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京城要開始厲行節儉,所有人的衣裳都不許曳地了,後宮裏的妃子們連有刺繡的帷帳都不能再用了。
尹期穿慣了圓領袍,平日裏整天帶着部曲們去郊野間四處游玩,衣裳從沒拖過地,家人也愛看她這一身利落幹脆的武裝打扮,這封诏書對她來說聽了等于沒聽,這些事情實在是和她沒什麽關系。
反倒是葉昀被這一封诏書提醒了,想起來了他好像自從結婚以後就再也沒見過自己的妻子穿裙裝。
葉秦不出衆人所料地考上了舉人,也已經進了京,現在就坐在一邊靜靜看着父母讨論要不要一起穿裙裝的問題,直到葉茀茀進來了,葉秦才移開了視線,拿了一本寫滿了批注的書給她。
覺得自己已經有了一定的學識水平的葉秦也想開始教葉茀茀一點自己的領悟了。
現在的葉茀茀對這些書也已經沒那麽抵觸了,大家都在看,她閑來無事就會去翻一翻讀一讀,偶爾打開一讀也會覺得這些書籍有點意思,這麽斷斷續續地看下來,一個不小心還真把當年八歲的時候爹爹送她那本書給看完了。
她學着讀起了古書,葉秦也跟着她開始學起了烹饪。
進了京城以後,葉秦先被母親帶去拜訪了一遍京中的長輩,現下總算空閑了,可以去拜訪一下除開親戚以外的故人。
王禦史的住處離褒國夫人府上有些遠,葉秦出門需要騎馬,好在先前他在書院裏學過騎馬,進京以後母親送了他一匹好馬,騎上馬去找王禦史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王禦史最近在京裏過得還不錯,現在的他也已經不再是禦史了,不過他這禦史當得太久,熟人見到他多半還是會叫他王禦史。
他當年提心吊膽地回到京城,以為自己即将要面對的是周家上下對他傾瀉而來的狂風暴雨般的不滿,日日憂心不已,萬萬沒想到的是,周玄的父母竟然很高興能看到周玄去從軍,此後在朝中遇上他時也是多有照拂。
總之他現在的日子過得就挺平靜的,但是王禦史依然還在小心謹慎地恪守着春喜對他說過的一定要安分守己的改命之法,嚴格遵守着朝廷的一切規則,無論是表面的還是潛在的,官員潛規則裏有一條是穿官袍的時候不得當街吃點心,王禦史就下朝回去換了衣服再出來吃點心。
奇味居開進了京城裏他肯定要進去坐坐,雲州與元州兩地口味不同,奇味居為了打入元洲聘請了元洲的大廚改造食譜,王禦史吃起來感覺比雲州的味兒更香。
王禦史吃着吃着,突然發現了一個看上去十分熟悉的背影。
似乎是曾經在京城裏看見過,在前朝的京城裏見過。
像是那個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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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禦史咽下嘴裏的點心,慢慢往他的方向挪了過去,他在擺弄着手裏的器具,沒有注意到旁人,王禦史就悄悄湊過去看了他一眼。
那張老臉上滿是皺紋,與王禦史記憶裏歲數只到中年的道士完全不一樣,福伯注意到了王禦史,對他露出了一個微笑,幹枯的嘴角勾在皺巴巴的臉上,看着有些可怕,王禦史尴尬地對福伯笑了笑,就坐了回去,把點心一口塞進了嘴裏,匆匆離開了奇味居。
福伯在蒸汽機和車輪外面加了些東西,做了個小車出來。
小車特別小,是做給葉茀茀的。
年方十二的葉茀茀如今身長五尺,據說她娘這時候都身長六尺了,她天天吃零食不怎麽吃正餐,導致現在她矮矮的小個子在一家人裏格格不入。
這也導致在騎射方面,葉茀茀同樣和家裏人的步調不太一致,福伯就有了給葉茀茀做一個跑得跟馬一樣快的工具的想法。
最後調試了一遍小車,福伯就推着它走進了奇味居的後廚,拿給了葉茀茀看。
離開奇味居的王禦史走到了家門口,看見了一個十分眼熟的少年,很像葉昀。
葉昀剛還朝就受到了重用,當年名滿天下的皇上的恩師最喜愛的就是葉昀這個小弟子,現下那位名士早已死在了戰亂之中,皇帝對那位的感情也就轉移到了葉昀身上,加上在戰亂之初葉昀也曾為衍國做過些籌劃,對衍國确實有些功勞,王禦史現在在朝堂上每天都能看見葉昀,看到這孩子的長相和葉昀十分相似,他沒往深處回憶,就只當眼前的少年是葉昀家裏的孩子。
王禦史就從懷裏拿出了一個打包好的點心想把這孩子糊弄過去,葉秦笑着接過,向他拱手一禮道:“當年多謝王禦史提點。”
王禦史滿腦子問號,面上八風不動,只微一颌首,接着糊弄:“路終究是自己走的,不必與我道謝。”
“還是應當的,”葉秦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玉佩,攤開手掌給他看:“這三年裏,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王禦史看了看葉秦的臉,又看了看他手裏自己的玉佩。
他的眉眼間隐隐約約的似乎還是有一些當年那個十三歲少年的輪廓,他叫葉秦,王禦史想起來了,他和葉昀是一個姓。
王禦史徹底想起來了,葉昀是從雲州還朝,當年葉秦在戶籍一欄裏填寫戶主姓名的時候,寫的也正是葉昀。
王禦史覺得他就不該去雲州,不該去跟周玄提升官,也不該去攔葉秦的科舉路。
人不能,至少不應該,一腳同時踩進兩個鬼門關裏……
王禦史表面上極為穩重地嗯了一聲:“既然小友今日找到了這裏,可是遇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當年他說的是如果葉秦沒能考中,只管拿着這塊玉佩來京中找他,現在他既然來找他了,王禦史覺得葉秦八成是倒了八輩子大黴這次還真沒中。
以他的官階,足夠讓葉秦走雜色入流這條路,去三品大員身邊做個小官,如果他想盡快做官,王禦史就可以讓葉秦盡快去做個小官,如果他想接着科舉考大官,王禦史也可以提供住房書籍和銀錢給葉秦讀書,讓他慢慢考,從前王禦史覺得自己一定能夠幫到葉秦。
然而以葉昀和褒國夫人的身份,葉秦根本不需要雜色入流,甚至連科舉也不需要,他完全可以通過門蔭入仕,直接入崇文館做學生,或是從皇帝身邊的武職做起。
現在王禦史腦子裏一會兒浮現出葉昀持着笏板在朝上進言的模樣,一會兒又浮現出褒國夫人站在城樓上一聲令下萬箭齊發的身影,最後全化成了皇上眼前的旒珠輕搖的樣子。
王禦史心裏惴惴不安,只強行端着臉色,葉秦沒有看王禦史的臉,他躬身垂首道:“未曾遇到什麽不好的事,我今日只是來拜訪恩人。”
未曾?
意思就是沒出問題?他考上了?
王禦史的心情簡直比他自己考上了還要高興,他興奮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滿心滿眼都是逃過一劫的快樂:“你有這個心就很難得了,快回去吧,你現在應當好好準備二月間的會試了。”
葉秦站直身體,對王禦史搖了搖頭,沒有如他所說盡快回去,他擡起手,就有侍衛給他送上了一本書,葉秦畢恭畢敬地雙手向王禦史呈上:“這是我父親要我送給您的謝禮。”
這是一部泛黃的孤本,世間只此一本的好書,王禦史早先就聽聞這一部經典恐怕是消失在亂世中了,沒想到竟然在葉昀手裏。
“這是我母親要我送給您的謝禮。”
又一件稀世珍寶被葉秦拿了過來,那是一把名劍,環首龍紋,徐風沛然,把王禦史的眼睛都看得睜大了些,他一只手僵硬地拿着孤本,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了劍,所幸葉秦一直低着頭,沒看他是何模樣。
對于當初選擇讓葉秦緩三年再入朝這件事,王禦史想過很多種後續的可能,先前不知道他身份的時候,想過他往後入了朝也許會為難自己,也想過要是三年過後葉秦天賦不再,他需要抽出多少時間來好好重新培養他的天賦。
就在剛才,在他明白葉秦的出身以後,他腦子裏都轉出了好幾種自己的下場,沒有一樣是好結局。
他沒想到,結局竟然是這樣,這結局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王禦史開心得想笑,嘴角就真的扯出了一個笑,一笑過後他的心裏就放松了很多,拿着古書和寶劍的手也變得很是穩當,葉秦向他作揖告辭,王禦史騰不開手,只笑着和他說:“我也沒有幫上你什麽,不用和我這麽客氣。”
聽他說得這麽随意,葉秦緊繃的肩膀也放松了下來,他擡起頭,看見了王禦史圓圓的笑臉,突然想到了葉茀茀從前胖胖的樣子,也跟着笑了起來:“不能這麽說,幫我大忙了,現在的我可比三年前的我要聰明多了。”
“二月的會試準備好了?”
“定能一舉奪魁。”
葉秦說了要一舉奪魁,平時也沒日沒夜地讀書鑽研想着要一舉奪魁,最後便當真一舉奪魁,中了會元。
三月初,葉秦進入宮中,在殿試上與皇帝對答如流,被點為狀元,此前他已經中了解元和會元,如今再加上狀元,正是連中三元。
遠在雲州的南陽王世子三日後聽聞此事,捏碎了手裏的薄瓷茶盞。
重來一世,葉秦有了褒國夫人做娘,有了名士葉昀做爹,而自己至今只能被困在這王府一隅。
葉秦還又一次得了連中三元。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不想寫有旒珠,因為看到電視劇裏好像唐朝以後的皇帝都沒有旒珠,但是不是有句唐詩嘛——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而且那種冕旒怪好看的,就還是寫了