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李妙瞳從新房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天氣好時她就會每天去新房開窗放氣,這從學校老舊的小房子突然換了嶄新的大房子,有太多的地方她都可以慢慢布置。
她把車停在大院東側外的路邊,停車的位置恰好擡頭便能看到陳曉悅的卧室。
女孩的卧室早已黑了燈,李妙瞳看着那扇窗微微笑了笑,想到一年的大學生活,小女孩變成了大姑娘,長腿高個,面容倒是越長越像她二姨張可心。
走進院裏的時候,一些家還亮着燈。大院這邊房子老,路燈也是矮矮的,燈光昏暗,院裏一家家換上的白色吸頂燈光就格外顯得冷峻。
李妙瞳踩着有些坑窪的路面,破碎的磚石縫隙中不時傳來蛐蛐的叫聲。
她擡頭看了眼,陳汐的卧室還亮着。
李妙瞳把肩上的包帶往上提了提,夾緊了腋下的包,邊走邊盯着那個窗戶看了好久。
伏天的濱城連吹的風都是又熱又潮,只有夜晚才會些許涼快。反正都在假期,熬熬夜也是正常的。
想到這,妙瞳快速上了樓梯,進屋把包往椅子上一扔,便去準備洗澡。
夜越靜,蟲鳴越喧鬧。
随着月亮爬上最高,大院裏的燈光也一家家熄滅。
李妙瞳把近期買零碎裝飾和家居用品的賬記完的時候,已經将近一點,她掩嘴打了個哈欠,用手背按了按發紅的眼睛。
裝修實在是個費心費神的事,好在已經完成,只剩最後的一點點收尾。
她走到窗前,扭動了幾下腰,準備關窗的時候最後又往對面看了看,陳汐的卧室燈依然亮着。
她怎麽還不睡?妙瞳心裏納悶。
妙瞳清楚,陳汐的作息其實非常規律,雖然現在孩子放假回來了,但孩子的卧室已經關燈了,陳汐又為何還不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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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麽晚也沒法多想,李妙瞳又打了個哈欠,擡手蹭掉了眼角流出來的淚,關上窗戶也關了燈。
半夜兩點李妙瞳醒來的時候渾身非常難受,畢竟她剛剛躺下一個小時,全身還沒有進入休息狀态,莫名地醒來讓她也沒什麽好心情。她撓撓頭,迷迷瞪瞪地去上了廁所洗了手,又回到屋裏躺下。
秒針咔嚓咔嚓地走着,躺在床上的李妙瞳突然有些睡不着了,她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慢慢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
夜已如墨,大院裏的人都進入了夢鄉,東邊的樓僅剩下了一盞亮燈的房間。
李妙瞳瞬間清醒了起來,兩點了,陳汐的卧室依然開着燈,她到底在做什麽?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一切已經容不得她多想,她随便套了身休閑的衣服就沖下了樓。
漆黑的夜裏,老舊的外露式走廊裏沒有按照電燈,只能借助樓梯拐角的舊的已經快到壽命的白熾燈帶來一點點的亮度。
李妙瞳在門外輕輕敲了很久,始終也不見有人出來。
難道是陳汐帶曉悅走的時候忘記關燈了?李妙瞳想,可陳汐從來不是那麽馬虎的人啊。
陳汐卧室窗戶關的緊緊的,李妙瞳在玻璃窗上輕輕敲着。
“陳汐?陳汐你在家嗎?”
無人回應,李妙瞳又回到門口敲門。
“曉悅,曉悅?在家嗎曉悅?”
十幾分鐘過去,始終無人回應。
大半天的敲門聲和呼喚聲驚醒了樓上下的幾個鄰居,悶熱的夜晚,有人醒後起來喝水,也聽見了幾聲咳嗽。
李妙瞳站在陳汐卧室窗前,看着窗簾裏透出來的白光,又往大院的黑暗中望了眼。
難道真的是她忘記關燈了嗎?李妙瞳心裏存疑,畢竟這幾十年,她都沒見過陳汐幹過這種事,她自己倒是有時會丢三落四忘記了帶鑰匙,為此還找人開了好幾回鎖。
夜晚的涼爽也在妙瞳叫門的心急下變成了燥熱,她擡手擦了下鬓角的汗,想着或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她在麻料褲的口袋裏颠了下鑰匙,另一只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準備回去睡覺。
而就在此時,妙瞳突然聽見屋內一聲悶響!
那聲音好像什麽東西被撥弄掉在了地上!
“陳汐?陳汐你在家嗎?”
李妙瞳立刻捕捉到了這個聲響,繼續敲着玻璃窗,可裏面仍然無人回應。
雖然那聲悶響只有一下,但是李妙瞳确認那就是陳汐卧室裏發出的聲音!
她已經不管其他人的熟睡了,而是大力敲着門,她确定陳汐一定是出了事!
“陳汐!陳汐!曉悅!曉悅!”
當當當!當當當!
哭着睡着了的陳曉悅迷迷糊糊聽見外面的鑿門聲,剛開始她以為是別人家,因為嫌太吵她嘴裏嘟囔了幾句,翻了個身繼續睡去,可那敲門聲不但沒有停反而越來越大。
“陳汐!陳汐!陳曉悅!”
女孩聽清了叫門的人喊着她和母親的名字,她一下子清醒過來,辨別出叫門的聲音是來自妙瞳阿姨,她打開床頭燈,牆面的鐘指向淩晨兩點半。
女孩趕緊跳下床,出去打開門。
“阿姨?”
女孩腫着眼睛,看着門外一臉緊張的李妙瞳。
“這麽晚您怎麽來了?”
“你媽媽呢?”
李妙瞳走進屋,餐桌旁的風扇仍在轉着頭吹着風。
“我媽媽?她……她應該睡了。”
“可她卧室的燈一直亮着。”
李妙瞳沒顧着孩子,邊說邊往關着的房門走去,此時她唯一的念頭就是确認陳汐沒事。
“陳汐,你睡了嗎?”
她輕輕敲了幾下門,再次喚了幾聲。
屋裏沒有大的聲響,卻好像有些低低的□□。
“陳汐,我進來了?”
見屋內人依然沒有回應,李妙瞳扭動門鎖推開了門。
屋內的冷白光立刻随着打開的門射出來,只見陳汐瑟縮着身體,死死按壓着腹部。她臉色蒼白,臉上既是淚又是汗,表情因為疼痛而扭曲,長時間咬着的下唇已經發紫。
“陳汐!你怎麽了!”李妙瞳一步便沖到床前。
陳汐想張嘴說話,可是也只是嘴唇動了動,根本發不出聲音,眉心因為想要說話而加劇的疼痛擰得更緊了。
“你別動!別動,我送你去醫院,這就去!你再忍忍!”
李妙瞳險些哭出來,她抱住陳汐身體時,看到她渾身大汗淋漓,頭下的枕頭也已經被汗水濕透,這樣的疼痛她忍了幾乎一夜。
旁邊床頭櫃上的燈倒在地上,妙瞳這才明白剛才其實陳汐一直是聽得到她敲窗的,可是她卻無法回應,或許是用了那麽久的時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慢慢把床頭燈推倒,以告訴她屋裏有人。
李妙瞳來不及傷感,她大聲喊着曉悅:“曉悅!曉悅!”
跟在她身後進屋的陳曉悅已經完全吓傻了,她見狀立刻撲倒陳汐身邊,眼淚已經嘩嘩往下流。
“媽——媽——你怎麽了?媽媽,你怎麽了?”
此時最急的就是送醫,李妙瞳沒讓曉悅再繼續發呆,而是喊着她給姥姥二姨打電話。
“曉悅,別愣着了!快通知你姥姥和你二姨,讓她們到新華醫院急診去!我開車送你媽過去,快!”
而她自己給陳汐簡單套了外衣,在陳曉悅的幫助下,她奮力把陳汐背到背上,帶上孩子,開車飛馳在無人的黑夜中。
—
新華醫院裏冷冷清清,住院的患者都在熟睡,值班的護士帶着困意做着入院登記,接着便是幾個女人來回的腳步聲。
到醫院之後陳汐疼的吐了幾次,急診醫生立刻做了檢查,按壓右下腹麥氏點,伴随着還有反跳痛,基本确認是急性闌尾炎。
拿着一些檢查單子,醫生問:“誰是病人家屬?”
張可心立刻回話:“這個是她母親,這是她女兒。”
“大夫,她年輕的時候……大概二十多歲,得過闌尾炎,那時候就是、就是保守治療了,這些年有時候累着了也會疼,就是吃些藥就好了,你看這……”方彩雲也急的一頭汗。
大半夜的雖然李妙瞳不想折騰老人過來,但考慮到她是陳汐的母親,還是讓陳曉悅通知了她。
醫生點點頭:“她是由當初的急性轉了慢性,這次恐怕是一些原因再次引發了急性發作,我建議你們是馬上手術,因為如果穿孔了會很大可能引發腹腔炎,也有生命危險。”
“這……”方彩雲急得團團轉,腫脹的雙手也因為緊張而使勁攥着,她立刻向張可心投去目光,“可心你看……”
“大姨,聽大夫的,趕緊做手術,闌尾這個東西沒什麽用處,可是疼起來總折騰人,別再出了大事,手術吧大姨。”
方彩雲按着慌慌的心口,眼神又漂浮不定的懸了好久,最後也答應了手術。
醫生合上病歷本,立刻交代護士安排起來。
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空空蕩蕩,方彩雲和張可心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等待着,而李妙瞳則在離她們很遠的一個等待椅上,目光始終盯着手術室門上亮起的燈。
陳曉悅慢慢走到妙瞳身邊,把一瓶礦泉水遞給她,自己也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沒事的,媽媽很快就會好的。”李妙瞳接過水,安慰起身邊的女孩。
聽了這句話,女孩的頭低的更低了,眼淚也吧嗒吧嗒的往腿上掉。
“都怪我,阿姨,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媽媽生氣的,不然她也不會這樣,都怪我……”
聽陳曉悅把晚上她和母親吵架的事說完,李妙瞳擡手輕輕撫摸着女孩腦後的秀發。
“阿姨,您說,媽媽會原諒我嗎?”陳曉悅低頭看着自己的帆布鞋尖,小聲說道。
李妙瞳笑了,拍了拍女孩的背:“傻孩子,媽媽當然會原諒你了,哪有媽媽會記恨自己的孩子的。”
“可是我說了那麽傷她的話……”曉悅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李妙瞳看了眼手術室上的燈,說道:“恩,人們吵架的時候都是這樣,情急之下都只想還擊,什麽話狠就說什麽,尤其是和親人,更會肆無忌憚地彼此傷害。你那些話确實是每一句都捅在了媽媽的心窩裏。我想你自己清楚,從小到大媽媽對你總是舍不得打舍不得罵,希望你不要因為少了一半的親情而被虧欠,她含辛茹苦把你養大,聽到你那麽說她,她确實非常非常難過。”
曉悅的眼淚如同脫線的珠簾,她擡手使勁抹了抹,李妙瞳遞給她一包紙巾。
“我知道有些話,你覺得你是為她好,你希望媽媽能争取自己的人生,你是希望她幸福,只是你沒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考慮問題,所以你不能體會她,不理解她。”
“阿姨,我……我确實是不能理解媽媽……雖然,雖然我媽媽……和你……不是普通的感情,但是你們畢竟是那麽相愛,現在這種事其實社會上也不少,我學校同學也有……她應該争取的,她可以和姥姥說啊,如果姥姥怎麽也不同意,可以絕食……嗯……或者離家出走……反正就是想辦法讓姥姥同意。”
李妙瞳噗地笑了出來:“小小年紀,花樣還不少,以後你可別用這些招數對付你媽。”
說完,她用攬在曉悅肩上的手摸了摸曉悅的耳朵。
女孩也低頭悶悶地笑起來,但只笑了一下她就又抿起嘴。
李妙瞳揉着女孩的腦袋問:“如果你知道今晚說的這些話會給媽媽氣病,你還會和她吵架嗎?還會說那些嗎?”
曉悅很使勁地搖起頭,剛剛收起來的眼淚又湧到了眼圈邊緣。
“對吧。很多話說了就收不回了,我們也都不知道說完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如果你媽媽真争取了,你姥姥真接受了,沒事那還好,可如果真有事,你媽媽會後悔一輩子。你姥姥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年輕時候受過刺激後她的心髒就不好,情緒不穩定,容易激動,受了刺激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你媽媽主要擔心的是這個。而你……”
李妙瞳繼續說:“如果你媽媽和我在一起,自然是有很多流言蜚語的,我們管不住別人的嘴的。就算我倆都不在乎,但那些話你也總會聽到,別人再拿那些話說你,議論你的家庭,議論你媽媽,甚至對你也惡語相加,幼小的你又怎麽能夠受得了呢?你只會因此受到偏見、受到言語傷害、心靈傷害。你媽媽不想你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護這個家庭,保護你,保護你姥姥,而沒有一點是為了自己。”
李妙瞳的話讓陳曉悅的情緒徹底淪陷,女孩抱着李妙瞳的肩頭,哭得稀裏嘩啦。
過了好久,女孩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臉淚痕地擡頭看了看李妙瞳:“阿姨,可是你……可是我媽媽對你……”
聽到這李妙瞳瞬間笑了,她用手指點了下女孩的鼻尖,開玩笑地說道:“我發現你不是你媽的貼心小棉襖,你是我的小棉襖啊,事事都想着阿姨,看來小時候那些漫畫書真是沒白給你買。”
陳曉悅也跟着笑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的。
李妙瞳把女孩的劉海輕輕撥到一邊。
“記得你初中,我帶你吃炸雞的時候,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我跟你說‘你有權力決定你的人生,但是不論什麽結果,你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對于阿姨也是同樣。這是我的選擇,我對我自己的選擇負責就行了。你媽媽确實一直覺得很愧疚,她對我說過,在母親孩子和我之前,她只能虧欠我,她很難過,但是她沒辦法。可即使知道這些我依然選擇理解她,也選擇繼續默默愛她。也許有一天她選擇勇敢一些,也許不會,這都沒有關系,愛,是無私,是平等,是尊重,也是自由。明白嗎?”
陳曉悅眼眶含淚,靜靜地看着李妙瞳,看着她微帶笑容的眼眸。
無私,平等,尊重,自由,曾經李妙瞳和她說過,那時她只是單純的用這四個詞的字面意思去理解這句話,而如今她聽了李妙瞳說到她和母親的感情,這時女孩才真正理解這四個詞語诠釋的是怎樣的愛。那是屬于妙瞳阿姨的愛,屬于她給自己母親的愛。
“好了,傻孩子,別哭了,眼睛腫了就不好看了。”
李妙瞳又拿出紙巾,幫陳曉悅擦起眼淚。
“等媽媽醒了,和媽媽好好道個謙,你媽媽很愛你,很愛很愛的。”
女孩又抿起了嘴,她一邊使勁點頭,一邊繼續擦着不斷湧出的淚。
女孩淚水快止住的時候,李妙瞳往手術室那邊看了眼,門上的燈剛好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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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汐被推回病房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住院部的護士開始忙碌,醫院裏也慢慢鬧騰起來。
李妙瞳站在門口,看着躺在病床上閉着眼睛,面無血色的陳汐,鼻中感到陣陣酸楚。
方彩雲一直在病床旁邊坐着,時不時握着陳汐的手搓來搓去,表情有時平淡又有時會掉幾滴眼淚。
張可心安慰了幾句可老太太依然如此,于是只好由着她去。
張可心緩緩走到門邊,看着眼睛發紅帶着血絲的李妙瞳說:“實在是謝謝你了,你回去休息會吧,昨晚也折騰了你一晚上,這邊有我和大姨盯着,沒事的。而且我聽說你今天還是召集日吧?”
李妙瞳嗯了聲:“那,也別讓阿姨一直這麽累着,我怕她也受不住。”
“放心吧。”張可心點點頭,“你和曉悅先回去休息休息,陳汐還得睡挺久的,我等一會就讓大姨也回去。”
看着李妙瞳的目光始終挂在陳汐身上,依然不想離去的樣子,張可心既心疼她又理解她,于是說道:“你上午得去學校忙,下午回去休息休息再過來,今天晚上你來換我,這樣行嗎?咱不能所有人都在這熬,雖然這微創手術住院時間不長,但是咱也熬不起。”
李妙瞳聽了張可心的安排,也知道她說的在理,因此也不好再說什麽,她使勁眨了眨酸澀的眼睛,道了別,帶着陳曉悅往醫院外走去。
早上的挂號大廳已經排滿了人,陪着看病的人神情焦急,患病的病人則目光忍痛。
李妙瞳從這些人身邊走過,心裏覺得有些酸冷。
縱使她對陳汐的愛再無私,再包容,但這個社會卻無法認可這份純真執着的愛,雖然李妙瞳不在乎什麽法律保障,但她也不能承擔一個愛人擁有的責任。無論她和陳汐多親密,她永遠都無法在陳汐的手術告知書上簽字,哪怕是闌尾炎這麽小的一個微創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