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許願樹
早上六點,丁穎一迷迷糊糊地在開着暖氣的便利店窗戶下醒來。
腦袋還有點懵,不過他沒多想,沒去深究自己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回國的這一年生活變化太多,他願意把自己變得含糊點随便點,人不苛責自己,世上會少很多麻煩。
丁穎一順便在便利店買了一只三明治和一杯水,走到路邊不算講究地漱了兩口,吐掉,開始晃晃悠悠地進食。
丁耜在對面的陰影裏醒來,睜開眼的第一眼是自己的寶寶這麽活潑明媚地走在大路上,一瞬間心情變得很好,微微彎起嘴角,也站起來。
兩人照舊那樣一前一後地走。
今天丁穎一累了,不想玩角色扮演,他也拿不定能不能回大明宮,回頭看了好幾次,總是感覺有人跟,但就是看不到人影。
想了半天,又坐地鐵回大雁塔底下,幹脆坐在那裏看音樂噴泉看一整天。
丁穎一揣着手,伸着腿,他的腿能從第一個臺階伸到第三個臺階,旁邊的游人都在側目。
丁耜則坐在他的斜上方一塊石頭邊,能俯瞰到丁穎一,丁穎一望不見他。
丁耜是做不出伸腿曬太陽這種事的,他只是板板正正地靠在那裏,至多左臂膀稍歪下來,撐住地板,眼睛微閉,也學丁穎一一樣享受陽光。
兩人便這麽隔着百來米距離坐了一整天。
丁耜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起來,也許是長期呆在會議室,很少有機會曬太陽的緣故。晴朗冬日的太陽是如此的令人惬意,他奔走了這麽多年,說起來是得到很多東西的,可是就連這個,也直到今天才曉得。
閉目曬太陽的功夫,有時丁耜會稍微出神,想到除去丁穎一以外的東西,比如他的奮鬥,他的夢想。可是很快這些東西又消散。滄海桑田這一類的感嘆不屬于他這類人,他只會朝前看。
傍晚時,丁穎一抽出一根煙來點。點燃後,咬在嘴裏,看夕陽自大雁塔的檐角劃過,慢慢往下墜。
他想了一會,拍拍身子站起來,重回地鐵站。丁耜也跟着。
丁穎一像一個流浪漢在外面閑逛時,最想的還是回家,倒不是那個爛泥院的家,而是小時候有爸爸的家。
爸爸小時候帶他去過骊山,他們在山上開車,吹口哨,下車漫走山間,去許願樹底下用望遠鏡望月亮。骊山,也和家差不多了。
晚上八點左右,丁穎一抵達骊山。腳已經沒昨天酸了,盤山公路也不累人,慢悠悠地沿路走上去,迎着冬日幹爽的山風,有一種市區體會不到的清靜。
今晚意外的有幾顆星綴上天幕,亘古的混沌好像被人劈開,塞進一點光明和希望,丁穎一在公路邊上停下一陣子,擡目仰望,有些驚奇。
站在這麽清爽的夜色下,丁穎一終于想起打量打量自己。他低頭看去,只見珊瑚橙衛衣的邊邊角角都蹭上了灰,下擺也被坐出了兩道折痕,帽子連接處那裏還有一股雨水沒曬透的黴味。白球鞋被長途跋涉糟蹋得不複純白,黑色的牛仔褲倒是狀況良好,受過什麽傷也看不出來。
他覺得輕松得很,拍拍口袋,繼續朝山上走。
丁耜跟在後頭,一言不發。
骊山這一帶處于郊區,山根那裏雖然聚着宅院,到底是星點螢火,照亮不了整座山,丁穎一在路燈下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最黑暗的那一帶,這裏一個人影也沒了。
到上次歇腳抽煙的半山腰處,他看了一陣子,發覺今天腿腳良好,還可以再走,便繼續上山。記得山頂有一個小廟,也不知現在有沒有了,如果還在,他打算就靠在廟外過夜。
兩人無聲地又走了二十分鐘,丁穎一終于抵達山頂。
卻見小廟還在的,廟裏卻沒燈,也不知有沒有人。
系滿紅絲綢的許願樹還在那個位置,距離山崖半步遠,人只要靠過去,勢必看好腳下路,一個不穩就有可能掉崖。
廟裏沒有燈火,幾十步外有一盞路燈照明,所以這裏景象大致還是看得見的,丁穎一覺得自己掉不下去,便放心大膽地朝樹走過去,扶着樹坐下。
跟在百步之外一棵樹後頭的丁耜捏緊手心,幾乎就要沖過去把他拎起來。
這傻瓜,怎麽總是挑這樣的邊角旮旯。
許願樹外的夜空無比浩大,半片西安城都在他的腳下,雖然今夜月色不顯,但城裏的燈火自會發光,隔着很遠很遠的距離,将那一片繁華遞送過來。
丁穎一扶着樹幹,深呼吸一口,崩了兩天的身軀終于放松下來。
事情已經這個樣子,丁穎一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多少希望還錢,下半輩子也不知道怎麽過,他也僅能用一個命不久矣者的心情去貪看現下能看到的一切。當他坐在這一夜的骊山許願樹下時,他覺得生命是美好的。
王蘭蘭曾給他念過一句:音樂波路壯闊,音樂家旅途貧辛,丁穎一倒覺得:音樂家旅途貧辛,音樂波路壯闊。雖然意思一樣,但到底是不同的。
丁穎一扶着許願樹,扶得也累了,手臂也要休息的,便大膽地收回了臂膀,看得山牆後的丁耜心頭一緊,生怕他掉。
這位還順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突然一道鋼琴音在心裏滑響,丁穎一打了雞血般,不管不顧地揮起兩個膀子,假裝手底下是一臺鋼琴,忘我地演奏起來。
令他打雞血的,正是那首喪心病狂的夜後詠嘆調。
Der Hlle Rache kocht in meinem Herzen,我心中的複仇之火在地獄裏燃燒!
Tod und Verzweiflung flammet um mich her!死亡與絕望把我包圍!
Sarastro,Sarastro Todesschmerzen,要是沒被你弄死!
Sarastro Todesschmerzen,Sarastro要是沒被你弄死!
so bist du meine Tochter nimmermehr.那你就永遠不是我的女兒!
ehr*46,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so bist du meine Tochter nimmermehr.否則你就永遠不是我女兒!
Verstoen sei auf ewig,永遠不是!
verlassen sei auf ewig,永遠不是!
zertrümmert sei'n auf ewig,永遠粉碎!
ehr*46,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丁穎一演奏得太歡快了,甚至腳底下不忘踩踏板,每到嗷嗷嗷的部分他就尤為激動地一踩,一揮,兩只手臂靈活得湯姆貓一般,看得山牆後的丁耜冷汗滿頭。
這個傻子!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丁穎一順溜地滑過一大串。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又一大串滑過。
丁穎一演奏得天上地下都不會有人比他更歡快。
丁耜扶着腦門,幾乎要崩潰了。
他在搞什麽?坐在懸崖邊上彈鋼琴??
丁耜急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就要沖出去了,那位發神經的終于矜貴地收回他的手,合好他的琴,高貴地推開了琴。
又開始扶着樹發呆。
丁耜:“......”
丁穎一将自己浸在冷風裏吹了大概五分鐘,激情過後的手臂恢複出一點力量,抱着大樹迷茫地喊老公,喊丁耜,丁耜豎着耳朵,眼神微動,淺淺泛出一點笑意。
方才上山時就将附近打量過了,跟着他們上地鐵的那個人早在昨天坐了幾站路後就不跟了,這傻瓜,只怕到現在都以為還有壞人跟着,不敢回家。
丁耜準備走過去把他撈起來,卻見丁穎一自己拿出了手機,把手機卡咔噠插進去。他終于忍不住了。
手機開機後,丁穎一很快看見有三個未接電話,遠處的丁耜遠觀着他。
丁穎一盯着那三個未接電話的界面,凝固不動有兩分鐘。然後他又打開微信,看見自己和丁耜的聊天框并沒有增加丁耜的回複。
他打開手機似乎只為做這兩件事,做完就把手機熄屏了,将自己無助地靠在大樹上,抱着樹幹就像抱着丁耜般,委屈地又在胡亂喊老公。
丁耜立在山牆後,雖然這兩天是很不滿的,但今夜此刻又着實高興。
跟了兩天,他不覺得有再跟下去的必要,自己老婆顯然思維混亂,提供線索能力為0,再這樣下去只會讓自己吃苦老婆吃苦。這位冷冷靜靜地撥通了電話。
許願樹底下,丁穎一還在抱着大樹喊老公,突然手機屏幕亮起來,他吓一大跳,這人,怎麽他才把手機卡插上,電話就打過來了?
丁耜含着笑意,舉手機在耳邊,望那邊那個人。
丁穎一還是一如既往的糾結,摸不準接了電話要怎麽答話,想都能想到,肯定是要問他跑去哪了,催他回來。
他糾結了大概十秒鐘,慢吞吞接通。“......喂?”
“在哪裏。”手機裏,丁耜聲音冷靜。
丁穎一心跳加快,想了一會,用他慣常的拖帶尾音的習慣,放輕了聲音說,“在馬路上走着呢。”
電話裏又五秒鐘沒有動靜,然後傳來:“馬路上麽?這麽靜。”
“嗯,晚上人比較少。”
丁穎一一邊答話,一邊在心裏想,怎麽是這個反應?好像跟自己想的不同,他也太冷靜了吧,本來還以為要瘋狂追問呢......
這一邊的心情剛剛有些失落下去,随着許願樹下的一雙足跡,卻漸漸擡頭,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
丁耜帶着壓不住的笑,舉着手機,對那頭的人說:“會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