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四] (1)
聽松雅苑顯得風平浪靜。沒有人發現杜宇夜晚曾經出去過
北苑那裏也是一樣,依舊荒蕪,未見到任何人搜查花園找尋逃走的太子妃。甚至,下人們修剪花木,喂飼禽鳥,慵懶悠閑,好像根本連這裏有個地牢都不知道。
杜宇特地在散步的時候走去地牢的入口幾次,見青石地面堅固平整,完全看不出從哪裏可以找到通往地下的臺階。他為免多此一舉惹來麻煩,也就不去深究了。
聽松雅苑好像是一個無底洞窟,他想,任何發生在這裏的事情,口可以被隐瞞,讓人無法追查——半年前自己在這裏養病的事,小安被殺的事,其他死在他手裏人,北苑的地牢……這些只是他所知道的。還有那些連他也不知道的,被埋藏的秘密只怕不可勝數。
這些秘密都是如何被隐藏的?又藏到哪裏去了?杜宇好奇,雨水雖然會滲透到泥土中,但終究彙集成河,奔流入海,又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難道秘密可以被永遠隐藏下去嗎?
就像他所遺忘的過去,也會有想起來的時候啊!
不過,接下來的好幾日,穆雪松都沒有再來找他。他自己不知道破解仙人拉纖的方法,只有任由聽松雅苑的衆大夫和仆人擺布——診脈,吃藥,讀書,散步……他們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令他覺得,他活在這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繼續活着。
這樣的悠閑,給了他許多思考的時間——他是誰?是好人還是壞人?是篡位的幫兇,還是隐忍的忠臣?他做了什麽?他的愛人是誰?他的恩人和仇人是誰?
然而,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團麻線,起初是混亂的,好不容易理清楚了一些,卻發現中間被剪斷了。
他找不到答案。唯有繼續等待,希望穆雪松來幫他拔出剩下的四根銀針。
只是穆雪松一直沒有來。
如此一直過了差不多一個月,到了四月廿九這一天,忽然有人來告訴他,崇化帝召他回京,立刻啓程。
主上下诏給臣子,按理他不能有異議,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可知皇上為何忽然招我?”
來人搖頭:“大人面見聖上,自然就知道了——皇上只讓小人提醒杜大人,杜大人離開京城的這一段日子,是去赈濟旱災了。千萬不要說錯才好。”
赈濟旱災!杜宇想,那麽去年他曾經去“巡邊”,正月裏彙報了許多關于運河關于苗疆的事,其實他是因為中了菩提露而在聽松雅苑養病?
唉,皇上究竟為何要如此對他?是為了救他,還是為了控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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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沒有膽量去當面問清楚呢?
登上返京的馬車。
日夜兼程,只需三天,就已經回到了京師。
他們讓他先回府去稍事休息,梳洗更衣,進宮面聖。只是,他才到家門口,就見到了怒氣沖沖的靈恩。“姓杜的,你終于回來了?你快說!你把輕虹藏到哪裏去了?”
他怔了怔:紀輕虹被囚禁又被救出來的事當然不能告訴太子。
“你別裝傻!”太子惱怒地揪住他的領口,“你前腳去赈災,她後腳就失蹤!說是去西京給她父母上墳,結果音信全無——你快交代,把她藏到哪裏去了?”
杜宇哭笑不得,更毫無對策。旁邊的下人們見此陣仗,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眼看着路人也圍觀起來,要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
卻忽然聽到了朱砂的聲音:“殿下,太子妃失蹤,關我家老爺什麽事?”分開人群走了過來。初夏的天氣,墨綠色的紗裙,像是水中的蓮葉。
太子顯然沒有把這個出身青樓的女子放在眼中,冷笑道:“你夫君給本太子戴綠帽子,難道要我咽下這口氣?”
“殿下!”朱砂冷冷的,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态度——不是金枝玉葉那種來自高貴出身的傲慢,也不是富商巨賈那種來自金錢的氣勢,而是青樓花魁看盡人間冷暖世态炎涼,再不把任何公子哥兒放在眼中。她慢條斯理:“殿下戴了綠帽子,好光榮麽?跑到大街上來鬧?妾身以前在胭脂園的時候,也見到過不少因為夫人紅杏出牆而道青樓來訴苦的男人。不過每一個都跟妾身說,千萬別把他們戴綠帽當烏龜的事說出去。否則就沒臉見人了。殿下不愧是當今太子,氣度果然與常人不同呀!”
“你——”靈恩臉瞬間變成豬肺的顏色,“賤人,你敢侮辱本太子?”
“我就是賤人。”朱砂冷笑,“全京城都知道,我是花魁娘子,不知道有多少有錢有勢的男人,願意傾家蕩産,只為到胭脂園來見我一面。我家老爺娶了我這樣一位嬌妻,全天下的男人哪個不羨慕?殿下卻來又吵又鬧,說他拐了您的正妃,這豈不是繞着彎兒罵妾身人老珠黃,連個男人心都拴不住麽?各位街坊來評個理,妾身真的已經年老色衰了嗎?”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笑聲。但看到靈恩惱火的神情,又立刻悶了下去。
“殿下是不是要到寒舍來搜查一番,看看太子妃是不是藏在這兒了?”她挑釁,“唉,我家老爺若是真把太子妃給拐了,那可麻煩得很——按照先來後到,應該我做大,她做小,但是她身份高貴,必定不甘屈居側室,那妾身豈不是要被她後來居上?越想越頭疼!殿下您還是來搜個清楚,也免得妾身為難!”
“你以為用激将法,就會把我吓走?” 靈恩惡狠狠道,“不過我知道輕虹不在你們家裏——我早就已經派人來查過了。”
“啊呀,這又是什麽道理?”朱砂一驚一乍道,“就算您是太子,我家老爺也是當朝一品。您胡亂懷疑他,指責他拐帶親貴女眷,壞他的名聲,甚至還偷偷摸摸潛入人家府邸搜查——您這和強盜土匪有什麽分別?您是幾時來搜查的?您的手下手腳幹淨嗎?沒順手牽羊偷了什麽吧?妾身在家裏沐浴更衣,不會也被您的手下偷窺了吧?啊呀,這還了得!妾身要進宮面聖,請皇上替妾身做主!”
“你——”靈恩沒料到平日一向冷淡寡言的朱砂忽然變成了潑婦。周圍人雖然不敢笑出聲,但是那目光分明是嘲弄的,令他芒刺在背。
“杜夫人,你不必在這裏裝瘋賣傻!”他沉聲道,“你夫君他是個什麽人,也許你現在不知道,但是很快就會知道的——什麽當朝一品?什麽公忠體國?我很快就會揭穿他的真面目——讓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真面目!”
“太子殿下這半年來都揭穿了多少人的真面目了呀?”朱砂面對他的威脅毫不動容,“您拿支筆,在人家臉上畫上胡子,就說人家是貓,畫個王字就說人家是老虎,不知您打算在我家老爺臉上畫什麽?您盤算好了,只管來畫。但是我家老爺到底是人是鬼,天下人心裏自然都知道,不會因為您畫了幾筆,就變了。”
“你這個潑婦——”靈恩揚起手。
“殿下!”杜宇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幹什麽!”靈恩惱火,“你敢對我動手?你要造反麽?”
杜宇只是不肯放開他——他怎麽侮辱自己都好,怎麽找茬都好,但是不可以打朱砂。
“老爺不必攔着他。”朱砂還火上澆油,“我一介青樓女子,說話自然是沒分寸的。就讓京師的百姓看看,太子殿下做事有沒有分寸!”
議論聲嗡嗡,變得響了起來。靈恩的臉青一陣紅一陣。他身後的随從中有人小聲勸解。終于,他收回了手去。
“咱們走着瞧!”他氣哼哼帶着人馬離去。
杜宇才得以跨進家門。不由萬般不解地望着朱砂——她為什麽會替自己解圍?
朱砂也猜到了他的疑問,淡淡道:“你不用覺得奇怪。穆前輩和太子妃把你的事情告訴了我,我素沒有聽過這麽離奇的事。你竟然是皇上的心腹,一直以來潛伏在瑞王爺身邊監視他——還有那個太醫胡楊,竟然有妖法可以控制別人!看來長久以來是我錯怪你了。”
“啊,這……這也不怪夫人……”杜宇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動。
“怪我,誰讓我這麽魯莽呢?”朱砂道,“我以為你只不過是個卑鄙無恥的好色之徒-——以前你常常到胭脂園來,其實是去見七瓣梅花的接頭人旺叔,對不對?我還以為你是來尋花問柳的!而且,七夕那一夜,你還搶了我的繡球,所以我以為……以為你……是我見多了好色的男人,結果自作多情了!我沒有想到,原來你和太子妃……你們……”
“不,我們……”杜宇想要解釋,可是不知從何說起——他所有的,只是感覺而已。沒有回憶。
“你不用多說,太子妃——不,紀姑娘都告訴我了。”朱砂笑了笑,“她雖然是個千金小姐,卻原來是這麽可愛的人。這些日子,我和她就好像親姐妹一樣。起初我問她,她還不肯說,後來說了,又怕我吃醋。我叫她不用擔心,因為我心裏只有宇文遲一個人。等這一切都結束了,等皇上複位,我就和宇文遲遠走高飛。到時候,紀姑娘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宇文遲!杜宇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如果這一切真的結束了,關于宇文遲的真相也就會被揭露出來。倘若太子妃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麽朱砂會如何?
見到他面色陰沉,朱砂又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覺得宇文遲可能死了,是不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但是我相信他還活着……一定還活着!”
杜宇又怎麽忍心打碎她的夢,讷讷應道:“是啊……還活着。”
兩人一起緩步穿過前廳,沿着游廊走到後園。仆人們紛紛行禮,又側目觀看——他們幾乎從未見過老爺夫人這樣心平氣和地并肩同行。
杜宇也是,第一次和朱砂離得這麽近,卻沒有感到她身上發出來的憎恨之氣。
可以看見翠綠掩映中的醉晴樓了。他忍不住出聲問:“那你……還找名冊嗎?”
朱砂怔了怔:“你想起來名冊在哪裏了?”
杜宇搖搖頭:“我不是想起來。只是那天我在醉晴樓裏的确是找到了一些書信和一本好像名冊的東西。”
“真的?”朱砂的眼睛亮了起來,“是瑞王爺的罪證和他手下的名單嗎?”
“我……也不知道。”杜宇道,“那信我看不懂,那名冊……”他忽然心一沉:糟了,那名冊上有宇文遲的名字!
“在哪裏?快給我看看!”朱砂迫不及待,“宇文遲說的果然沒有錯,你家裏有名冊——那些信也一定就是瑞王爺的罪證了!我以前以為你是瑞王爺的走狗,是幫他保管這些機密的。現在看來,只怕你潛伏在這老狐貍身邊許多年才找到了這些秘密。”
“是……吧……”杜宇讷讷,又奇怪,“宇文遲怎麽知道我家裏有名冊?他找到了,為何沒有拿走?”
“這……我也不知道。”朱砂道,“去年五月十二日的夜裏,宇文遲到胭脂園來找我,他說,他終于找到名冊了,但是他累了,不想再繼續下去了,又說,他覺得這麽多年來,所做的許多事,都毫無意義。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卻不解釋,只說,要和我遠走高飛,讓我收拾好細軟等着他,等他出去辦一件事,之後就和我離開這裏。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他沒有回來。後來,我見到東方大俠。他告訴我,五月十二日的夜裏,宇文遲去找他,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時候,說起之前曾潛入你的府中,在醉晴樓裏找到瑞王爺的罪證,還有一本名冊。不過因為兩人都醉倒了,所以也沒再說其他的話了。酒醒之後,東方大俠發現自己中了奇怪的毒,而宇文遲就失蹤了。東方大俠猜,宇文遲應該也中了毒,落到了瑞王爺的手中。我們還沒來得及商量怎麽搭救他,瑞王爺已經矯诏登基,跟着就把我賜婚給你——他們逼我,那時候的确是說,宇文遲就在他們的手上,如果我不嫁給你,就殺了宇文遲。所以,我只好嫁給你了。”
“對不起。”杜宇低聲道。
“你有什麽好對不起的?”朱砂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也中了毒麽?只怕他們逼我出嫁的時候,你也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們……是什麽時候成親的?”杜宇問。
“你連這都不記得?”朱砂訝異,“去年六月。瑞王爺矯诏登基後,宣布為中宗皇帝守孝一個月。孝期一滿,他就先讓靈恩世子迎娶了紀姑娘,接着就賜婚給你我——其實我覺得很奇怪,我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青樓女子,為何他們要把你我綁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杜宇喃喃,心中卻奇怪:我去年七夕才去聽松雅苑,十月末的時候失手殺了小安,之後才央求師父對我施以仙人拉纖。若是在那之前,我已和朱砂成親,應該不是迷迷糊糊的吧?應該是滿心狂喜吧?可惜沒有印象。
唉!這又讓他想起半個月來一直困擾他的事:究竟是他的恩師胡楊為了救他而控制他,還是因為發現他是內鬼而對他下了毒手?胡楊和太子妃,誰在撒謊?
見他失神,朱砂推了他一把:“名冊和書信呢?快拿給我看看!”
“這個……”杜宇很想推辭,生怕朱砂會看到名冊上宇文遲的名字。可是事到如今也沒有拒絕了理由了,唯在心中計劃,待會兒拿出名冊時,先悄悄将最後那一頁撕掉。
便引着朱砂到自己房裏來。
上鎖的匣子還好好兒在床頭放着。“是小翠那丫頭。”杜宇道,“她知道我記性不好,見我拿着名冊和書信,就讓我鎖起來,省得以後又不記得放在了哪裏。”
“她卻不知道,你是被人施了妖法。”朱砂道,“鑰匙呢?”
“啊呀!”杜宇一拍腦袋,“那天她挂在我的脖子上,可後來我進宮面聖,之後又受了傷……不知道……不知道上哪裏去了!”
“算了,也用不着鑰匙。”朱砂道,“砸開就行。”說着,端起匣子來要往地上摔。
“我來。”杜宇怎能讓她先看到裏面的東西,一把奪了過去,暗暗運勁于手上,一捏,鎖就掉了。
他稍稍轉過身些許,想趁朱砂不注意,将宇文遲那一頁撕下來。但怎麽也沒有料到,當他打開匣子,裏面竟是空的!
“這……這是怎麽回事?”他驚訝。
朱砂也很是吃驚。“除了你,還有誰知道名冊放在這裏了?”
“就只有小翠。”杜宇道,“小翠在哪裏?叫她來問問。”
朱砂愣了愣,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晚了一步——我們晚了一步——我想是瑞王爺把名冊和密信都拿走了!”
“什……什麽意思?”杜宇不解。
“看來小翠是他們的人。”朱砂道,“上個月,小翠說要回鄉去上墳,和我告假十天。可是,一去就沒有回來。這不是明擺着麽?她叫你把東西鎖在這匣子裏,可是她卻另外有一把鑰匙。趁你不在,她就把密信和名冊都偷走了。”
“不,小翠不可能是奸細!”杜宇搖頭,“她……她的确是去上墳了,上個月廿四日是她姐姐的生忌。我在西京見過她。”
朱砂皺起眉頭,顯然不明白杜宇在說什麽,希望他講清楚些。可是杜宇此時哪兒有心情向她忏悔自己在聽松雅苑所犯下的種種過錯?哪兒有時間說明小安的事?他覺得小翠可能是遇到危險了——她知道了聽松雅苑的秘密,也許被人滅口!不禁悔恨萬分:當時為何要打發她獨自離開呢?
“真可惡!”朱砂在房裏來回踱步,“為什麽惡人總是春風得意?為什麽總比我們快一步?老天還有沒有眼?”
“別喪氣。”杜宇安慰她,“穆前輩和太子妃要打聽中宗皇帝的下落,有消息了嗎?”
“沒有。”朱砂懊喪,“我特地回胭脂園去找旺叔,可是他已經不在那裏了。鸨母說,他上個月卷款潛逃了——你說這荒唐不荒唐?只怕是被瑞王爺搶了先!瑞王爺知道中宗皇帝還活着,害怕了,所以四處搜捕他——可是瑞王爺是怎麽知道的呢?紀姑娘寧死不屈,沒有吐露過一個字。除了你和她,還有什麽人知道?難道是胡楊用妖法從你那裏問出來的?”
“不會吧。”杜宇每次聽到朱砂把“胡楊”和“妖法”連在一起,心裏就有些不舒服,“如果他能用仙人拉纖使我說出中宗皇帝的下落,何必還要拷打太子妃呢?”
“這倒也是!”朱砂咬着嘴唇,“我越來越想不通了。這妖法……對了,穆前輩要我告訴你,自從上次和你分別之後,他不甚練功岔了氣,所以內息不順,一直未調整過來,因此後來都未去聽松雅苑找你。”
“要緊麽?”杜宇關切地問。
“穆前輩說,可能是連續為你拔針又為紀姑娘療傷,所以太過耗神費力。”朱砂道,“休息了好一段日子,才算緩過來。雖然他的功力還未完全恢複,不過覺得解開你身上的妖法刻不容緩,所以讓我找個合适的機會,帶你過去見他。”
記憶!這東西讓杜宇既期待,又害怕。“穆前輩和太子妃在哪裏?”
“自然是藏在安全的地方。”朱砂道,“等天晚一些,我……”
她應該是要說“等天晚一些,我再帶你去”,不過話還沒說完,外面有個下人通報道:“宮裏的人等着老爺呢,請老爺快些更衣!”
杜宇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進了宮。在禦書房觐見崇化帝。
他的樣子一如從前,威嚴中帶着和藹。只是,杜宇的心中卻有一絲異樣的感覺:是因為聽了太子妃的那番話,還是因為拔掉了三根銀針令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事情,此時此刻,他覺得面前這個人,其威嚴有些陰冷,其和藹有些矯揉。這人,是敵是友?
“小鬼!”崇化帝不待杜宇行大禮,已經從禦案後走了過來,雙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仔細打量,“讓朕瞧瞧——你已經全好了麽?怎麽好像瘦了許多?聽松雅苑的那班奴才沒好好照顧你?”
杜宇呆了呆。看到崇化帝眼中關切的神色,他心頭猛地一熱:怎麽會懷疑這個人呢?這人不是自己最敬愛最親近的人嗎?他對自己的關心怎麽可能是裝出來的?
“臣……”準備好的套話,說不出口。
“這次若不是你,朕已經死在刺客的手中。”崇化帝道,“朕實在虧欠你太多,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補償你——朕要為你的父母翻案。”
“皇上——”杜宇雖然對自己的父母沒有清楚的記憶。然而這個詞本身就表示骨肉之情、哺育之恩,浸潤于血脈而非保存在腦海。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這個詞都會讓他全身的血液變得滾燙,燙到他的骨頭仿佛被溶化了,站立不住。“皇上……是……是真的嗎?”
崇化帝點點頭:“朕一直都想做這件事,只不過,之前和你去上墳的時候,朕也說過,若是為他們平反,就等于否認聖祖先帝,不過朕現在想通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就算賢明如聖祖,也有被人诓騙的時候。中宗皇帝當年為了奪取王位,兄弟阋牆,誣蔑你父母和苗人勾結,害得他們被聖祖治罪,最終慘死。這一切,不是聖祖的錯,而是中宗的錯——他根本就不配做這個國家的皇帝!”
仇恨!多麽熟悉的感覺——真相或許已經忘記,但是仇恨也是深入骨髓的,不需要記憶,只需要感受。
中宗德慶帝,就是他的仇人!
他怎麽可能向仇人投誠?怎麽可能為着仇人,來自己的最敬愛的人身邊做內鬼?對太子妃的話立時産生了巨大的懷疑。可是,若然如此,那五月十二日的夜裏,他怎麽會帶着中宗去誤緣庵找太子妃呢?
“皇上,臣……臣不知自己是不是瘋了。”他低聲道,“臣聽太子妃說……中宗皇帝并未于奉先殿大火中駕崩,而是……而是被臣帶去了誤緣庵?”
“你沒瘋!”崇化帝道,“這狠毒的家夥的确沒有死。但不是你送他去誤緣庵的……這……這其中的經過甚是複雜,我問過胡太醫,你身上的毒尚未完全除盡,若是讓你回憶起太多的事,對你的身體不利,所以暫時不和你詳述了。你只要知道,中宗不是你帶去誤緣庵的——還有,太子妃和你沒有任何的關系!”
沒有任何的關系!好斬釘截鐵的判斷。這算是解除了杜宇心中對于紀輕虹的一大疑問,但同時,卻讓疑問更加多了——他和紀輕虹沒有任何的關系嗎?但為何除了崇化帝,個個都說他們有關系呢?紀輕虹瘋了?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瘋了?如果不是他将中宗救出火海送去誤緣庵,那麽是誰做的?天下竟然有兩個杜宇嗎?他為何會有七瓣梅花的記號?天哪!雖然說,他也明白,自己身中菩提露劇毒,崇化帝和胡楊暫時向他隐瞞真相,是為了他的性命着想,可是再這樣于重重謎團、重重矛盾中深究下去,他真的要瘋了!
“萬……萬歲……”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常,“若不是臣将中宗送走,那是誰?中宗現在又身在何處?”
“自然是中宗的親信,哼,也是一個陰險狡猾的家夥。”崇化帝道,“你以前還曾追查過他,可是一直也沒查出什麽來——無怪連朕都被他蒙騙許久。以後你的身子好了,想起以前的事情,自然就全清楚了。至于中宗在哪裏,還沒有查出來。不過,朕覺得,不需要再追查了。”
“為什麽?”杜宇奇怪。
“因為我想他就快來找咱們了。”崇化帝道,“他布下疑陣,讓咱們以為他死了,放松了警惕。而他就争取到了時間,去聯絡支持他的人。我看他就快帶着人馬回來和朕争奪王位了。”
這就是要打內戰?杜宇驚愕:“中宗能聯絡到多少人?皇上登基已近一年,天下間哪兒還有那麽多支持中宗的人?況且,多數人應該都相信他已經駕崩。”
“這個朕也不知道,正在打探。”崇化帝道,“不過,之前……你記得嗎?那天黃全說,蠻族有異動,他願領兵出征。朕本來答應了,又讓人支援他兵馬、糧草。可是後來聽到你說,中宗未死,還去過誤緣庵,朕猜想,他是讓黃全以蠻族異動為煙幕,借調幾十萬人馬,等到京城防勢空虛,就調過頭來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所以,朕立刻撤銷了之前的那些旨意,讓黃全繼續在家養老享福。”
原來是這樣!杜宇恍然大悟:“那……蠻族入侵,果然是假的了?”
“也不假。”崇化帝道,“朕先前派了幾個得力的人到西疆去刺探了一番——蠻族的确不老實,擾邊不斷,西疆的百姓苦不堪言,駐守的将士也頭痛不已。原本朕以為蠻族不過是劫掠些財物,可是最近傳來消息,他們已經攻破了雪雁關,将整個關城付之一炬,我軍将士目前退守苦水城,情況岌岌可危。”
“啊?”杜宇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他們請求增援——已經發了幾封急信到兵部,兵部也遞了幾次折子。”崇化帝道,“朕都壓下來沒發回去——這消息一旦鬧得滿朝皆知,有心人又會嚷嚷着要黃全領兵,那豈不是又給了中宗可乘之機?哼,說不定中宗和蠻族裏應外合,要逼朕就範!”
不會吧?杜宇打了個寒顫:為了争權奪利,不惜引狼入室?
“總之,朕不能把兵隊交到黃全的手上。”崇化帝接着說下去,“而放眼朝廷,唯一能夠取代黃全,讓天下人心服口服的,就只有杜宇——所以,才急召你回來,讓你領兵支援西疆。”
“可是臣……”杜宇冷汗涔涔而下——領兵打仗?什麽兵書、什麽戰策——甚至,我國的軍隊是如何編制,他都毫無印象。
“小鬼你不用擔心。”崇化帝道,“區區蠻族不足為懼。光是十萬大軍的名頭就足夠吓得他們屁滾尿流了。而最關鍵的是,朕要反守為攻——中宗那老狐貍,聽到京畿駐防的軍兵被調去支援邊疆,應該就會迫不及待地現身來和朕做最後的争奪——這一次,朕不會再讓他逃走了。他只要回來,朕一定徹底摧毀他,揭露他對你父母所做的一切,褫奪他的廟號,給你的父母平反,也還你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他說的激動,杜宇也激動起來——報仇!等了十幾年,就為這一天!
熱血沸騰的感覺如此的熟悉——想起來了!去年五月十一日那一天,他也這樣心情激蕩。瑞王爺對他道:“我明天夜裏會去見皇上,和他對峙,逼他交出不屬于他的東西——也逼他向你的父母認罪!”
他先是一呆——這似乎比當初計劃得早了些,随即問,布署好了嗎?有把握嗎?會不會太急了點?
“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小鬼。”瑞王爺道,“我們一直在等時機成熟,可是到底那個完美的機會是什麽樣子,大概只有老天知道——我們好像是在等月亮最圓的那一刻,總想着下一刻也許比此刻更圓。但是再等下去,也許月亮就要缺了。”
于是他那滾滾的熱血仿佛在瞬間變成了油,且點着了火,這種感覺,一方面是想起多年來積壓的仇怨,疼痛無比,另一方面卻是暢快——恨不得撲上去,用這熊熊燃燒的身軀死死抱住仇人,與他同歸于盡!于是問:“王爺,要我陪您去嗎?”
此刻,他再次問出相似的話:“皇上,臣應現在該做什麽?”
“你不需要做什麽。”崇化帝道,“這兩三天朕就會下旨,讓你領兵出征。你好好在家休整幾日,待兵部那邊打點好兵馬糧草,你就跟着他們去,行程不必太快,随時準備回防京城——這你也不必操心,朕自然派幾個得力的人替你發號施令。”
就這樣?他不信,但又暗暗責怪自己:如今已是廢人一個,還能幫什麽忙呢?
崇化帝仿佛看出他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多想。你這麽多年來已經太辛苦了,現在只要等着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就可以了——再說,你出來領兵,已是幫了朕最大的忙。現在朕需要的,就是一個民心所向的英雄,一個在大家的心中可以和黃全抗衡的人——除了杜宇之外,哪兒還有第二個呢?”
是嗎?杜宇垂頭。這是在安慰他吧?
崇化帝笑笑,好像看穿他的心思:“你若有功夫,也可以去幫朕探一探黃全的虛實。之前他好像和舊部下聯絡得很勤,不知是不是中宗聯絡他們,準備起事。不過,朕派了幾個人去打探,都沒查出什麽端倪來。你去試試他。”
杜宇的冷汗又浸透衣衫:黃全豈是他能測透的人?
不過,聖旨難違。瑞王爺的命令他也從來沒說過個“不”字。
“臣盡力而為。”他回答,“不過黃全為人謹慎,只怕也不一定能查出來。”
崇化帝看了他一眼:“是,但他應該不會懷疑你。”
他應該不會懷疑我?
杜宇不明白崇化帝的意思。
太監送他出宮的時候,他一路都在咀嚼着這句話——他那難解的謎題又多了一道。
已經不知道什麽是真相,什麽是合理,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真情,誰是假意……他想,他唯有依靠感覺——
感覺中,他和太子妃是毫無瓜葛的。
感覺中,他愛的人是朱砂。
感覺中,胡楊是他的恩師。
感覺中,崇化帝——瑞王爺——是他敬愛的人。
感覺中,中宗德慶帝是他的仇人。
……
“我不管是非對錯,只管恩怨分明。”他對自己說,“這世上的是非都是人說出來的,對錯都是那有權有勢的人定下來的——就連史書,也都是成王敗寇的結果。我只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就夠了!”
“這怎麽行呢?”耳邊響起虛幻的聲音——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聽見了。
“為什麽不行?”他問。
“若是人人都只管恩怨,不理是非,天下豈不成了毫無秩序公理可言的魔鬼之域?”那聲音道,“雖然世間有掌權的惡人,也有依靠詭詐之術登上高位,更為自己樹碑立傳的奸賊,但這總是少數。就算他們一時風光,也長久不了。亞聖雲:‘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真相總有顯明的一日,也許不在你我的有生之年,但是天理自有其運行的方式,善惡報應,是非曲直,不會因為一兩個凡人而改變。”
“大道理誰不會說?”他冷笑,“你有不共戴天的仇人麽?你受過冤屈麽?”
“怎麽沒有?”那聲音道,“我的父親被誣陷,扣上了私通苗人罪名。他被游街示衆,不明就裏的百姓一路追打他,令他遍體鱗傷。我就只能看着!”
曾幾何時,自己也見過這樣的情形!他愣了愣,記得當時,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