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蘭蘭的唢吶
點第二根煙時,微信電話響了起來,還以為是丁耜,沒想到是王蘭蘭。
丁穎一幹脆點開免提,懶散地抱臂靠在牆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王蘭蘭聽上去情緒不是太振奮,但她打電話來是報喜的,說是成功追到那個女孩子了。
丁穎一禮貌地說了聲恭喜,王蘭蘭幹巴巴地笑了兩聲。
兩人就要挂電話時,丁穎一問了一句,“追上了難道不高興嗎?”
那邊便頓了一頓。隔着小半個中國的距離,丁穎一聽見她那頭的聲音略顯嘈雜,幾步遠外,風聲獵獵,好似正坐在某條街巷的避風角。
“不是,很高興。就是責任突然變大了,我以前只要養活自己就夠了,現在還得養我女朋友,我跟你講過沒,她也沒找到工作,我們兩個人在北京相依為命,我得照顧好她。”
也是找工作的事。
丁穎一不由得默了一默。對于這個話題,他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那邊聽見他在抽煙,說:“你學抽煙了啊?”
丁穎一咬着煙嘴,“是啊。”
王蘭蘭竟然笑起來,電話裏咔噠一聲,熟悉極了的按開打火機聲,不多時,他聽見王蘭蘭也在那頭抽起煙來。
丁穎一笑了,他笑得如陽光一般和煦,又實在不知道說什麽。他跟這個前女友,似乎做什麽都挺同步的。當初要是沒分手,熬到現在,說不定是段佳緣。
“你也抽上了?什麽時候的事?”丁穎一問。
王蘭蘭嗆了口風,夾着煙說,“早就抽了。”
丁穎一又笑。
人生太多無可奈何的事,他們好像除了用笑去面對,沒有更得體的方式。
留學那時候,他這個前女友是有些倔強的。
王蘭蘭出生在中國廣西某個農村,腦筋不錯,一路憑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市裏的重點初中和重點高中。
可是她過于勤奮,尤其狂熱地沉迷于數理化,便變得性格有點古怪僵硬,和同學玩不到一塊去,別人家長都在防着的早戀在她這根本毫無發展空間。某次家長會後,班主任憂心地喊住她的家長,“王蘭蘭的學習是不必擔憂的,但是她這個小孩,太認死理了,這樣子是不行的,她的腦袋裏好像比別人缺一塊,不懂得學習之外的事情,這樣子即便學出來也很難在社會立足,我覺得你們家長要多多關心她在學習之外的事情,我建議讓她學一門樂器,培養一下感性上的東西。”
王蘭蘭的爸爸聽了這話,腦袋裏敲起十八個警鐘。他也不曉得樂器都有哪些樂器,總之捧了這個聖旨回家就匆匆要給女兒找樂器了。
王蘭蘭村子裏很多大人都跑過來勸她,“蘭蘭,聽聽你爸爸的,學個樂器吧。”
王蘭蘭把作業本摔出去,“我不學!我要做數學題!別煩我!”
村裏幾個伯伯走出去商量起來,“到底給她學個什麽樂器?”
“小提琴?鋼琴?”
王蘭蘭爸爸:“這些都很貴的吧?買不起啊!咱們村周圍也沒人教啊。”
“我看電視上有彈古琴的,蠻優雅的。”
王蘭蘭爸爸:“那個東西聽不懂!嘎嘎吱吱別扭死個人!”
“要不唢吶吧?我家有現成的,又不貴又響亮又提神,多好。”
幾個圍牆角抽煙的大人立馬轉過身來,表示這個可以,唢吶叫起來又響亮,又氣派。而且村裏就有會這個的師傅。
王蘭蘭爸爸大喜,立馬就把這事定了。他去鄰居家捧了個唢吶回來,扔到王蘭蘭屋子裏,“你給我學!”
暴脾氣的王蘭蘭接連把唢吶摔出來三次,“我不學!”
後來她爸打她一頓,她媽又好聲好氣地勸,王蘭蘭終于忍氣吞聲,決定試試看吧。
兩年後,因為成績優異,恰好學校得到一個留學意大利的名額,和意大利氣氛格格不入的王蘭蘭便如被強塞一支唢吶般,強塞去了意大利。
去到米蘭時,王蘭蘭已經十分想念家鄉那一支唢吶。
人的感情就是這麽捉摸不定,當時瘋狂地把它摔出來三次的她,也想不到有一天會這麽的愛它。
丁穎一認識王蘭蘭時,王蘭蘭心底想念唢吶好像已經想念得不可自拔。
她跟丁穎一簡單說過這事,關于她會唢吶并且熱愛,後來丁穎一就買了一支名貴的唢吶,第二天即抵達米蘭,送到了王蘭蘭的手上。
王蘭蘭在米蘭一向是夾起尾巴,謹慎做人,那天卻張狂得像只開屏孔雀,臉朝着唢吶,身子微微有些弓起,朝着意大利的碧海藍天,吹出這樂器在歐洲土地的開天辟地第一聲。
那一天,整個校園都響起驚呼聲。
一堆老外驚恐地圍過來,“哦!瘋狂的中國樂器!”
王蘭蘭卻笑得像個傻子,拿唢吶對準丁穎一的耳朵,又瘋狂地吹了足足半個小時。
從此王蘭蘭在米蘭也和她的唢吶形影不離。
關于熱愛,不同的人總是有不同的看法。有的人覺得這是生活調味劑,有它更好,沒它日子也不是不能過下去,有的人卻心眼恁犟,看對眼了就死不放手,一定要一輩子都捆綁在一起。
在愛情上,王蘭蘭和丁少爺沒達到這樣的濃度,但在唢吶上,她付出的是毫無保留的百分之二百。
王蘭蘭當初被塞來意大利,這個地方到處都在表演,唱歌劇,搞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她都受夠了,自己男朋友也是這種腔調,她也受夠了,她早就對這地方很不滿了。
終于,大三學年的某一天,遇到某一個契機,她提出了分手。
2017年2月14號,情人節。
那時,《la la land》正在米蘭上映。
丁穎一邀請王蘭蘭去看,聽說是愛情電影。
兩人在電影院坐定後,王蘭蘭捏着丁穎一買來的爆米花,邊吃邊看,卻看得眼淚水越來越多,手裏的爆米花被不斷打濕,直至不能吃,她泣不成聲。
女主角為了追尋演員夢經歷了太多,直到最後卻還能勇敢地說:如果有那一條塞納河,我願意再跳一次。王蘭蘭心裏就像有什麽被擊倒一般,她在影院裏跟很多人一樣,哭得淚水如崩。
為什麽她要來米蘭呢,明明不喜歡這裏,為什麽她總是按照別人的意願生活,為什麽明明有熱愛的東西,卻要在一個根本不容納它的地方忍受別人對它的嘲笑,為什麽她是明明白白的一個人,卻糊糊塗塗地坐在這裏,看別人在電影裏勇敢地追尋夢想而她連一步都不敢邁出去。
她以前很喜歡數學,夢想是做偉大的數學家,被爸爸媽媽指正了,說當數學家沒有錢,養不了家,她默默地遵循意願,轉來米蘭,學這個至今學不明白的景觀設計;她當初不是太喜歡丁穎一,按照以前的暴脾氣一定在被他搭讪的第一秒就叫他滾,別妨礙她學習,但是爸爸媽媽說進了大學要開始交朋友了,将來要結婚,要生小孩的,她便也忍着渾身雞皮疙瘩和這位幾天一見地約會;覺得丁穎一這個人還不錯後,他卻是個長不大的性格,無論在什麽方面都要由她遷就他,如果讓她選她一定就甩了他了,可爸爸媽媽又說,好不容易碰上這麽一個有錢還對你好的,不能讓他跑了,她便違心地繼續處下去。從生下來到現在,她什麽時候聽從過自己?
2月15號,想明白了的王蘭蘭向丁穎一提出了分手,同時遞出了退學申請。
幾天之後,她帶着那支唢吶,消失在了米蘭。
丁穎一不想提及太傷心的事,聽她現在語氣,也知道事業發展不順,想了想,帶着笑說:“找個正經工作吧,把那事當成興趣來玩,也不錯的。”
王蘭蘭坐在北京的街角抽煙,默了一會兒,似在吞雲吐霧。
“之前叫你看的《百鳥朝鳳》你看了沒?”
丁穎一:“還沒呢。”
王蘭蘭那邊又靜了幾秒,“中國唢吶現在發展不好,我擔心後繼無人,還挺想擔這個責任的。”她抽了兩口煙,“這麽說好像挺自大的。其實我是個什麽呢,再後繼無人,也沒我扛大鼎的份。”
丁穎一沉默下去,煙也不抽了,整個陽臺沉浸在無聲的寂靜中,朝陽依舊那麽明朗。
過了會兒,王蘭蘭又說:“看過中國好聲音沒?你看看好聲音那些人,為什麽都想唱出個名堂?因為他們負擔太重了,只有唱出名堂,周圍環境才能允許他繼續唱下去。我要是不專心幹這個,我擔心有一天,閑着閑着,就再也沒有那個激情了,我這輩子,就這麽短,不想錯過。”
許久過去,丁穎一問:“可是,養家怎麽辦?你女朋友呢?”
王蘭蘭說:“就是煩啊,人活着就是煩啊。不說了,我再抽兩根煙。”王蘭蘭幹幹脆脆地挂了。
陽臺上消失了王蘭蘭的聲音,好似又回到那個只有丁穎一一人的憂愁的陽臺。
他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又緩緩地弓下身去,抱住雙腿,心中難過得不知說什麽好。
丁穎一在丁耜的陽臺上思考賺錢的辦法,胡亂思考了一整天。
日暮時,丁耜如報時鳥一般準時地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