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雨幕城牆
三點鐘,丁穎一回到華清宮底下鎮子上的小院,推門第一眼,看見泥地裏的草已經很茁壯。
他顧不上這些,匆匆換掉衣服,套上那件珊瑚橙衛衣,把家裏又收拾了一下,給門口倒上貓糧,便往地鐵站跑。
這麽多天不出門,躲在暖氣裏,好像就忘了是身處冬天。猝不及防出門一趟,丁穎一感覺自己冷得受不了。
他把手抄起來,帽子也戴起來,艱難地頂風往地鐵站走。
電話卡已經被他拔掉,捏在右手的口袋裏,随時可以銷毀。
五點鐘時,丁穎一順利趕到大雁塔後邊的小公園,每天早上這裏會有很多老年人晨練,現在是傍晚,吃飯時間,人不多。
五點半,他又從已經泛了橙黑的公園裏出來。珊瑚橙衛衣上多了幾道腳印,腿腳也稍跛了些。
從小公園往目光所及人多的地方走,走了大約十分鐘,天忽然就黑透。
丁穎一跳着腳,走走停停,把受傷的小腿揉一揉,感覺能行,就繼續走,終于走到音樂噴泉邊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這裏地處整個西安的地理中心,每逢夜晚霓虹燈閃耀成行,一切的輝煌都從這裏輻射出去。不過今晚夜風太寒,并無多少行人,音樂噴泉也沒開,所以在丁穎一看來,還是有些凄涼。
他百無聊賴地坐在避風處抄手望天,心情顯出一分閑适。
既然已經被打過了,這個月接下來就不用再擔心了。下一次被打,怎麽着也得排到一兩個月後吧。這是那幫人的頻率。
這麽冷的天還在這裏走的,肯定不是西安本地人,必然是千裏迢迢趕過來看大雁塔的外地游客,只見群群聚聚,走了又散,散了又團,一票又一票的人紮着圍巾低頭說話,烏雲一般在他眼前出現又消失。
丁穎一暫時想不出今晚去哪,所以先坐在這裏發呆。
也不知現在丁耜在想什麽,他心想。
今晚北風刮得太響,游客們的圍巾被一陣風忽地全部刮上天去,有小孩子笑着叫了一聲,丁穎一坐在一道藍紫色的光下看到,也跟着笑。
對岸大慈恩寺的燈已經歇了,從這裏望去只能看見一座黑啞的門樓,古樸渾黑的建築同此地繁華靓麗的燈柱竟也能借由什麽融合起來,隔岸兩個時代,毫不突兀。
他坐在光柱之下,想自己沒還完的賬,想丁耜,想那天一樣霓燈閃爍的舞臺。最後,通通都沒了,整顆心只剩下丁耜。
他接到那條信息,會很傷心的吧。
......
丁穎一沉默地低下頭,在丁耜家過了這些日子,漸漸有些把性格改了似的,以前他哪裏那樣的歡脫過。現在獨坐在冷風中,望着笑語晏晏的其他人,以前的一些寡言冷靜便好像又回來,就好像從燥動的霓虹燈到昏沉的古寺廟,只需一條馬路。
晚上八點,丁穎一起身,去廣場後面小吃街用現金買了兩串關東煮,一根熱乎乎的玉米棒,還有一杯奶茶,吃喝完後上了地鐵。
站到軌道站臺邊時他才開始思考,今晚到底去哪。
既然自己已經現身,之前一直找不到他的那幫人肯定不會再錯過,自己身後一定有眼睛的。他不能回大明宮。
去住賓館也不是不行,但臨走前忘了多拿點現金,身上只有幾十塊,若要手機支付就得開手機,開手機勢必會看到丁耜的着急,他并不想看到那些。
想了半天,有一種莫名的沖動促使他再去走一趟西安城牆。從理論來看,幾十塊錢除了去網吧包夜,任何地方都住不了,但現在網吧也嚴的很,受河北的影響,進任何公衆場所都得出示健康碼,這不又得開手機了麽。所以丁穎一的選項只能是去非密閉聚集場所,比如牆角,比如噴泉廣場的石頭,比如西安城牆。
十點鐘,丁穎一出現在永寧門下。
他抄着手,呵出一口冷氣擡頭望了望,既無月亮也無星,這天黑得毫無趣味。
都這麽晚了,城牆上還能聽到青年們嘻嘻哈哈踩輪子追逐的聲音。他低低念了一句,“怎麽天天都這麽高興。”
戴上藍口罩面無表情地買票,抄手走上永寧門,冷漠地路過那堆青年,又給自己買了根熱烤腸,揭開口罩冷靜地吃着,他一人獨走入深寂的黑暗裏去。
夜色總會賦予人很多想象力,丁穎一在白日,在人群裏時,從不會想象些諸如我從哪來到哪去的虛無的問題,家庭落敗前,他以為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但是走在黑茫茫的刮着薄霧的夜裏,一大堆的疑問天風海雨一般撲過來。
當年悉達多出生即是王子,享盡人間繁華,一朝看破,出家做了佛宗,現在的丁穎一靜靜地走着,無由也升起一點這個意思。
他的腦海裏飄過很多,無根浮萍花一般,他的腦袋不夠快,捉不住它們,便只能看着它們落下,又看着它們飛走。步子邁出很多,一條答案也沒有。
十一點,城牆上徹底沒人,丁穎一揭開口罩,深呼吸一口氣。被霧霾籠罩一整天,也就夜深人歸後能好好呼吸下。
他聽見幽深的城牆只剩自己噠噠的足步聲。紅燈籠依然如鬼火飄浮,連風沙吹過的聲音都沒有。
丁穎一抄着手,頭略低,半看腳下,半看十米遠的前方,精神保持注意,心上慢慢空下去。
如果沒有醉漢,他發現自己還是挺喜歡這裏的。
一整條通向夜霧中的道路空闊無人,他就這麽孑然前行,表情冷漠,不需要裝樣子給什麽人看,因為已被打過的緣故,也不再擔心前方會出現什麽人将自己毆一頓,所以這城牆也可算風景,他就像一個旁觀者,一個視口窗,毫無顧忌地完完全全地走在這裏,孤單,也自在。
足跡越來越長,穿過勿幕門,到安定門,一點鐘時抵達玉祥門,仍然是順時針方向,走得比上次慢些。
有的瞬間,丁穎一覺得自己是屬于西安城牆的,這裏的氣質好像和他很類似。
他這樣負債千萬,家裏成為國家蠹蟲的人,理所當然該往陰暗的地方靠,太多的陽光密集饋贈給少年時的他,現今長大了,奉還一些也是理所自然。
丁穎一自從三年前丁大海出事後,應事的心态就變成了贖罪,看過越多人的辛苦,他越升起贖罪心。夜色下的城牆仿似藏污納垢,他卻覺得這裏是他該來的地方,如果有天堂,那也是給其他人的,不是給他的。
丁穎一抄着手走着,天空漸漸飄起小雨。
“冬天竟然會下雨?”丁穎一略覺奇怪,稍微停了一停,仰頭朝什麽也沒有的混沌如黑洞一般的天空上望去。
這天最近太幹了,已經很久不下雨,久到讓人看見夜雨這一幕會生出錯覺,西安原來會下雨?
丁穎一抖了抖胳膊,不算冷,雨點小的很,不影響走路。他把帽子戴上,也沒考慮找個地方躲,繼續走着。
往前走了大約五百米,很巧的,前方到達一個大城門安遠門,這裏有一點點煙火了。
人影皆無,小賣部的燈亮着,門也開着,門口放了一張小板凳,下起雨也不知道收回去。丁穎一想了想,店主人應該是早就下班回家了,忘了關門,後來想起可能也懶得回來關,畢竟這麽晚又這麽冷的天,誰會上城樓。
小賣部的門口就挂着幾把透明的藍色雨傘,丁穎一一眼望見雨傘,有些心動。
“老板?有人在嗎?”他立在一個城垛邊上,朝店裏喊了幾嗓子。
意料之中,毫無回應。
門廊上倒是有個攝像頭,不過他現下站的是攝像距離之外,要是在這裏把口罩拉上,頭低下,攝像頭也是什麽都拍不到的。
要是拿了雨傘,起碼今晚不用淋雨了,冷倒是不怕,就是衣服上濕噠噠的,不太舒服。
丁穎一手抄口袋站在那裏,歪頭想了會,繼續面無表情往前走。
雨傘不算什麽,雨傘又不是個好東西。
......
等他走出一百多步,小賣部後陰影裏站着的丁耜才無聲地走出來。
丁穎一十一點上永寧門,丁耜四點三十八分上永寧門。
四點鐘時,丁耜結束公司的事,第一時間開車沖到西安城樓下,他記得那天丁穎一說過,有一天的晚上是獨走西安城樓度過的,他便慌慌張張地先往這裏來探,萬一呢,萬一他這次還來呢?
匆忙地停好車後,丁耜把領帶一扯,便狂奔上了永寧門樓。
那次丁穎一的方向是順時針,他看了下兩處的人群,便也沿順時針跑。跑到八點鐘時,氣喘籲籲的丁耜終于回味過來,原來西安城樓這個景點這麽長,這麽深,他這樣子跑下去,未必能捉住丁穎一的。
如果丁穎一也在沿順時針跑,能套圈逮人的幾率很小很小。
丁耜滿頭大汗,把襯衫松開一顆紐扣,想也不想又往回頭跑,這次确定一直逆時針。
深夜一點二十分,城牆上已經空寂得連鬼影都看不到。
他茫然地跑過一片又一片鬼霧般的紅燈籠,就像掉進聊齋的怪談裏,心越來越急,難道他今晚不在這裏?
一點二十八分,茫茫的雨霧中,終于走來一個人影。
沉靜淡然,珊瑚橙的衣裳,腿長且直,是他乖巧的寶寶。
安遠門下,丁耜終于看見一百多步外的丁穎一,他升起過很多情緒,最後都被一種更大的好奇攔住,他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麽。
小賣部明亮的燈火讓人看不清後半部的陰影,适宜藏人,丁耜便站了進去。
他站在陰影裏,看他對藍色雨傘露出流連的眼神,口罩沒戴,臉色不算疲憊,沒有吃到什麽苦,只是雨水有些濕了他的臉,叫人看見心疼。
丁耜過電般流過些感情,他痛苦地把自己的臉低下去,暫時不看他。
雨幕下,兩人便隔着一百多步的距離,在昏暗的夜色城牆上,同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