出他心裏的名字,顧如安肯定會反對。兩個人好不容易見一面,若是一味地争執,也無甚意思。他想回避這個話題:“多謝姑姑關心,姑姑也勞累數日了,快去歇息吧。”
顧如安也看出他不願意回應,不再強求。她心裏對于改變他的意願很有把握,只要他願意迎娶永嘉公主,家族榮耀不過是囊中之物。
04
慕靈素正要把人參養榮丸包好,就聽到俞凜之的聲音:“騙你的,我用不着這些丸藥。”她被吓了一跳,又驚又怕地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俞凜之站在窗前,壞笑着看着她。她從未見俞凜之笑過,這一笑竟過分的好看,讓她在剎那之間忘記對他發火。
慕靈素能明顯感覺出來,自從那天晚上兩個人誤打誤撞睡在一起以後,俞凜之對她的态度越來越親近,今天甚至對她笑了,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也不知道她注意到你沒有?”俞凜之也不從門口走進來,就倚靠在窗邊跟慕靈素說話。他話裏的“她”指的就是他的生母顧如安。
顧如安和他,還不如她和慕靈素的關系親近。
慕靈素從前在鳳藻宮時,整日和她擡頭不見低頭見,都在皇後跟前侍奉。當年皇後謀劃誣陷慕思邈,顧如安十有八九就是知情的。
聽到俞凜之如此代稱生母,慕靈素起初還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他說的是誰,接話道:“認不認得又有甚關系,反正如安姑姑從前跟我關系又不是很好,只怕等她記起我來,還會嫌棄我一個罪臣之女成日跟你在一起,把你帶壞了。”
慕靈素從進宮之日起,就察覺到顧如安不喜歡她。加上顧如安一直高傲為人,她對顧如安也沒什麽好感。後來,她一直懷疑是顧如安一手策劃父親被誣陷的事,對事關顧如安的話題更是連提都不願意。
“帶壞便帶壞了。”俞凜之倒是無所謂,他心裏明白得很,顧如安從來沒想過要認他這個兒子,根本不可能有這個閑心來管他的私事。休說是跟死對頭的女兒在一起,就算是他娶了一個妓女為妻,她都是漠不關心。
這一回她能纡尊降貴出宮到俞府來,也是因為皇後要她一路随行,接到沈涵嫣以後方便在返程路上照顧沈涵嫣的飲食起居。
“你父親還沒被放出來,你打算什麽時候啓程?”慕靈素實在不想過多地提及顧如安,轉而跟他談論眼下的正事。
其實她的意思是想提醒他,還沒跟朝廷談好條件,就先不要聽朝廷的指揮。但是她擔心周圍有宮闱耳目,只能委婉地暗示俞凜之。
俞凜之一向機警,很快領會慕靈素的暗示,道:“我在等沈清渝來找我。”
話音未落,他們就聽到一個沉穩的女聲響起:“一介草民,豈可直呼宜陽王殿下的名諱?”
慕靈素一聽就知道這個聲音是顧如安的,心裏一驚,擡手就想把窗戶關緊躲起來。俞凜之趕緊擡起雙手抓住她放在窗葉上的兩只手,阻止她這個動作。兩個人就這麽互不相讓地僵持着,誰也不想松手,直到顧如安都走到窗前來了,還保持着這個姿勢。
顧如安走近了才看清和兒子說話的女子竟是慕思邈的女兒,不由得眉頭一皺:“慕大小姐,你我二人數年以後還能在宮外相見,真是幸會。” 她嘴上雖然十分客氣,但是臉上卻絲毫不掩飾她內心的不悅。
這一切慕靈素看在眼裏,俞凜之也不可能視而不見。他轉身面對顧如安,身體下意識往慕靈素方向倚靠,雖然兩人之間還隔着一扇窗戶,可是他想保護慕靈素的意圖卻非常明顯。
俞凜之道:“既是幸會,姑姑臉上何不表現得開心些。”
“凜兒!”顧如安沒有料到她一開口說話,俞凜之就讓她下不來臺。惱羞成怒之下,她厲聲叫了他的名字。
她之前勸說皇後放任永嘉公主出宮,就是想着讓永嘉公主和兒子多接觸,若永嘉公主傾慕兒子,顧家就會有一名驸馬,家族的榮華富貴便能再多一層。
可讓她始料未及的是,永嘉公主居然被西域邪教的人劫走了。而此刻,她的親生骨肉竟然為了慕思邈的女兒出言頂撞自己,現在她只會更生氣。
俞凜之聽到顧如安如此稱呼他,只覺得她的聲音刺耳又刺心,冷漠地質問道:“姑姑這是在找人嗎?不知道您在找誰,如有需要,草民一定幫忙。”
慕靈素兩只手還被俞凜之緊緊抓着,她退也退不得,走也走不得,只能尴尬地站在窗邊。她在心裏暗暗懊悔,如若剛才讓俞凜之進了藥房,她至少不用像現在這樣,兩只手被人抓着,像個傻子一樣站在窗口,聽一對關系十分不好的母子吵架。
她倒是想把手從俞凜之的手裏抽出來,可是他的力氣比她大多了,根本沒有辦法。
“休得無禮!”顧如安被俞凜之的冷漠态度徹底激怒,指着兩人緊握的手道,“孤男寡女,成何體統?她可是罪臣之女,陛下親自下旨慕氏三代不得入朝為官,你跟她過從甚密,只會害了你!”
“你心裏,永遠都只記得你是丞相的女兒,何曾記得你是我的母親?”他放開慕靈素,瞪着顧如安,一字一句地問她。
在俞凜之心中,顧如安是一個只會用家族大任來麻痹自我的人,完全把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利益的“母親”身份和他這個只能拖她後腿的兒子抛諸腦後。
他最見不得她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他,明明是她不負責任在先,還要反過來說他忘恩負義,不認生母。
他又牽起慕靈素的手:“你只知道小慕是慕思邈的女兒,是慕家的大小姐,你可知道,我這幾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在鬼門關走過好幾回,每一回都是她救的我?”俞凜之盛怒之下雙眼通紅,他看着眼前和自己血肉相連的中年女子,原本他們應該母慈子孝,可是利欲熏心的她根本就不需要他。
“慕搖光也是慕家的女兒,你為何不去勸皇後廢了她這個太子妃?”見顧如安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他繼續質問道,“你敢不敢直說,你只是想控制我,只是厭惡小慕家道中落,只是不希望我娶一個‘皇後黨’為妻?”
一番話說完,四周靜寂無聲。
如果不是有這個機會,俞凜之或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內心深處對顧如安的怨念竟如此的大。可能是因為年幼時他對母愛抱有太多奢望,奢望一一落空後,只剩下怨念。
但是他要得并不多。
進鳳藻宮陪讀時,他只希望每次陪宜陽王去皇後跟前請安的日子,母親能看他一眼,對他笑一笑,可是他幾年間出入鳳藻宮千百次,她卻從未正眼看過他。
他從來不知道,母子之情,竟能涼薄到如此田地。
俞凜之說完這些,方有些冷靜。理智回歸後,他才發覺自己一直用了很大力氣攥着慕靈素的手,他擔心自己太用力讓慕靈素受傷,趕快松手,檢查慕靈素的手腕,上面果然有一圈深深的紅色指印。
他心裏一痛,自責和慚愧迅速漫上心頭。輕撫着她手腕上的一圈指印,他輕輕道:“對不起。”
慕靈素看了呆若木雞的顧如安一眼,又看了看俞凜之,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甚大礙。
俞凜之再三确定她安然無恙,才背對顧如安道:“如果朝廷不事先釋放我爹,我是不會去救沈涵嫣的。你派人去告訴皇後,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拿出誠意來。”
顧如安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對不起……”俞凜之仍然沒有松開慕靈素的手,手指指腹一遍一遍地撫摸着她手腕上被他握出來的紅痕,心裏說不清來由的酸楚猛地就化開了。他擡眼想看慕靈素有沒有哭,卻發現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她的眸裏水光潋滟,看去竟仿佛有萬千情思。
“小慕……”俞凜之心裏悸動不已,鬼使神差地,伸手拂過她的臉,“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慕靈素搖搖頭,低頭沉默。
俞凜之看了一眼院子裏,微風漸起,雖然已經快到正午了,風中的炎熱并不像以往一樣逼人。或許,秋天真的要到了。
既然近在咫尺的東西并不能唾手可得,那他就要守住可能會失去的一切。
05
貴霜國都城高附城。
唐如黛手持一盞燈,撩開門上朱紅色的紗簾走進了蘇提伽的房間。她剛剛從敦煌回來不久,去貴霜王宮中向王太後複命後,就趕到了蘇提伽的這一座私宅中。
她本想就在王宮中歇息,但宅子裏來人報信說,蘇提伽還帶了一個女子回來。這個消息一傳到她的耳朵裏,她就沒有心思留在宮中了,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王子殿下。”她将燈盞放在一側的桌子上,單膝向背對着她坐着的蘇提伽下跪。
她十歲時從唐門家中走失,被人一路倒賣至西域,如果不是蘇提伽路過時救了她,可能她現在已經是一個窯子裏的妓女了。
雖說在家中時,她一心只喜歡大師兄俞凜之,從來沒有關注過蘇提伽。但是跟着蘇提伽近十年,他身邊只有過她一個,她也滿心期待等他登上王位後,能夠在後宮中為她留一個位置。正妃她不敢奢望,只希望能做他最得寵的側妃。
現在他身邊出了這麽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她怎麽可能不緊張?
蘇提伽可以擁有千千萬萬的女人,可是她想做他心中最重要的一個。每一個接近他的女人,她都要謹慎接觸,如果有任何的威脅,她都要迅速出手。
“你怎麽來了,不在宮裏陪那個老太婆,這麽着急就回這裏來?”
蘇提伽一向不太願意幹涉唐如黛的行蹤,任她來去。他剛剛才從沈涵嫣的房間過來,本想一個人歇一會兒,不想唐如黛突然回來了。
“聽說你帶了一個人回來,想來見見。”唐如黛并沒有起身,而是膝行到蘇提伽身側,頭枕在他膝蓋上,靜靜與他對視。
她眼含秋水,豔若桃李,模樣嬌俏可人,尋常女人見了都難免我見猶憐。
“也無甚好見。”蘇提伽伸手,輕輕地摸着她的臉,好似在撫摸什麽奇珍異寶。
他深知唐如黛生性悍妒,不容任何人在她之上,若沈涵嫣有半個不如她的意,只怕都是難逃一死。他雖然不在乎唐如黛的生死,但是擔心他一個不注意,沈涵嫣就死在唐如黛手上。
蘇提伽彎腰将唐如黛抱到自己腿上坐好,輕輕吻上她的脖子:“她不是一個身份普通的中原女子,切莫沖動行事,随便把她發落了。”
對于沈涵嫣的身份,蘇提伽并不打算和唐如黛直說,因為作為一個下屬,她已經知道太多。再親近的人,他都要有所提防,即便是唐如黛已經和他有過床笫之歡,也不妨礙他懷疑她的忠誠。
唐如黛哪能就這麽滿足于他這麽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她隐隐有些醋意,裝作嬌嗔道:“殿下,您是不是動了真心,想着日後能立這個女子為王後?”
“她倒是當得這麽個位置。”蘇提伽對唐如黛的“提議”表示贊許。的确是如此,一個王府的郡主,一個未來的國王,再相配不過了,立沈涵嫣為後,也算是得當。
“殿下,您是不喜歡我了嗎?”唐如黛心中的恨意瞬間溢出,已經把失望掩蓋過去了。她假裝自己失望,對蘇提伽道,“您之前還許諾我,要封我為東宮大側妃,您……”
她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能被一個還沒有見過的女人輕松擊敗。她雖然心知肚明,蘇提伽對她的真心并不多,但是她還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