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手術室裏異常的安靜,陳汐費力地擡起眼皮,入眼的只有滿目的灰白。
身邊幾個綠色的影子飄過,她的手不知被誰搬動,針頭紮入血管。
她再次擡眼看了看上方輸液管中滴答滴答不停滴落的藥液,很快視線就不再清晰。
陳汐忘記了她是怎樣被推進手術室的,只是她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好幾位醫生都圍着她,頭頂的無影燈雖然能消除陰影,可此時卻照得她睜不開眼。
她擡手遮住燈光之際,卻聽到身邊的大夫正說到她的名字。
醫生1:“患者,陳汐,是她沒錯。”
醫生2:“嗯,切了,一了百了。”
醫生1:“嗯,都清除了,省得想起來就疼。”
說完,醫生便開始讓身後的器械護士準備手術器械。
聽聞醫生的話,陳汐掙紮着揮了揮手,這個動作之大,很快就被幾個醫生一起看到。
醫生2:“麻醉醫生,這是怎麽回事?病人怎麽還這麽清醒?”
發現自己完全沒因為麻醉影響行動,陳汐立刻跟幾個大夫說:“大夫,我不想手術,我想保守治療,我不想……”
醫生1:“這位患者,你半年之前不是早就想要放棄了嗎,現在已經容不得你後悔了。”
陳汐:“什麽?我,我半年前?我半年前還沒有闌尾炎啊?”
醫生2:“這不僅僅是一個闌尾切除術,這切除的,是一直困擾你的那段感情,你半年前不就下了決心想要忘記她了嗎?”
陳汐愣住了,她想了大概有十幾秒,才想起半年前的冬天,她想她該讓兩個人解脫了,她應該讓妙瞳去喜歡別人,可是,這又和手術有什麽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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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1看出了她的困惑,解釋道:“你的這段感情就是你的闌尾,你只要想到就會讓你難受,讓你疼痛,而你又并不想要追求,既然如此,要這段感情還有什麽用呢?切除之後,你的生命中就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也沒有這段情感,對你對她都有好處,再說,你之前不已經決定徹底放棄了嗎?”
陳汐還想再說什麽,可此時補進身體裏的麻/醉/藥/劑已經起了作用,她使勁張嘴,卻發現已經再發不出聲音。
巡回護士已經上來把她的雙手固定在臺上,身後的儀器也發出滴滴滴的聲音。
剛才說話的那位醫生朝她彎了彎眼,或許是想笑笑讓陳汐對手術的效果更有信心。
“放心吧,小手術,你很快就會忘掉那些煩惱,只剩下快樂。”
這句話後,陳汐再也撐不住沉沉的眼睑,睡了過去。
—
1970年的宋屯,空氣中依舊彌漫着雞糞的味道。
幼小的陳汐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沒有燈的晚上,屋裏一片漆黑,只有一點點微弱的月光透過窗戶上唯一的一塊模模糊糊的玻璃射進屋內,卻讓這般冷夜更加瘆人。
從城裏突然來到這樣的窮鄉下,舒适的床變成了土炕,小陳汐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她想去廁所,可是茅坑在院子裏,要走很遠的路,她推了推身邊的媽媽,可媽媽卻一動不動。
尿意越來越強烈,她只能自己爬下炕,扶着炕沿一步步慢慢往門外摸索。
夜這麽的黑,小陳汐越來越怕,她摸到門口,輕輕推開屋門,随之而來的是破舊的木板門發出忪人的吱嘎聲。
陳汐抱着門框,眼淚挂在眼角邊,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只能憑感覺往對面望去。
黑暗裏,什麽都沒有,那個屋子的門緊緊關着。
她記得她會向她伸出手,她記得她會對她說“別怕,我陪你去”,她記得她在白天給了她糖豆,她的記憶裏應該是這樣。可是這裏沒有,沒有她,沒有她帶她沖破黑暗,沒有她幫她抵禦恐懼,沒有,什麽都沒有。
小陳汐怕得哭了出來,尿順着褲子流到腳面。
她倚靠在門上,褲兜裏的東西被門咯在腿上,她用發抖的手摸了摸,攤在手心裏的幾顆,是她并沒有送出去的彩色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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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小陳汐在盤河八中讀七年級。
父親陳樹橋從鎮上買回來了半斤桃酥,陳汐從裏面挑了兩塊又大又完整的,拿油紙包好,跑到了村邊的西山尖尖上。
生産隊的牛在一旁吃着草,陳汐蹦蹦跳跳跑上來,她記得那個女孩總會在這個時候等着撿牛糞。
山風吹過小陳汐的臉龐,她坐在山上的石頭上,太陽從山腰掉到了山底,山的一邊從熱熱鬧鬧直到剩下落日斜陽,牛兒吃飽了草,村裏已然炊煙袅袅,卻怎麽也沒見到她的影子。
這時候,黑黑瘦瘦的李傳寶背着糞筐走過,看見陳汐便咧嘴笑。
“陳汐姐~”
小男孩很快便聞到了桃酥的油香,也看到了陳汐手裏的好東西。
“陳汐姐,你這能給我吃一口嗎?”男孩嘿嘿地笑着問。
熟悉的糞筐糞叉,熟悉的牛群,卻不見熟悉的她,陳汐神情恍惚。
“傳寶,你二姐呢?”
“啥?陳汐姐,你說誰?我二姐?我沒有二姐,我家我就是老二啊。”男孩呵呵呵地笑起來。
聽着男孩的回答,陳汐木然地把桃酥遞給他,看着他樂滋滋地吃着起勁。
陳汐幾乎絕望地望向山下的宋屯,這個十分鐘便能走完的小村子仿佛變成了世界那麽大,哪哪都尋不到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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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小陳汐坐在教室裏,語文老師呂成生在課堂上給同學們高頌着《南風歌》,陳汐跟随着呂老師幻想着未來的美好世界。
她歪過頭,可她的同桌是一個正趴在桌上流着口水睡覺的男孩,而不是她。
小陳汐戴着媽媽給買的紅色蝴蝶結發圈,她握着口琴,孤獨地站在西山頂,看着生産隊金色的麥田,卻無心欣賞美麗的夕陽。
她記憶中的她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模糊到她只知道這個名字,這個她起給她的名字。
口琴聲斷斷續續,淚水落在琴唇之間,曲調傷感又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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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舉杯的婚禮,不疼不癢的人生,瑣碎的每一天。
每晚在丈夫的鼾聲旁入睡,每天都在忙碌着家務,買菜做飯,照顧孩子,照顧丈夫。
在菜市場上為了幾毛錢殺價,回到家會和丈夫為點雞毛蒜皮瑣事争吵,在婆婆那她要努力做個好兒媳,在大姑姐那也要謹言慎行。
走到門口,她會和鄰居們說着家長裏短,宣洩着對生活不滿的情緒,發着一堆堆的牢騷。
一天天一年年,孩子大了,丈夫的煙抽的更多了,她也只是上課彈琴,已經早已不再跳舞了。
生活在她的臉上刻上道道皺紋,她的背漸漸不再直挺,眼睛開始昏花,聽力也在下降,腿腳不再靈活,頭發慢慢全都花白,牙齒也開始脫落。
走到最後一刻時,陳汐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了。
但恍惚間,她只覺得自己并沒有愛過,沒有好好感受過生活,沒有體會過情感。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弄丢了那個人,讓她原本鮮活的人生失去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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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耳邊淅淅瀝瀝的雨聲立刻帶給她答案。
雨聲越來越大,雷聲轟響,拳頭般的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地面上,泛起白色的水霧。
這個場景陳汐心裏一驚,她立刻就認出,這正是那年那個瓢潑的雨天,她斷了兩個人情誼的那天。
很快,她就看到一張陰沉的面孔撐着傘,穿過城南中學的石子路,走進傳達室。
電話聽筒被拿起,手指在撥盤上一下下轉動。年輕的自己正在與李妙瞳進行最後的通話。
旁觀的陳汐站在雨裏,她緊緊貼在傳達室的窗戶上,雨水落在她的頭上身上,把她淋透。可她根本顧不得,她雙手握成拳,奮力地敲打着玻璃,她拼命地喊着——不要和她分開!不要!不要!
可屋裏的人卻什麽都聽不見。
電話慢慢被放下,陳汐心裏的那根情愫徹底繃斷。
她跪坐在雨中,看着那個年輕的絕情的自己消失在雨裏,已經分不清臉上究竟是雨還是淚。
此刻的陳汐異常清醒,走過了一遍沒有李妙瞳的苦悶人生,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割斷感情的那一幕。
她明白,這段感情的消逝并不會帶給她快樂的未來,當年的她怕了,她放了,而現在,她依然想放掉的念頭卻是來自心底的逃避。
她也更加清楚,她當年的選擇說是為了母親,她後來的選擇說是為了孩子,這些緣由确實讓她不敢和妙瞳大膽相愛。可這看似十分高尚又合理的選擇背後,隐藏在心裏最最深處的,卻是她無法抵住這愛情會受到的來自外界的冷眼和壓力,那是她的懦弱,是她自私的心魔。
她害怕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話,她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她受不了別人的嘲諷,
而這點,妙瞳從來都知道,卻從來都沒有戳破。
妙瞳始終是站在她的身後,給她想要就能有、想依就能靠的愛,保護着她的家庭、孩子,更是保護着她那軟弱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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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汐在手術臺上醒來,頭上依舊是讓她睜不開眼的無影燈。
短時間內經歷了一生這麽多情感事件的沖擊,她疲憊不堪,也悔恨不已。
她剛想動,就聽到旁邊醫生的聲音:“手術很成功,你可以下來了。”
陳汐活動了一下雙手,都能動,雙腳,也是。
她慢慢走下手術臺,醫生和護士們都站在一旁看着她,而通往手術室外的大門則閃着耀眼的白光,光線很強烈。陳汐擡手擋着眼去辨別,卻根本看不清另一邊是什麽。
醫生2:“走吧,出去吧,穿過這道門,你就會徹底忘了她。就像你對她說的那句——‘忘了吧’,你真的能忘了她。”
“可是醫生,我……我不想……”
醫生完全不等陳汐說完,在她背後狠狠地推了一把,陳汐立刻便失去了重心,她整個人都往那道白光門倒去,而那道門也像有魔力一般,在吸着她。
陳汐瞬間手足無措,她流着淚,開始胡亂揮着手掙紮着,卻抵不過周圍那麽多人那麽多只手的推搡。
她叫着喊着,可完全沒有人理會,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自己選擇了放棄。
白光離眼前越來越近,陳汐試圖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手術床、儀器、甚至輸液管,可她的所有掙紮都是徒勞的,都擋不住她往那道門中墜落!
她無助地閉上眼,淚水淹沒了她,如同那年冬天冰冷的湖水。
陳汐在心中一遍遍記起李妙瞳的模樣,她接過糖果的樣子,她陪着怕黑的自己去茅房的樣子,她吃桃酥的樣子,她雨夜中貼在自己臉旁的樣子,她講課的樣子,她開玩笑的樣子,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她一臉壞笑的樣子,她親吻她的樣子,她擁抱她的樣子,她安靜地睡在她身邊的樣子……哪怕下一秒這些都被抹掉,陳汐也希望最後的一刻她的心中全是李妙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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