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便利店之夜
丁穎一無聲走在雨幕下,腳步越夜反而越輕快,呼吸着摘掉口罩後的新鮮雨露,就像從沒有出過溫室的花朵澆灌在自然的甘霖下,他甚至開始點足跳起步子,手拿出口袋,撇下來,像企鵝那樣,走走跳跳,不是多好玩的事情,但他揚起了一絲笑意。
這個瘦長的人影,就在鬼蜮一般的燈籠紅霧中,跳着小步子,颠颠倒倒地往前走。
丁耜在一百步後看着,默然無言。
丁穎一想起了巴赫平均律,便把步子踩得更規律些,在幻想中敲下黑白鋼琴鍵,随着樂聲搖擺跳躍,他簡直開心極了。
雨幕漸止,衣裳也很快幹了,臉就像被洗過一樣的幹淨,幾個腳印早就消失,他覺得一百年的心情都沒有今天輕快。
丁耜在後面跟着他的步子,也想輕快地學他的動作,可無論如何沒有這樣的心情。他的臉還有雨水痕跡,先前跑的太快,汗珠被冷風一浸,也全都變成冷汗,他渾身上下都糟糕透了。
望着紅霧裏那個蹦蹦跳跳的人影,丁耜的眼睛就像聚着光,怎麽用勁,都穿不透他。
丁耜的嘴角壓得很沉。
兩人一起走到了淩晨六點。
六點鐘時,從永寧門下,沒有胡辣湯的攤位,丁穎一去燒餅攤前買了塊燒餅,又買了盒牛奶,把臉抹了一下,頭發又捋一捋,确認不礙觀瞻,随意地站去馬路邊望着車流吃燒餅喝牛奶。
丁耜還留在永寧門上,不敢貿然下來。等看見他吃完燒餅往地鐵站走了,才急急沖下來,也買一塊燒餅,邊跟邊啃,啃完半塊看他已入地鐵門,很快就将消失在人流裏,連忙把燒餅扔了,疾步跟上。
丁穎一站去軌道交通圖前,又在犯愁。
他感覺得到,後邊有人跟的,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那幫要債的。今天不能回大明宮。華清宮也不能回,丁耜肯定要去那裏找的。也不知道昨晚丁耜是怎麽過的,是不是又是一整夜在外面瘋狂地找自己。
丁穎一抄手立在軌道交通圖前,微微把頭低下來,纖長的睫毛沾着清晨的霜露,柔軟晶瑩,像剛剛破殼的精靈小王子。
他依舊是那個姿勢,将自己倚去牆上,看左右列車抵達、上下行人、發車,手抄在口袋裏,表情冷漠,一只腳抵在牆面,無所适從。
左右的車呼嘯而過已有八次,他終于決定,還按上次的路線再演一遍。
丁耜跟着他,隔着一個車廂的距離,上了往南的2號線,過3站後在小寨停了下來。丁穎一步子走得很慢,丁耜跟得毫不費力。
丁耜看見他出地鐵站後不急着走路,反而呆呆地立在地鐵站前的空地上,口罩也摘了,抄手望着地面,時不時呵一口熱氣暖暖手。
丁耜遠遠站在人流湧動最密的地方,只能時不時通過人□□錯出的視角看見他,看見他冷,看見他穿得那麽單薄,丁耜眼睛又紅起來,他的兩手也抄在西裝口袋裏,握成拳頭,腳不能跨出一步。
十五分鐘後,無所事事的丁穎一好像終于想起來走路,他把帽子戴上,開始急速地朝一個方向走。丁耜立馬跟上。
“喂,大熊,我到你家小區門口了,你回來沒啊?”丁穎一掏出手機在打電話,聲音很響。
丁耜吃了一驚,他電話卡不是早就拔了嗎?
丁耜趕緊站在大樹後頭撥他的電話,語音裏卻傳來:“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丁耜再一次愣住。
丁穎一那邊卻好像聊得很熱鬧,又是說路上交通怎麽樣,又是念叨等你回來一定要好好聚下。丁耜反應出兩個可能,要麽他在假裝,要麽是換了一張新卡,用新卡在打電話。
十多分鐘後,丁穎一把手機收起來,看了眼四周,戴上口罩繼續走路。
丁耜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多。
丁穎一刷卡進地鐵,丁耜特意留意到,他沒用手機軟件刷。跟了他一夜到現在,除了剛才那個電話,他全程都沒拿出過手機。
兩人再次上地鐵,這次換乘三號線,在魚化寨下車。
魚化寨這裏也有小區,丁穎一仍舊站了十五分鐘,左看看天右看看鴿子,太陽也有些升起來,驅散昨晚的雨霧,他不再呵手,應該是不那麽冷了。
十五分鐘滿後,丁穎一向小區方向走過去,立在門口打,“李哥,今天總該到家了吧?你那雲南的生意做的怎麽樣,是不是賺大了?”“啊還沒回來啊?那到底什麽時候才回啊?我在西安就你一個最好的朋友,天天想死你了都。”“我都到你家門口了,啊?那好吧,那你等回西安一定要跟我說啊。”
丁穎一看似戀戀不舍地挂斷了電話。
丁耜是極聰明的人,他不用看很多,他只需看兩個,就能猜到是怎麽回事。
隔着一大片灰黑的人群,清透的天空呈現湛藍的色彩,那個演技很好的人,他無奈地把手機灌起,就把口罩戴上,繼續保持前行。
丁耜站在街心公園的林木後,遠望着他,就像看天邊流鍍着金雲的風筝,紅透了的眼不住有淚水滴下。
那個珊瑚橙的身影又開始輕快跳躍起來,也不知演得像一些,拜訪失敗兩個朋友,卻心情如此愉悅。
丁耜将自己坐在街心公園的板凳上,無助地抱起拳頭,把頭低下,生硬地捋了又捋,最後擦掉淚水,繼續跟上。
就這樣,一路跟,從三號線,轉六號線,六號線下,又上五號線,五號線兩頭的方向都坐了一次,下午一點半時,他們抵達開往桃花潭的三號線,途中去過一次一號線,然後又回到三號線......
丁耜跟着丁穎一,看他演了許多場的戲,打了很多聞所未聞的電話,進出過無數次灰撲撲的地鐵站。
只有四號線他沒有考慮過一次,他沒有往四號線軌道交通圖前站過一分鐘,四號線上那個大明宮更是陌生的就像只是一個地名而已,他沒看過一眼。
手機裏,也從來沒有一個叫丁耜的聯系人。
丁耜淚如雨下,默然無聲地行走在不斷魚貫湧入的人群裏,戴着口罩,一半已濡濕。
下午五點鐘,丁穎一決定歇業,他看似終于曉得累了,走出鐘樓的地鐵站,立在人不多的路燈下,大大地伸一個懶腰。
丁穎一從包裏取出一只新口罩換上,把舊的丢進垃圾桶,左邊望望右邊望望,心想走路也走了兩天了,該犒勞自己一下了,便露出一點笑,順着人流往最燈火通明的回民街那裏走去。
回民街是西安的著名景點,由很多條交錯縱橫的小吃街構成,路上到處是美食。他喜歡的桂花糕在這裏就到處都是。
丁耜疾步跟上,看見丁穎一又歡快起來,往那裏走。
身上現金還夠嗎?丁耜心裏想。
等他們走到回民街入口時,卻不料這裏有工作人員攔着了,一個個地放行,要求必須出示健康碼。
丁耜看見丁穎一猶豫地立在那裏。
他根本沒有要掏手機的意思。
丁耜心裏着急,心想,你把手機拿出來啊,卡插進去,就開個碼而已,不會有事的。
他以為丁穎一手機上是有什麽重要信息不能暴露所以不敢開機,沒想到是因怕見他催問的電話而不敢開機。
卻見回民街入口人頭攢動,越來越多的人走了進去,黃色桂花糕的香味透過口罩傳進他的鼻尖,但丁穎一就是不動。
他別扭地想了半天,不争氣地掉下一滴淚珠,小孩一樣負氣地走了。
辛辛苦苦跑過來,卻吃不到桂花糕。他怎麽總是吃不到桂花糕。他真不高興。
丁耜在後面瞧見,又紅了眼睛。眼看丁穎一走得不算快,要是給他三分鐘時間,能追上的,他便趕緊掏出健康碼奔進回民街,飛速買了兩串桂花糕。
跑出來時,丁穎一已經走到一段紅綠燈底下,顯示紅燈還有三十秒。
丁耜舉着桂花糕很快跟上,但他又沒有辦法把糕給他,左顧右盼,急的滿頭大汗。
綠燈亮起,行人穿行而過,兩人也走過去。
走到對岸,丁穎一還在不緊不慢地走,丁耜終于看見一個小孩,十歲左右,模樣單純,他趕緊壓低聲音拉住他,“小朋友,幫叔叔一個忙。”
兩分鐘後,得到一串桂花糕的小朋友舉着另一串桂花糕,奔到丁穎一身邊,嘻嘻地笑了一聲,“哥哥,耶稣聖父送祝福,給你。”小朋友把桂花糕舉過去。
丁穎一被磨了兩天的心突然一觸,竟然有人跟他搭話。
他是很猶豫的,但小孩塞得熱情,他也只好收下,禮貌地說了句謝謝。
丁耜藏在街景後,露出笑意。
但他笑不過三秒,看見丁穎一路過垃圾桶時就把那桂花糕扔了進去。
丁耜:“......”
丁穎一防禦心重,不可能相信來歷不明的東西。丁耜這點是漏算了。
丁耜跟在後頭走着,看見丁穎一又去了灑金橋,他總算在那裏找到個不用出示健康碼的路邊攤,熱騰騰地吃了一盤炒河粉。丁耜在不遠處的黑暗裏看着,露出欣慰的笑。
吃完炒河粉,丁穎一戴上口罩又開始東張西望。夜色這麽快降下來,又到了每天最難的熬夜環節。
今天是真走不動城牆了,這是搞馬拉松訓練嗎?他是腦殼有坑才會又跑一遍城牆?
吃飽了的丁穎一就底氣足一點,思路也正常些,拍拍口袋,手機的存在感很強,但還是不打算拿出來,他默然望馬路發了會呆,決定繼續找個牆角睡。
丁耜從路邊超市拎着面包出來,看見丁穎一已經開始走路,他邊拆面包袋邊跟上。
丁穎一手抄口袋在大街小巷胡亂轉悠,吃飽了就感覺不到腿疼,就有勁頭轉悠。他想起來自己回來這麽久,還沒把夜裏的西安好好看過呢。
無意中走進一條黑巷子,左側的康鉑酒店店招放着綠光,右邊除了一間幽微逼仄的裁縫鋪有光,其餘全是黑壓壓的老房子。他心下害怕,便又退出去,急急走回燈明火亮的大路。
丁耜在後面暗笑,抄着手,繼續跟。
沿着主幹道一段,轉到大約九點半,丁穎一實在走不動了,開始考慮哪個牆角比較暖和。
丁耜看見他的目光,心頭驚訝極了,難道晚上就想睡牆角?不會吧。
上次跟他坦白,也沒說過睡牆角。
卻見丁穎一果真是奔着牆角去的,他一連勘探了三個牆角,每個都要先站過去蹲一下,感受避風性好不好,以及夠不夠隐蔽。丁穎一是個要面子的人,他即便窘迫到睡牆角,也要給自己保留一點顏面。
丁耜的臉越來越冷,看見那個衣衫單薄的人艱難地坐下,拱一拱身體,抱着腿勉強就能眠息的樣子,他的眼睛又酸了。
丁耜可以忍住不問他爸爸的事,但對于眼前的狀況,他做不到無動于衷。
看見丁穎一乖巧地閉上眼,确認暫時不會起身離開,丁耜快速地走遠,尋找附近有沒有可供人休息的地方。從他們所站的路口輻射出去,商店很多,網吧也有,但都要健康碼。最後,丁耜看見有一家全家便利店,這是24小時的便利店,進去買一個東西,就能趴在那兒呆很久。
丁耜故技重施,又找了一個小孩,去站到丁穎一的跟前脆生生地喊:“哥哥,那邊街口有一個全家,你可以去那裏睡的。”
丁耜躲在街角後看,卻沒料丁穎一實在太困,一旦眠下就不想起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望了一眼小孩,“謝了。”并無動身的意思。
街口人影漸漸稀少,冬月的寒風更顯得入骨冰涼,他要是在這種地方睡一夜,怎麽吃得消。難道上一次,也有過這樣的晚上嗎?
丁耜心裏很亂,遠遠地看着那個不能靠近的身影,生平從未有過如此的無能為力。
他到底在躲什麽?躲又不像躲的樣子,反倒故意兜圈,不敢回家似的。都是為了保護他嗎?都是為了......遠離大明宮。
丁耜被冷風狂吹,身上卻熱極了,他想要往前走,又被阻止不能往前走,猝然扶着街道的牆壁歪下身子,手撐額頭,兩眉都皺出波紋。
幹脆把領帶扯了,也去一個牆角坐着,和丁穎一隔不多遠的距離。
夜深,一點鐘時,丁耜實在看不下去,風太涼,他真的會着涼的。
他疾步起身,奔向丁穎一,把他一把抱起,沖向全家便利店。
丁穎一睡得很沉,一點知覺也沒有。
小熊寶寶的香味從頸間散發出來,丁耜聞到幾乎鼻酸。這香水的留香其實不長,但因日日聞慣,即便只有一點餘香也能捕捉出來,寒風中的剎那相觸便變得如此沁人傷感。
丁耜抱着他沖進便利店,店員吃了一大驚,“先生,抱歉,我們這裏不可以留宿的。”丁耜把丁穎一放去桌邊趴好,過來點開自己的支付碼,“掃我,二百塊,讓他在這裏呆一晚上。”
店員驚訝地,“先生,抱歉,真的不可以的。”
丁耜:“五百塊,一千塊。”
店員被他吓到,最後還是掃了二百塊。丁穎一趴的桌子緊靠着落地窗,丁耜過去替他把帽子戴起來,袖子拉一拉,完全遮住露在外面的手,在一點半時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便利店。便利店對面有個黑暗的小巷,他便坐去了那裏,能随時看見丁穎一,丁穎一卻看不見黑暗裏的他。
這樣的一天,便在這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