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教室吵鬧一團,因為剛剛班主任的措辭,此刻大家心裏也都有了猜測。
教室流動着不安的影子,清蕩漂浮在空中久久不落。窸窸窣窣的讨論聲雜亂無章,一股腦得湧入耳朵,具體卻聽不清。
溫甜手指扯了扯齊孟夏的袖子,低聲:“夏夏,我們是不是今天放不了?”
齊孟夏低着頭,頭發遮住了她的幾分視線。
“不知道。”
她輕輕嘆了口氣,心中堆積了太久的郁氣不斷累計,幾乎就要讓她心髒在不斷的收緊擠壓就要爆炸。
空氣是幹燥的,喉嚨也是。
溫甜拿起水杯,小聲問:“我去接水,你要嗎?”
或許是教室的隐秘氛圍不适合大聲說話,溫甜連眉眼都保持着乖巧的形狀 。
齊孟夏也拿起水杯,低低應聲,“我和你一起吧。”
接完水回到座位,齊孟夏拿出手機。
一個學生在門口大聲說:“齊孟夏,你班主任叫你。”
齊孟夏猛地站起身,她身側的溫甜被她吓了一大跳。
“夏夏。”
齊孟夏像是有點癡呆,反應也很緩慢,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低頭,聲音也不高,像是在自我安慰。
“沒事,可能是有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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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甜手指碰到齊孟夏的手,冰涼刺骨,她整個人被激靈了下。
“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她有點擔心地問。
齊孟夏搖頭,“不用了。”
溫甜也站起身,開口:“我……”
齊孟夏霎時提高音量,“我說不用了!”
過于尖銳的聲音使得全班同學都靜了下來看向她。
只見她渾身細微地顫抖着,緩了緩才說:“對不起,有點難受,我自己出去吧。”
溫甜愣愣地看着她獨自走出去。
回過神,段枞正站在她面前。
溫甜被吓了一跳,一只手敲在他的肩上,“段枞!人吓人會吓死人的!”
段枞被她的河東獅吼也吓了一跳,“我才剛站在你面前好吧?”
溫甜拍拍自己的胸,“我不管,反正我被吓到了,你要補償我都精神損失費——一杯奶茶。”
段枞翻了個白眼,“我要不要再給你請個精神科醫生啊?”
溫甜拉着他的胳膊晃,“你也太冷血了吧!我就只要一杯奶茶而已!”
段枞把她的手從自己身上扒拉下來,“師太,你的九陰白骨爪也太狠了!給你買!買買買!”
溫甜立刻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胳膊,笑容讨好,“我就知道段老板是最大方的。”
段枞再次翻了個白眼。
……
齊孟夏被帶到了一間空教室。
同時在教室的還有班主任,幾個老師和兩個警/察。
見她走進來,一個女警/察唇角牽出溫和的笑。
“齊同學,你好,我是夏灼。我們請你過來,只是為了跟你了解一下她的情況,你不用太緊張。”
齊孟夏手指下意識攥緊,沉默地點了點頭。
夏灼長相清秀,但很舒服,看着齊孟夏的目光很柔和。
“同學要坐下嗎?”
齊孟夏搖頭,“不用了。”
夏灼沒有強求,輕輕笑着問:“你和易紋關系好嗎?”
齊孟夏睫毛顫了顫,“還可以。”
“你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嗎?”夏灼緊接着問。
齊孟夏反問:“什麽?”
夏灼聲音輕緩,卻徒然讓齊孟夏的身子泛起一股冷意。
“易同學的手機界面裏,最後一個沒有發出去的消息,是給你的。”
齊孟夏凝神,努力去想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手指松開,看向夏灼,“我可以看一下這條消息嗎?”
夏灼扭頭看了一下另一個一直沉默的男警/官。
男警/官點了點頭。
夏灼将自己的手機遞給齊孟夏。
剛剛取證過程中,他們已經把這條短信作為證據,保留在了每個人的手機裏,便于在了解情況時,及時拿出來。
齊孟夏接過,看到信的全部內容。
“齊孟夏,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們能成為朋友是因為我們是一樣的。我失去了爸爸,而你也是。直到那天在廁所,我才知道我們是不一樣的。
不僅不一樣,你還比我好得多得多。
我真是恨你啊。明明你是我高中以來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最好的朋友;明明你雖然看起來感情寡薄,但其實心很軟;明明你一直在幫助我,即使被我背叛了你,你也沒有想過要報複我。
可我就是恨你。我恨你漂亮得相當于考上京大的臉;我恨你那麽輕易就可以得到我每天學習到三點依舊考不到的成績;我恨你在被她們那麽欺辱之後還能保持從前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
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沒有長一張可以至少上二本的臉;我恨我沒有比你更聰明的腦袋;我恨我的父母為什麽自己都顧不好還要生下我。
我恨你。
比起她們,我更恨你。
她們永遠都是陰溝裏的泥,而你呢?
你卻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我真恨你。
我要你帶着我的這份恨意,永遠永遠的活着,一輩子都不會安寧幸福。”
信不算長,也沒有多少信息。
齊孟夏胃裏突然出現一股惡心,像是要從咽喉湧出。
她眨了眨眼,平緩了情緒,将手機遞給了夏灼。
“她沒有發給我。”
她低聲道。
即使很努力想要平靜,說出口的話音還是在打顫,睫毛顫抖着,手指也顫抖着,整個人都在細微地顫抖着。
再怎麽樣也是個孩子。
班主任看着她白煞煞的臉龐,教室空泛冷意的空氣讓她渾身發冷,唇瓣幹裂,說話時候總讓人擔心會不會撕裂嘴唇。
他心中嘆了口氣。
他昨天才給易紋做過心理疏導,本打算觀察幾日再看看要不要繼續給她做心理疏導,想不到根本來不及,她就選擇了這麽決絕的方式跟這個世界告別,還留下了這麽一封他們讀了就覺得不舒服的信的——何況這封信還是給齊孟夏的。
再看看齊孟夏,他之前也沒有聽說過兩個學生有什麽沖突,看易紋的消息好像也沒有什麽矛盾,怎麽就到了這個程度?
還是說他這個老師居然已經不稱職到這個程度?
魏老師心中自責,目光落在齊孟夏身上,又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只希望她不要因為這件事情受太大的影響,離開的人已經離開了,她的前程卻不能毀在這個時候。
齊孟夏說完那一句話之後,就沒有再說什麽了。
夏灼繼續問:“你今天見到她,她沒有跟你說什麽嗎?”
齊孟夏搖頭,“沒有。”
夏灼:“你們兩個之前還有什麽沖突嗎?”
齊孟夏想了想,“她被錄視頻,我看見了。”
夏灼:“還有其他的嗎?”
長篇累牍的忍耐早已讓她學會沉默,只剩下零星的記憶在腦嗨中游蕩飄散。
過了好久,她開口,如實告知:“我之前有一次被打,是因為她在廁所說了一個女生的閑話,後來她帶着我去了學校後門,所以我才會被打。”
“這麽說,你跟她的矛盾都是你作為受害者?”
男警/官問。
受害者。
齊孟夏咀嚼着這幾個字,“如果這樣算是受害者,那麽我是。”
男警/官皺了下眉,“你今天下午的時候,在做什麽?”
齊孟夏擡眉,“我是學生代表,上臺講話。”
魏老師适時開口:“她就在教師位置的後面,我們一衆老師都在她旁邊,沒見她離開過。”
男警官按停了錄音筆,“好,沒事了,你先回去吧。”
“好。”
齊孟夏點頭,轉身往門外走。
魏老師幾步走到齊孟夏旁邊,送她出去,“你上去告訴同學們今天早點回去,這周放假,下周準時收假,要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齊孟夏低頭應:“好。”
魏老師嘆了口氣,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語重心長:“老師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今天這件事情也和你沒關系,易紋她……可能是一時沒想通,但是最後沒有把短信發給你,也是沒有真的那麽想。”
齊孟夏努力地笑了一下,“老師,我知道了。”
魏老師繼續說:“老師還要跟着接受調查,所以就先不上去了。”
齊孟夏點頭,“好。”
魏老師看着她的背影,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再次嘆氣。
三年都帶過來了,就快畢業了結果出事了。
他這是什麽命啊。
唉,他這幾天都快嘆完了他一輩子的氣了。
……
齊孟夏一路飄飄忽忽地走回教室,溫甜一看到她的身影就從教室走出來。
她關心地問道:“夏夏,你沒事吧?”
齊孟夏勉強扯了下唇,搖頭,“沒事。”
溫甜心中松了口氣,拉起她的手,“沒事就好,我們進去吧。”
齊孟夏手指動了動,沒說話,也沒點頭,就這麽跟溫甜拉着手走進教室。
到了教室,她掙開溫甜牽着她的手,到講臺上敲了敲桌子。
“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班主任有事,所以讓我通知大家,今天放假,下周正常收假,大家要回家的,注意安全。”
“好!!!”
一個男生拎着書包站起來,興奮不已,“早就等着這一刻了。”
“哈哈哈……猴子,你這也太急了,回去吃奶嗎?”
“滾/你/媽,老子忙着淦/你/媽/呢!”
“去/你/媽的!你這兒子也太不孝了!”
“……”
齊孟夏面無表情地聽着,走回座位。
“夏夏,我爸在學校門口,要捎你回去嗎?”溫甜收起手機,坐在齊孟夏前面問。
齊孟夏眉梢清淡,過了一會兒道:“不用了,我跟傅禹盛一起回去就好。”
溫甜點點頭,“好。”
她不禁又擔心地問一遍,“夏夏,真的沒事?”
齊孟夏擡眉,搖了搖頭,“沒事,你別擔心。”
她說着,也拿出了手機。
手機上已經有傅禹盛的短信。
【盛:夏夏,你還好嗎?】
【盛:你們放假了,要一起回去嗎?】
【盛:我們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短信發過來沒有多長時間,齊孟夏開始打字。
【槐序:好。】
傅禹盛秒回。
【盛:我去找你?】
【槐序:不用了,我東西收拾好就下去了。】
【盛:那我在校門口等你。】
【槐序:好。】
傅禹盛收起手機,才長舒了一口氣。
池峙問:“怎麽樣?”
傅禹盛搖了搖頭,“她說沒事。”
池峙垂眸,“那你……”
傅禹盛站起身,“我回去看吧。”
池峙點了頭,“行,有事找我們。”
傅禹盛應:“好。”
他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朝後揚了揚。
眼前是快要落下太陽的世界,灰藍色天空遍布着不知名的沼澤,像是要吞噬生活在這裏的所有人。
……
校門口等到齊孟夏,她正低着頭沉默地往前走,像是丢了魂魄,走路有些飄,看不見她的表情。
但傅禹盛猜想,她此刻應該是漠然的,空白的,平靜的。
大約是第一次看到她低着頭走路,傅禹盛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夏夏?”
齊孟夏猛地擡頭,後退了一步,緩了口氣才說:“剛剛在想事情。”
傅禹盛低聲:“嗯。走嗎?”
齊孟夏點頭,默不作聲地走在他旁邊。
這件事情雖然發生時間不長,可是信息世界的傳播速度,已經快到無跡可循。
齊孟夏沒什麽交談的興致,懶散地打了個哈欠,随口問:“下午吃什麽?”
傅禹盛問:“你想吃什麽?”
“都行,我有點累,想睡覺。”
時間越長,她和他相處也越随意。
更越展現出她的懶散和倦怠。
高三總是沒有不困的時候。傅禹盛黝黑的眸子倒映着她沒什麽精神的樣子。
可是這是第一次,他見到她困到這種程度。
人是很神奇的動物,睡眠也可以作為心理治療的一種。
大概,她真的需要一種對她而言可靠的療傷方式。
——睡覺,發呆,看書,看電影,寫作。
有些療傷,時間久了,就組成一種人生。
傅禹盛手指穿過她臉頰邊的發,她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戰,眼底疲憊濃郁,心髒傷痕累累衣衫褴褛。
“那我們在外面吃完再回去吧。”
傅禹盛輕聲詢問。
他的語氣已經盡量平和,但齊孟夏還是能聽出話語間的小心翼翼。
她很累,也不想計較,随意地點了頭,跟着傅禹盛往飯店走。
依舊是上次那家飯店,也許是他們兩個人一起來這家飯店吃得次數多了,老板看到兩人便熱情招呼,“又是你們兩個,這次要吃什麽菜?”
傅禹盛笑着問:“今天店裏賣得最好的是什麽?”
“幹鍋豆腐,水煮肉片,還有西湖牛肉羹。”
老板笑呵呵的,“你們放學了?”
傅禹盛點了下頭,“那就這三樣,再加兩份米飯吧。”
老板大聲道:“好嘞!”
齊孟夏在看手機。
她其實也不知道要看什麽,只是不想溝通,于是拿着手機翻來覆去地點開軟件,關閉,之後再點開,再關閉。
傅禹盛注意到,淡淡垂眸,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菜上得還算快,在齊孟夏第三次思維發散的時候,他們要的菜也都上齊了。
齊孟夏先給自己舀了一碗羹,拿着調羹小口地喝着。
學校論壇像是瘋魔,各種帖子群魔亂舞一樣散開。
主要集中在兩點。
——今天學校死人了。
——這女的前段時間剛被欺負過。
齊孟夏倒是覺得,說欺負,實在是太輕了。
早已納入刑法的霸淩,傷害他人身體,現在已經逼人到死亡,即便是輕判,也至少是三年。
生活在藍天白雲下,心思卻是肮髒的,企圖為過往找借口,為罪名洗冤屈。
大抵,人都是一樣的,刻入基因的自私,即便是努力想要做到公允,也一樣會朝着利己的方向運轉。
這個世界大概是沒有好壞善惡之分的,所有的色彩都是生活在這裏的人一點點塗抹上去,之後對此命名——這是白,這是黑,這是灰……
生命有時很沒有道理可言,今天死掉一個,不是你,可是誰也不知道,明天死掉的是不是自己。
齊孟夏想起小時候父親告訴她,有時候,人活着也許并不代表什麽。可是死去,如果死去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那一定什麽都不代表。
也許,對她的恨意,就是易紋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
只是她還沒有來得及發給她,又或者,她已經不打算發給她了,就離開了。
但不論發送或者沒有,她看到了,那麽結果都是一樣的。
……
父親。
我也不總是這麽善良的。
只是我沒有能力又懶惰,也很少去思考要改變什麽。
于是我随波逐流地活着,順其自然地希望,我可以慢慢變好,希望這個世界惡人有惡報。
我是一個幻想狂。
可是我的一切想法,也只停留在了幻想,不得寸進。
我幻想有一天,我可以逃離這裏,逃離我的母親。
我幻想有一天,我可以不再為了膝跳反應一樣的快樂繼續生活下去。
我幻想有一天,也可以是明天,我可以沒有痛苦地離開。
太痛苦了。
一想到日後也永遠是這樣的生活。
實在是太痛苦了。
父親。
生活沒有變好。
生活不會變好。
……
吃過飯,齊孟夏接到了孟澈的電話。
孟澈的聲音有幾分沙啞,像是剛剛哭過,“你們學校出事了?”
齊孟夏頓了下,聲音壓低了好幾分,睫毛停止了動作,“嗯。”
“你這周回家住吧。”孟澈沒有繼續問,開口決定了她的去向,“回來媽媽陪你兩天。”
回來媽媽陪你兩天。
齊孟夏忍不住想,她需要她陪嗎?
好像是不需要的。
孟澈總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離開,後來她漸漸不需要了。
時間久了就覺得,其實不要也沒什麽。
還是說,她再次在她男朋友身邊受挫,所以想要抱着她互相安慰?
這麽想真是太卑劣了。
齊孟夏垂眸,斂下思緒,有些神思不屬地應:“好。”
她還等着孟澈再說些什麽,等了等,她放下手機再看,電話早已經在她應聲的時候挂斷。
她唇角牽起笑,放下手機,低聲說:“你剛剛聽到了嗎吧,我這周要回家住。”
傅禹盛猶豫了一下,點頭,“我聽到了。”
“嗯。”
齊孟夏拿起書包,繼續說:“那我就不上去了,直接回去了。”
傅禹盛拉住她的手,等她轉身的時候又松開,輕聲道:“我送你回去吧。”
齊孟夏笑了聲,意外地有些嘲諷,“你是命令嗎?”
傅禹盛抿唇,緩慢道:“不,我是請求。”
請求啊。
還真是讓人不忍心拒絕的存在。
齊孟夏仰着頭,傅禹盛很高,現在已經有一米八五,她身高在女生裏面不算矮,一米六七,但是站在傅禹盛面前,還是顯得氣弱了好分。
他确實是想要陪伴她——在今天的事情後。
齊孟夏睫毛顫了顫,沒有拒絕。
“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