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三]
杜宇睜開眼睛,胡楊就坐在他的床前。
“師父!”他脫口喚了出來。
“你認得我了?”胡楊看着他。
“是,師父。”杜宇回答,“我……我在誤緣庵就認出您了。”
“那你還記起了什麽?”胡楊問,“記起自己是誰了嗎?”
“都是些零散的片段……”他呆了呆,“我……不是杜宇嗎?”
“你當然就是杜宇。”胡楊搭着他的脈,“為師之前不敢随便和你相認,是為你的病情着想。你記得自己中毒了嗎?記得自己會發狂嗎?為師就是害怕一時之間,你承受不了太多,所以才讓你忘記一些事的。”
他點點頭,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麽:“師父,我……我是不是又發狂殺人了?我好像把這裏的大總管給殺了。”
“這是他活該。”胡楊道,“他帶你去文杏軒,讓你想起以前的事來,觸發了你的瘋病,所以喪命在你的手下。你不要太過介懷——為師不是跟你說過嗎?以前的事情,忘掉了才好。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好日子還在後頭。”
杜宇搖搖頭:“不是鄭總管帶我去的。是我自己非要去——我想起來了,我去年也在這裏養病。有一個丫鬟叫做小安,她曾經照顧我,可是我卻把她殺了。是因為這樣,我後悔不已,所以才求師父讓我忘記過去的一切,對不對?所以師父才用仙人拉纖幫我,對不對?”
胡楊注視着他:“你連小安也想起來了?是,她是個可憐的姑娘。但你不是為了她才忘記過去的——為師對你施展仙人拉纖,是為了制住你體內菩提露的毒性。”
“我是……為什麽才會中了菩提露?”杜宇問,“聽穆雪松說,東方白和宇文遲都是中了菩提露,是嗎?”
胡楊驟起眉頭:“這件事我早就想要問你了,你那天……不,還是遲些再問這個。你先和我說說穆雪松。你是怎麽會招惹上這個人的?他又都跟你說了些什麽,對你做了些什麽?”
杜宇見問,不敢隐瞞,将刑部大牢初遇穆雪松開始,一直到聽松雅苑穆雪松用內力逼出他體內的銀針,一五一十都告訴了胡楊。“穆雪松說,師父的真名叫做梁飛雲,是孤鶴山莊的棄徒——這是何等荒唐?我以前素未聽過‘梁飛雲’這個名字。”
“哼,孤鶴山莊算得了什麽!”胡楊冷笑,“這老匹夫眼裏就只有綠林的那點兒破事。你不必理他。”
“可是他揚言要對師父不利。”杜宇擔憂道,“而他的武功十分高強,徒兒遇到了他,沒有半分反抗之力——在誤緣庵中,他不是曾經要置師父于死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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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憑他那點兒本事,我還不怕他!”胡楊拍了拍杜宇的肩,“他用內力給你逼出兩根銀針——你有哪裏不舒服麽?”
杜宇搖頭:“只是想起了很多事。至于那瘋病……以前沒有拔出銀針的時候,我好像也犯過瘋病。我記得曾經在禁宮裏殺了幾個太監……”
“你別想這麽多。”胡楊道,“為師知道,你忘記了以前的事,很是混亂。若是還有仙人拉纖以外的辦法可以制住菩提露,為師一定幫你。畢竟,我們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了——皇上也不忍心看你這樣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是,多謝師父。”杜宇垂頭為禮。
“我這次來,是奉旨看看你的內傷。”胡楊道,“已經差不多痊愈了。很快就能回去繼續替皇上辦事了——他老人家等着你呢。”
“臣叩謝皇恩。”杜宇在床上磕頭。
胡楊扶他躺下:“皇上早料到你會如此,讓我告訴你不要多禮。我過幾天還會來看你的。你休息吧。”他輕輕撫了撫杜宇的眼睛,杜宇便覺得眼皮沉重起來。沉沉睡了過去。
待到再醒過來的時候,周圍一片漆黑,應該已經是半夜時分。但聽木葉沙沙,流水淙淙,似乎不是之前的那個房間。再借着月色一看,不由一骨碌坐了起來——他這是睡在外面!活像傳奇中的書生,華廈變荒墳。
“你醒了!”這是穆雪松的聲音。
回過頭去,見到黑影立在身邊的假山之上。
“你今天又殺了兩個人。看來沒了仙人拉纖的壓制,菩提露發作得厲害了起來。”
“你想幹什麽?”杜宇警覺。
“自然是幫你解開仙人拉纖了。”穆雪松躍到他的面前。
“不用你幫,師父會替我解開的。”杜宇退後,拉開架勢,準備反抗,哪怕是徒勞。
“梁飛雲?”穆雪松皺眉,厭惡,且不屑,“梁飛雲才不會替你解開——我聽見他說了,是因為沒辦法解你身上的菩提露,所以才用仙人拉纖制住你。看來他還挺看中你這個徒弟的嘛?哼,可惜他也有只有那點兒本事,而且卑鄙無恥。”
“不許侮辱我師父!”杜宇怒喝。
“你小子是原本就這樣愚昧,還是被你師父用仙人拉纖變成這樣子?”穆雪松斜睨着他,“這些日子我聽朱砂和東方白說了好些事,才知道原來所謂先帝在奉先殿遇火駕崩,根本就是當今皇上計劃多年玩出來的花樣。他豢養了大批死士,以前就處心積慮圖謀篡位,後來又大肆捕殺朝廷忠良。你師父是今上的走狗,你大概也是衆死士之一。你們做了這麽多喪盡天良的事情,我罵兩句還不行嗎?”
杜宇怔了怔:篡位!他這麽多年來在瑞王爺身邊,是為了要篡位嗎?朱砂這樣恨他,是因為他是大逆不道弑兄篡位者的幫兇嗎?所謂天子第一信臣,是這樣得來的嗎?不禁打了個寒顫。
穆雪松伸手探向他的頸後。杜宇“呼”地舉掌擋開:“你做什麽?”
“梁飛雲已經知道我替你拔出兩根銀針,我想看看他有沒有補上兩針。”穆雪松根本就不在乎杜宇的掌風,好像摘花拂柳一般,輕易撥開,不待杜宇再變招,他已經按住其後腦,輕輕一轉,接着逐個穴位摸了過去,“咦”了一聲,道:“奇怪,他竟然沒有補針,難道是沒工夫麽?”
“你放開我!”杜宇待穆雪松掌握稍松,立刻滑開數步,“既然你和我師父是仇人,又視我師徒二人為無恥逆賊,你理會我的死活做什麽?就是因為你拔出銀針,今天又讓我殺害了兩個無辜的人!”
“哼,你殺人,倒來怪我?你師父是這樣教你的嗎?”穆雪松冷笑,“如果不是你和他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搞得自己中了菩提露的毒,又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自作孽!杜宇呆呆的:果然,是我自作孽!小安是我殺的,其他那些無辜枉死的人也是我殺的!我為什麽會中菩提露?和我以前做的事有關嗎?我效力瑞王爺,是做見不得人的勾當?不,不會!瑞王爺是我的恩人!瑞王爺是我的親人!這世上除了他,再沒有親人了!德慶那個狗皇帝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他背靠着假山,狠狠地捶了一拳,石屑飛濺。但手也鮮血淋漓了。這痛苦戳中了他心中的某個地方:慢着,德慶皇帝罪該萬死?好像……好像還有別的被隐瞞的真相!為什麽心裏會這樣後悔,這樣憤怒,這樣憎恨自己,憎恨一切?
依稀也是這樣一個黑夜,大雨好像是濃墨,雖然止息,但世間的一切都被染成了黑色。他也仿佛是被墨汁浸透,他的過去,他的現在,和他的将來,看不到一點點的光明。跌跌撞撞,不知要到哪裏去,随後推開了一扇門。東方白正在裏面擦刀,見到他,問:“咦,兄弟,你怎麽這副喪氣模樣?”
他無力回答,見到桌上有壇酒,便拍開了封泥。
“好,你不想說,我也不問。”東方白取了兩只海碗來,“咱們喝酒!”
于是一碗接一碗,醉到不醒人事——他正想這樣,在夢裏,永遠不醒來。
于是,他就真的陷入了幻境。可惜,幻境還是黑暗的。和眼前一樣。
“我本來也不想管你的死活。”穆雪松道,“不過,我答應朱砂姑娘要從你的嘴裏問出宇文遲的下落來。況且,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做的壞事都忘記了,讓他受再大的痛苦,也不是贖罪——你該清醒地記起你所犯下的罪,然後慢慢忍受菩提露的折磨!”
我犯的罪?杜宇怔怔:不錯,別的我雖然不知道,但是小安是我害死的!她悉心照顧我,我卻殺死了她。我欠她一條命。我也欠她妹妹小翠一個交代!
他不再反抗了。任穆雪松擺布。
一時如被冰凍,一時如被火燒。鋼針像蟲豸,游走于他全身的每一條血管,他能聽見自己咬緊牙關所發出的“咯咯”聲,也能聽到血液“沙沙”地從這裏湧流到那裏。這苦楚是他所沒有試過的,但他還要集中所有的力量讓自己不要暈過去——他要醒着,接受懲罰。
也不知過了多久,穆雪松忽然住手,一把拉起他躲進假山的山洞裏。
“出……出了什麽事?”他幾乎認不出自己虛弱的聲音。
“有人。”穆雪松輕聲道,同時伸手一指。
杜宇看見遠處黑森森的樹影中飄過兩盞鬼火般的燈籠,漸行漸近,朝他們這邊靠過來了。趕忙屏息不動。
過來的一共有四個人。其中兩個打着燈籠,另外兩個拎着食盒、水桶等物。因為走得匆忙,不意踩到方才杜宇擊碎的假山石,便打了個趔趄。
“小心點!”一個打燈籠的道,“要是打翻了,還得回去重新整治。把人給餓死了,你擔待得起麽?”
“唉,瞧那樣子,現在只剩半條命了,能不能吃飯都說不定呢。”拎食盒的人嘟囔,“依我看,只怕過了不今晚。”
“少廢話!”打燈籠的斥道,“打死了,那是牢裏人的事,餓死了,就是咱們的事。大家各盡本分,快走!”
說着,四人又去得遠了。
杜宇和穆雪松都心中奇怪,相互望了一眼。“我聽說北苑荒廢,早就不住人了——他們這是做什麽?”杜宇道,“好像是抓了什麽人。”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穆雪松道,“這裏是今上的別苑,要關押在這裏的,也應該是所謂的‘亂黨’吧?如果宇文遲沒死,也許在這裏。走——”
他像鬼魅一般跟了上去。杜宇緊随其後。雖然開始還有點兒腳步虛浮,但走了一陣便恢複過來。兩人遠遠的和燈籠保持着距離,一直來到荷塘邊。燈籠飄進小亭子,忽然就不見了。
兩人也上前去,只見亭子的地上有一個三尺見方的洞,下面石階蜿蜒,燈光從盡頭處透出來。
“這裏可別有洞天呢!”穆雪松說着,率先走下石階去。
杜宇也随他一起走到石階的底端,只感到陰寒之氣逼人。借着周圍的火光看,這裏是個丈五見方的廳堂,有幾張椅子,四周都是粗糙的石壁,地面潮濕,石壁也滲出水來,應該是來到荷塘下面了。
他和穆雪松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走進一條狹長的走廊,便聽見人聲。一個道:“你何必還嘴硬?你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姐,是吃不了這苦的。別和自己過不去,快快說了吧。說了,咱們就給你請大夫,把你治好,你還可以繼續享受你的榮華富貴。”
竟然是個女人?杜宇和穆雪松都是一驚。緊走幾步要穿過走廊去,忽然看見那四個送飯的人又回來了。見到他們,即“啊”地驚呼:“不好了!有人闖——”後面的話還沒出口,已經被穆雪松一掌打翻。接着第二、第三和第四個也都倒在老先生的掌下。
“走!”穆雪松快步前行。
走廊的盡頭又有三個人沖過來,也許後面還有幾個。但杜宇看不分明——根本來不及看分明,敵人就已經被穆雪松打倒了。他們兩個穿出走廊,來到一間寬大的廳堂——這裏倒不陰冷,因為四五個火盆和牆上的火把正烈烈地熏烤。血腥味,在灼燒之下顯得格外詭異。
杜宇看見,房間正中的椅子上,鐵鏈捆着一個人,雖然衣衫褴褛遍體鱗傷,但他還是認了出來——這不是太子妃嗎?
他趕忙撲上前去:“殿下,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紀輕虹微微擡起頭來,原本佛像一般秀美的臉上滿是血污。“你……是你……”她露出一絲微笑,接着就昏了過去。
“這群敗類!竟然對一個弱女子下此毒手!”穆雪松啐了一口,拗斷太子妃身上的鐵鏈,“帶上她,跟我走。”
杜宇不知要去何處。但是他知道,這個女子曾經是自己的戀人——至少她是這樣告訴他的。無論是真是假,這女子曾救過他的命。她今身陷險境,自己豈能坐視!于是抱起太子妃來,跟着穆雪松跑出地牢,離開聽松雅苑。
他們一直來到西京城郊個一間佛寺裏。佛像傾倒,碎瓦遍地,中庭生谷,井上生葵,顯然是被信衆遺棄很久了。不過後面的一間禪房卻收拾得幹淨——看來是穆雪松這幾天落腳的地方。
杜宇将紀輕虹安置在床上,又去井中打水來。穆雪松則打開包袱,取出金創藥和幹淨的衣衫。兩人顧不得避忌,将太子妃的傷口洗淨并包紮好。穆雪松又以內力在她後心推拿片刻,她才幽幽醒轉過來。
“我……我是死了麽?”她眼中淚光盈盈。
“不,殿下,我們把你從牢裏救出來了。”杜宇道,“你……你怎麽會被關在聽松雅苑的地牢裏?”
“我……”紀輕虹似乎是受了太大的驚吓又或者是被傷痛所折磨,滿面茫然,片刻,才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道:“怎麽辦?他們知道皇上還活着!他們知道了!怎麽辦?”
杜宇和穆雪松都是一愣——皇上?當今皇上崇化帝可不是活着嗎?
還是穆雪松率先反應了過來:“你莫非是說,先帝……中宗皇帝他還活着?”
紀輕虹含淚點了點頭,望着杜宇道:“那天,你把皇上帶到誤緣庵來。你說瑞王爺要弑君篡位,宮裏的人都被他收買了。你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讓皇上藏身,等過些日子再聯絡各方忠臣,誓師勤王。後來你又帶着皇上走了。這事,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可是,他們知道了——他們把我抓來,拷問我皇上的下落。我什麽都沒有說……再說我也不知道……我想,你也有危險。或許瑞王爺已經知道,你就是他身邊的內鬼。”
什麽?杜宇太過震驚——他是內鬼?德慶帝未死?是他将德慶帝救出皇宮?還藏了起來?他怎麽一點兒也不記得!
穆雪松顯然也吃驚不小:“你……你小子竟然不是瑞王爺的走狗?”
“他當然不是!” 紀輕虹道,“就算別人都投靠瑞王爺,他也不會——我知道的!”
杜宇的頭腦一片混亂。
“這麽說你背叛你師父?”穆雪松盯着杜宇,“所以他才向你下毒,讓你中了菩提露,然後又用仙人拉纖把你變成這不人不鬼的樣子?”
杜宇不知道。
“他……他說什麽?” 紀輕虹關切地望着杜宇,“你……你中了什麽毒?什麽仙人拉纖?”
“他中了劇毒,會發狂亂殺人。所以他師父梁飛雲——就是宮裏的太醫胡楊,用一種叫做仙人拉纖的辦法控制住他。所以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穆雪松道,“他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只記得他師父告訴他的事,聽從他師父的命令,根本就是個傀儡。”
“你……你……”紀輕虹盯着杜宇,淚水滾滾而下,“是什麽時候的事?所以你才沒有回來找我?所以你才……才娶了朱砂姑娘?難怪我見到你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麽不同……原來……原來你什麽都忘記了!”
她的手指上過夾棍,血肉模糊,現在被布纏着,辨別不出形狀。但她還是伸出手來,握着杜宇的手,端詳着他的手掌。淚水落在他的掌心,順着掌紋彙集成河。一直流到杜宇的心裏去了。
他感覺心裏有一處幹裂的傷口,被這淚水浸潤,鹽澀地疼。可是,他還是想不起關于這個女子的任何事。
十萬分的愧疚,十萬分的無奈。
他只記得一個戀人,那就是朱砂。朱砂如果知道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會不會像太子妃一樣潸然落淚?
“太子妃殿下!”穆雪松正色,“當今皇上乃弑兄篡位,其行為,人神共憤!如果中宗還在人間,究竟藏身何處?所謂聯絡諸方忠臣起兵勤王,又在何時?茲事體大,你一定要把所知的都告訴老朽。杜……杜大人如今神志不清,只怕是不能告訴我們什麽了。”
“我……我不知道。” 紀輕虹神色黯然,瞥了一眼杜宇,“他……他什麽都不肯告訴我……是怕我被卷進去,有危險。”
“沒想到還是把你卷了進來。”穆雪松嘆息。
“不,這樣也好!” 紀輕虹含淚一笑,“我早就想為他分憂了……其實很早以前,看到他總是皺着眉頭,總是為了一些事犯頭疼病,我就想為他分憂了。況且,如今他們抓了我,把我當成了亂黨,我就再也不用回到太子那禽獸身邊去了!”
她看了看依舊滿面茫然的杜宇,又笑了,從心酸中透出一絲幸福來,好像只要看到了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啊,我想起來了——”她道,“雖然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是七瓣梅花的人應該知道。七瓣梅花都是為皇上辦事的人。去年五月十二日夜裏,杜大人帶皇上來,然後又匆匆走了。他曾對我說,為皇上辦事的人以七瓣梅花為暗號,日後若是他不能來找我,也許會有持七瓣梅花标記的人來。若那人來,我可以放心跟着去。可是……一直到今年正月裏,我才見到七瓣梅花。”
“就是要你去禦花園行刺的人?”杜宇問。
紀輕虹點點頭。
“怎麽和七瓣梅花聯絡?”穆雪松問。
“正月裏是他們來找我的。” 紀輕虹道,“後來行刺失敗了,二月中……也就是皇上——瑞王爺——忽然宣布不要黃元帥出征西疆,那時候他們又來找過我一次,叫我打探一下瑞王爺為何要下此旨意。若是打探出來,就去胭脂園裏找廚房的旺叔。把七瓣梅花的信物給他看,他就知道我也是為七瓣梅花做事的人……只是,我還什麽都沒打探出來,就被人抓了。他們把我關在聽松雅苑也有快一個月了。”
“殿下受苦了。”穆雪松嘆氣。
“不要叫我殿下。” 紀輕虹咬着嘴唇,“我再不想和那個禽獸有任何關系。我姓紀。”
“紀姑娘。”穆雪松改口,“你的傷勢不算太重,不過要痊愈只怕也要花上一段時間。聽松雅苑的人知道你逃走了,一定四周圍搜捕你,所以西京不是長留之所。我帶你去朱砂姑娘那裏,好麽?”
“朱砂姑娘……”紀輕虹顯得有些遲疑。
杜宇猜測她大約顧忌對方是自己的妻子,所以苦笑了一下,解釋道:“朱砂雖然是一介風塵女子,但是也曉得大是大非,是忠于中宗皇帝的。所以,她雖嫁我為妻,對我卻好像仇人一樣。她一心認為我是叛賊逆黨,還囚禁了宇文遲……”
“宇文遲才是叛賊逆黨!” 紀輕虹打斷,“宇文遲是瑞王爺安插在皇上身邊的人!”
杜宇和穆雪松不知僅僅一夜的時間還要聽到多少叫人驚愕的消息:“這話又從何說起?聽朱砂姑娘和東方大俠說,宇文遲是中宗皇帝身邊白衣卿相一般的人物。怎麽又成了瑞王爺的走狗?”
“你忘記了?” 紀輕虹看着杜宇,“你以前曾經和我說過好多次,皇上身邊有個宇文遲,武功和氣度你都很欣賞,只是你懷疑他并不忠心。你曾多次試探他,卻沒有查出什麽蛛絲馬跡來。後來——就是五月十二日那夜,你走的時候也曾囑咐過我,任何人持七瓣梅花标記前來,我都可以相信,除了宇文遲,若是宇文遲,一定不要信。我當時就問你,為什麽,是不是确定宇文遲有二心。你沒回答我。但我想,若他不是瑞王爺派駐七瓣梅花裏的奸細,你為何會如此千叮萬囑?”
“所以……”穆雪松沉吟,“所以宇文遲根本沒有被抓起來?”
紀輕虹搖搖頭,望着杜宇道:“你還記得嗎?那一夜,你和東方大俠闖進撷芳園。東方大俠問我,宇文遲關在哪裏。我說,全天下都關進去了,也關不進宇文遲去。不錯,宇文遲現在是失了蹤。但是我想,應該是瑞王爺派他出去執行什麽任務了……畢竟,天下反對瑞王爺的人還很多。像宇文遲這樣武功高強的刺客,不是正好有用武之地嗎?”
“那朱砂姑娘豈不是一直都誤會了?”穆雪松頓足,“得告訴她才好!”
“不,不要告訴她!”杜宇阻止——朱砂現在生命的目标就是尋找宇文遲和那本所謂的名冊。如果打破她的夢,對她也太過殘酷了。
“為什麽?”穆雪松卻不理解。
“也許是怕她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安全吧。” 紀輕虹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她的。”
“好吧,反正現在也理會不了那麽多事。咱們小心宇文遲那小子便是了!”穆雪松道,“紀姑娘,我這就送你走——杜大人,你也要快些回聽松雅苑去,否則那邊的人該懷疑了。我會盡快幫你把剩下的銀針都□□。讓你脫離梁飛雲的掌握。”
外面的天色已經微微發白,杜宇也知道不能久留。
拔出銀針,他才能想起一切——包括德慶帝的去向。他可以向朱砂證明,自己其實不是篡位的幫兇。但是果然如此嗎?他又感到害怕。那個和藹地叫他“小鬼”的瑞王爺,那曾經從狂徒手中救出他的師父——他們都是惡人?自己也早就背叛了他們?越想越覺得千頭萬緒,沒有結論。
“如果解除了仙人拉纖,菩提露的毒要怎麽辦?”他問穆雪松,“我……我不想再濫殺無辜。”
“你小子良心未泯,難怪會背叛你那個敗類師父。”穆雪松颔首,“你放心,你師父解不了菩提露,是因為他被我孤鶴山莊逐出師門,所以并未學到本門武功精髓。其實只要練成本門內功的第七重,就可以對全身筋脈運轉操控自如,也自然就可以對抗菩提露的毒性,甚至可以慢慢将毒逼出體外。你師父卻不曉得,因為他只練過本門秘笈《一飛沖天》的上半部,內功最多只練到第六重。後面的第七到第十二重,他不知要怎麽練。我猜他之所以只是将我囚禁,而并未索性砍了我的頭,就是想得到秘笈。你也算是本門弟子,待解開了仙人拉纖,确定你不是梁飛雲的同黨,我就傳授你內功心法,幫你解了菩提露的毒。”
如果待仙人拉纖解開,卻發現我依舊是個幫兇,是個奸賊,那該如何?杜宇沒有開口問,因為他自己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那他就去死,因為他早該為小安償命了!
便拱手向紀輕虹和穆雪松作別。
只是才一動作,就感到後頸一陣刺痛,令他不由瑟縮。
“怎麽了?”紀輕虹不顧傷痛,下床來要扶他。
“沒……沒事……”他腳步踉跄,“應該是那針……那針在移動……”說話的時候,刺痛加劇了,他的牙齒“咯咯咯”直打架。
“我來幫你一把!”穆雪松一把按住杜宇的頭頂的百會穴,“你自己也試着運氣,把銀針朝外推。”
杜宇感到有一股暖流注入自己的體內。和之前在聽松雅苑裏的感覺完全不同。這暖流平和卻豐沛,瞬時趕走了痛苦。他才也有了力氣,調整內息,順着銀針運動的方向,緩緩朝外推。起初十分的困難,一點點,一點點,仿佛那不是區區蚊須針,而是千鈞巨石一般,怎麽用力有推不動,後來,好像忽然找到了什麽竅門,巨石松動了,再猛一發力,聽到“嗖”地一聲輕響,繼而是紀輕虹的驚呼:“天哪!”
“沒事,已經逼出來了!”穆雪松按住杜宇頸後的傷口,同時伸手将插在牆上的銀針拔下來給他看,“這是第三根,待我安頓好了紀姑娘,再繼續幫你拔出餘下的。”
杜宇點點頭:“有勞穆前輩……我……我不會發狂吧?”
穆雪松不待回答,紀輕虹已經哭了起來:“他們……他們對你做了這麽殘忍的事?他們将這麽長的針,紮進你身體裏去了?你身上還有針沒□□?”
“殿下不必擔心。”杜宇道,“平時是感覺不到的——方才穆前輩不是也說要幫我全都拔了嗎?”
“那……那該有多疼!” 紀輕虹顫抖,仿佛那些針是紮在她的身上一樣,“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杜宇想婉言推辭。然而她已經靠了過來,踮起腳,查看他的後頸。那裏有兩個針孔,一個是昨天小翠拔針留下的,已經結痂。另一個原本穆雪松以手按住,不過此刻松開了,就不停地朝外冒着血。紀輕虹用衣袖擦拭着,動作輕柔,仿佛母親在照顧嬰孩。
若這是朱砂的手,該多好啊!他想,只是現在看來,和他有一段情的,是太子妃紀輕虹。
他和這兩個女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希望七根銀針都□□的時候,他會想起來。
“咦?”紀輕虹忽然奇怪道,“這……這不是七瓣梅花嗎?”
“什麽?”杜宇不解,要扭過頭去
“不,你自己看不見的。” 紀輕虹道,“在你腦後,頭發遮住了。要拿兩面鏡子反射着看才能看到。是個七瓣梅花的紋身。”
“是嗎?”他伸手去摸,但旋即意識到這很傻——手指上又沒有長眼睛,怎麽能摸得出來?
“還當真是七瓣梅花呢!”穆雪松也湊了上來,“紀姑娘,你說七瓣梅花都是替中宗皇帝辦事的人,也許這紋身就是他們的标記?”
“也許是吧。” 紀輕虹道,“所以才紋在這麽隐蔽的地方……唉,如果忠臣和奸臣,都有個記號來識別就好了。”
記號!這個詞好像個小錘子,“篤”地在杜宇的頭上敲了一下。耳畔響起一個聲音:“你去看她的胳膊,上面有七瓣梅花的标記!”
他記得了,這是那個雨夜,闖入文杏軒的陌生男子對他說的話。
說小安也是七瓣梅花的人!
他後來就發了狂,殺了那個男人,還殺了當值的大夫和藥童。然後呢?
他想讓自己的思緒回到那個雨夜。可是眼前展開的卻是另一幅畫卷——窗外秋高氣爽,房內明亮整潔。小安就在不遠處,伏案疾書。
“你在寫什麽?”他問。
小安笑了笑:“我記錄您的病情呀!我看大夫們都是這樣記錄的,就可以知道什麽藥管用,什麽要不管用——您看,我都寫了一整本了呢!”她将簿子舉起來,孩子氣地揮了揮,不想衣袖挂到了筆洗,整樽水倒了下來。她驚叫一聲,去搶救桌上的筆墨紙硯。
他要上前去幫忙。她卻不讓:“您歇着——您的身子還沒好呢!這些粗重的活兒,怎麽能勞煩您呢?都怪我笨手笨腳的!”
她卷起袖子來,一直卷到手肘以上,将浸濕的紙一張張鋪在窗臺上,又回來擦桌子。
胳膊上有七瓣梅花的标記。
這話又一次在腦海中響起。于是瞥了一眼——少女的兩條手臂白淨圓潤,像是盛夏的蓮藕。沒有标記——至少,手肘以下都沒有。
我這是在做什麽?他覺得自己可笑,又卑鄙——像小安這樣天真善良的姑娘,怎麽可能和七瓣梅花有關呢?
“還是我來幫你吧。”他道,“我老這麽躺着,都生鏽了。”
“別——別——”小安阻止,“要是讓鄭總管知道了,不打死奴婢才怪呢!您不願躺着,就歪在榻上歇歇。您看,太陽多好?”
拗不過她,只得在床邊的軟榻上睡下,百無聊賴地欣賞外面的秋色。
有幾只野鴿子在院子裏休閑地踱步。小安收拾完桌子上的狼藉,走到外面,就從衣袋裏抓出一把谷子來喂鳥。鴿子都像她靠攏過來。甚至栖在她的肩頭。她輕輕地撫摸着它們。
這是多麽美好的時光!
他合上眼——如果時光永遠停止在這一刻,該多好?
然而,時光豈會為人停留?一合眼一睜眼,已經變了世界。
他在破廟裏,身邊是穆雪松和紀輕虹。
“快回去吧。”穆雪松催他,“讓人發覺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